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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憾马六甲

2005年3月25日

    
    去马来西亚的海峡城市马六甲旅游,郑和留在该地的遗迹是一定要去看看的。在那里,我看到两尊郑和全身石雕像。一尊较小,石色显暗,制作年代似已久远,陈列在以郑和小名“三宝太监”命名的三宝庙里;一尊高约2米,是因三宝庙里的一尊郑和金身像失盗,而由当地华社捐资在福建泉州定做,不久前才运来的,暂时存放在三宝庙附近一家汽水厂的院子里,以待择地安置。两尊皆身披战袍,腰佩宝剑,面部皆无须,当然是为了表明他既是武将又是太监的身份。中国历史上的武将留下画像或雕像的,绝大多数都是如项羽、张飞满脸胡须。除非青壮年时就战功显赫如赵云、杨六郎那样的武生。年老而以无须武生模样定格在历史画廊上的,郑和是一个罕见的特例。
    
    郑和盖棺论定的历史地位,中外都不会有什么异议:大航海家、外交家,也是一位了不起的海军统帅――率领一支在当时国内外都属空前的庞大船队,纵横印度洋、太平洋。但在国内和东南亚一带,几乎里巷皆知他的名号,却是“三宝太监”――一个历600年时光而仍口碑不绝的世俗化昵称。从太监到航海家、外交家、海军统帅,这重复了7次、独一无二的命途跨越,是一个说不尽的传奇故事。
    
    追溯这跨越的轨迹,应该说,是历史的机遇玉成了郑和。
    
    不妨设想一下。
    
    假设他没有在元末明初的战乱中沦为难童,被掳之后继之被阉,送进当时还是燕王的明成祖朱棣的宫里,他的才干无从受到朱棣赏识。
    
    假设朱棣从他侄儿朱允炆手里夺取了皇位,却安于守成,无意改变朱元璋统治后期所施行的海禁政策,郑和的才干也不会在那样广阔的海域得到发挥。他个人的悲剧也就不可能演绎成英雄史剧。
    
    而假设他不是出生在一个伊斯兰教徒世家,祖父和父亲都曾去过麦加朝圣,他从小习染可兰经和回教习俗,而且也信奉佛教,那么,着眼于沟通伊斯兰世界和佛教世界的明成祖,也不会把如此重任交给他。
    
    更关紧要的一点:假如明初的国力不足以支撑郑和船队如林的桅杆和巨大的舵叶,远航西洋当然更无从谈起。
    
    历史虽然不好假设,但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往往得藉助于偶然因素。不是么?
    
    明朝初期的国力以及郑和藉以扬威海外的历史回声,在马六甲至今还隐约可寻。
    
    那座三宝庙,那家汽水厂,都位于马六甲市郊一道坡势平缓的小山梁下。当地华人和马来族人都把那山叫三宝山。这样叫它,据说是因为郑和当年安营扎寨之地,就在这山上山下。他在这里修建了仓库,囤物储粮;建起了修理厂,维修船舶和各类器械。马六甲河河口离三宝山不远,水军进出很方便。文献上记载,马六甲有过一座三宝城,可能就因为郑和的2.8万多士卒曾在这儿建营结寨。我在这座山的山上山下走了几趟,试图探出点儿当年有过城池的信息,可惜,除了传为郑和士卒所掘两口井(其中一口就叫“三宝井”)之外,其它一无所获。只有一条连通此山的“郑和将军路”,似可间接作证。再就是山上的一万多座华人坟墓了。其中有无传闻中郑和随员埋葬的坟茔,已不可考。城墙的遗迹更杳不可寻。可当我在存放郑和雕像的那家汽水厂里,看到院子临山一侧围起的篱笆,心头忽然一动:文献上记载的三宝城,城垣不就是排栅吗?以排栅而不是永久性墙体为城垣,倒更符合郑和的身份和下西洋的宗旨:怀远睦邻。虽然他曾帮助当时的满喇加(即今马六甲)国王解除来自强邻暹罗(今泰国)的外患,从而结成了相互信任的亲密关系,国王还曾率领妻子儿女和500多人的庞大使团朝觐北京。但如修建永久性城堡,就有点儿喧宾夺主,赖着不走,形似国中之国,如同殖民主义者的味道了。再说,他肩负着遍访东南亚和西洋诸国的使命,时间也不允许他在这儿作长期经营。排栅易朽,这就是通常的砖石或夯土城垣结构在这里无迹可证的原因吧!无论如何,郑和在这里有史可查的一些举措,表明了不容置疑的一个史实:他是把这个扼马六甲海峡的交通要冲当作中途基地,以便进出两大洋。很可能他第一次下西洋走马六甲海峡途经此地,看中了这儿的优越地位,许是也看中了这儿的政治环境,便决意在这儿建立基地。以后6次他都曾来这儿休整、中转。我们完全有理由说,这是郑和航海事业的一个强大支撑点。他要把自己的视野拓展到更远的海域,这样的支撑点是必不可少的。
    
