口述/高趣英 撰文/林小宇

高趣英老人对往事有着清晰的记忆
我的家听得见中国鸡鸣
我家住在越南老街省的老街市。打开我家北面的窗户,隔河就可以看到中国,天亮时候,对岸公鸡的啼叫,这里都可以清楚地听见。
我家房子后面有一条河,因河水浑浊泛红,故称红河。红河的南岸是越南,北岸是中国。在红河的右侧还有一条河,叫南溪河,它也像红河一样,北面是中国,南面是越南。不同的是,红河水又深又急,而南溪河水清且浅,两国边民来往时常常是赤脚淌过南溪河。南溪河在老街市北面的不远处与红河汇合,垂直向南流入越南。
老街的当地人总有“半个中国人”的感觉,他们无论做小买卖,还是走街串巷,少不了要到中国去。在与美国人的战争中,这里更是与中国密切来往,那时,我们看到整天都有从中国来的火车,载着满满货物不断地经过南溪河上的大桥运进越南,而回去的火车却是空空荡荡的,大家都觉得有中国作后方心里踏实的多。
1977年,人们开始用另外的语言议论中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们这些侨居在越南的中国人,到了1978年,我丈夫的朋友就直截了当地对我们说:“你们还是回国去吧,迟早你们是要回去的。”我不理解为什么越南要我们离开这里,我祖辈四代安分守己地在这里生活,我们省吃俭用买了一间茅草房,我们在自己的院子里种菜养猪,我们是勤勤恳恳的老实人……
后来我才知道,自1977年初,越南方面就在与中国毗连的省份推行“净化”边境地区的方针,把很早以前从中国迁居越南的边民成批驱赶回中国境内。同年10月,越南开始在越南西北地区的黄连山、菜州、山罗等省驱赶华侨,以后又逐步扩展到大批驱赶越南北方各地的华侨。
那时,盛传有的地方将不愿回国的华侨集中到荒无人烟的山区里去种田,很多华侨因此全家都饿死或病死在那里,那些坏消息使得我丈夫按捺不住急躁的心情,他常常看到一列列挤满华侨的火车从越南驶向中国而不知如何是好,终于有一天,丈夫向我提出回国的事,我哭了。在老街,有时我一天可以去中国几趟,但现在这样回国,就是要我们全家彻底地离开这里,放弃我们的工作,抛弃我们的家园,成为拖家带口的难民,每天靠救济生活。
其实要回国也不容易。正规的回国途径是要从横跨南溪河上的大桥上经过,那里有越南的检查站,通过检查站需要一纸证明,而要得到这“证明”得办很多烦杂的手续,最关键的是要申报财产,如果提出带财产回国,无疑这张“证明”是得不到的;直接淌水过河也是另一条回国的路,但很有可能会被在岸边巡逻的越南公安抓走关监,并且没收随身的物品。两种回国的路相比,我们还是选择了淌水过河,毕竟我家就在岸上住,熟悉水流,也认识一些在河边的越南公安。
一家人淌过南溪河
1978年4月21日,我丈夫第一批回国,他背着一百多斤的药材,趁着巡逻的越南公安休息的时候,淌水过河。
1978年4月25日,我的大儿子第二批回国。按照越南公安的说法,对岸过来的人只要在河里,就不算到越南,我丈夫因此就站在离我伸手可及的河里,从我的手里接过儿子。
1978年4月27日,我将我的母亲和两个女儿也送过了河,因为我母亲是小脚女人,我丈夫只能背着她过河,我家的几包衣服和一缸腌猪肉也是这次送到了中国的。
送走母亲女儿后,在回家的路上,邻居急忙跑来告诉我,我家已被越南公安贴了封条,屋前屋后有几个穿着黄衣服的人在等着抓我,见此状,我只好隐藏在朋友家。要是在以前,一听说越南公安要来抓人,我肯定会十分害怕,但现在,我一点都没有恐惧,反而有一种轻松和超脱的感觉,因为所有的家人都已安全回到了祖国,我一个人再没有什么牵挂和担忧的。附近的邻居和朋友知道我要回中国,都悄悄地来看我,有的送大公鸡,有的送糯米,还有的送甘蔗,从他们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们是舍不得我们离开,其实我更不愿离开这里。
1978年5月1日,这天天气又闷又热,正午12点,守候在河边的越南公安都到树荫下休息,此时,我打扮成越南妇女的模样,头上还戴着一顶越南的斗笠,骑着自行车一阵风地冲向南溪河。
我这辈子不知淌过多少次南溪河,但这次淌水过河却是最艰难的。南溪河最深处不过是淹过腹部,但我是扛着自行车过河,车上还载着100多斤的公鸡、糯米、粽子、甘蔗等食品,为保险起见,我在下河前,就把鞋子脱在了岸上,但所负的重量太大,我的脚在河里一直在打滑,我只能咬牙用力挺着,不让自己倒下。
上岸后,我遇到在河边坐着的两个年青人,这两人告诉我,他们是从河内来的,已是身无分文,他们想再回到河内,接他们的亲人回国。其实,我也近乎于“身无分文”,身上只有8元人民币,看着两个年青人悲伤的样子,我只好把仅有的8元钱给了他们,还给他们指去河内的路。
中国的河口骤然成为了世界瞩目的难民营,越南难民一天天的增多,被驱赶的难侨很多是老弱病残者,他们拖儿带女,颠沛流离,凄惨万状,目不忍睹。尽管中国政府开放河口的所有旅社和招待所,但也无法应对日渐增多的难民,有的难民只能栖居在屋檐下。
聚集在中越边境的中国难民很快就疏散到中国的各个省,我们全家被分配到福建省的双第华侨农场,在离开河口的那天,我又来到南溪河边,看看河里的溪流,看看对岸原本是家的地方,一种惆怅油然而生。
在我们离开越南后的1979年2月17日凌晨,中国被迫对越进行自卫反击战,解放军的坦克越过红河与南溪河,攻入越南老街省。
重回老街
20年后,我和丈夫又回到这里。天刚朦朦亮,在河口的公路桥上,越南老街一方已排起了长龙,挤满了等着过关做生意的小贩;而中国这一方,却没人。边界的关口一开闸,越南人蜂拥而至,有的拉车,有的挑担,更多的则推着自行车。由于过来的人实在太多,人龙排得长长的。这里再也看不见拥堵的难民,听不见隆隆的炮声,放眼望去这里都是忙碌的商人和远道而来的游客,那动乱的年代和战争的痕迹也荡然无存,人们仿佛已忘记了这里曾经发生的事。
在越南老街住了2天,我们从中国带去了很多东西,分给越南的每个人亲朋好友,了却埋藏在我心里的一种愿望。再次离开老街时,我又深情地看了看大桥下的南溪河,它还是那样的宁静、那样的美丽。
谁又能知道,这条河以后还有什么故事?
(来源:福建侨报。高趣英,女,越南归侨,现年65岁,退休前任职于福建双第华侨农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