    想一想600年前的航海条件吧!尽管郑和船队拥有当时世界上最大的船舶,但最大的也不过载重800吨,全凭人力操纵掌舵。而航行初程南中国海域,就是世界上有名的一级风浪区。我曾去过西沙群岛,正是600年前朱棣在位的永乐年间,郑和船队南下途中发现了西沙群岛西南部的一个岛群,才有了“永乐群岛”这么个标志性地名。那一次我是从榆林港搭乘一艘轻型护卫舰去的,吨位同郑和麾下的宝船差不多大小。恰遇8级风,风从东北来,舰向东南行,舰体摇晃得像个簸箕似的。搭乘此舰的两个军官搬来个铁桶对着呕吐。我躺在枪炮长的铺位上,一动也不敢动,稍一动弹就要呕吐。在马六甲寻访郑和遗迹时,我不禁想起这狼狈的经历。那么,在15世纪初叶,郑和们是怎样凭着前蒸气机时代的航海条件,从太平洋进入印度洋,直抵东非海岸的呢?途中风浪之险恶以及由此带来的船只损坏、人员伤病乃至死亡,都是不可避免的。
    
    而当他们一次次在马六甲基地维修船只,补充给养,治疗伤病,憧憬着新的邦交、新的地理发现和文明交流时,历史机遇正在疏离郑和。
    
    永乐群岛东北的海域是宣德群岛。宣德是朱棣的孙子明宣宗朱瞻基在位的年号。宣德6年,郑和以近60岁的高龄,奉朱瞻基之命第七次远航西洋。宣德群岛就是在这次远航途中发现的,所以用朱瞻基的年号为之冠名。这时候,离上一次远航已经10年。郑和也不得不在南京留守任上度过10年失意的岁月。以前6次,间隔的时间至多不过两年,甚至不到一个月。庞大的船队频繁远航,所需给养、器材、贸易货物以及用于结交番邦友邦的贵重赏赐品,耗费可想而知。明朝初叶所积蓄的国力尚可支持朱棣的雄心。到了永乐末年,对于如此巨大的消耗,朝中已有异议,明成祖也开始动摇。明成祖一死,他的儿子明仁宗朱高炽继位,便以下西洋所耗太大为由,作罢了。他中断下西洋之举,也属不得不尔:财力物力已今非昔比。这个继位不到一年的皇帝死后,他儿子朱瞻基纵然有心把他祖父开创的事业再接再厉地坚持下去,但终于力不从心。据《明史》:船队的建造与更新,大量的供给和赏赐,朝廷已经穷于应付,以致“库藏为虚”。郑和第七次下西洋之后,便难乎为继了。
    
    这样的局面,郑和应该是想得到的。
    
    当他最后一次来到马六甲,想必心情矛盾:他成就了史无前例的下西洋大业,但他痴心的船队能否继续驰骋远洋,却是一个未知数。况且他已年届花甲,纵不服老,当朝者也不能不考虑他的体力还能否承受。这一次回来后不久,他就去世了!
    
    朱瞻基以降,明朝国势代复一代走向式微,郑和船队起锚的号角便成了绝响。
    
    三宝城的排栅也从此废弃。
    
    我在马六甲寻访郑和遗迹的时候。不免有几分抱憾:由于国力难支,由于皇位易主,决策有变,也由于那个时代对世界认知上存在的局限,他未能前进到更远的海域,未能越过好望角,故尔未给我们更多的文明吸纳和地理发现。这是中国人的遗憾,也是航海界和史学界所有人的遗憾。
    
    但是,他把中国人的海洋意识和航海能力提升到了空前的高度,改写了中国的航海史。这样一位海上先驱,一位男性特征被阉而终不失大丈夫气概的男子汉,是永远值得人们纪念的。上世纪末的一个春天,我去苏皖一带旅游,过江宁城郊时去瞻仰郑和墓。伫立墓前,我想起了一个传说:传说他去世后,治丧者特意把他的生殖器复位,全身入棺。中央电视台在一个有关郑和的节目里,也采用了这个传说。对于像他这样大落大起,实现了命途大跨越的阉童来说,是富有象征意味的。人皆崇尚阳刚之气。可以说,这是顺应普通老百姓的这种心理而给予他的另一种方式的盖棺论定,带有浓厚的民俗色杉和人文涵义。中国历史上的宦官或曲意谀上,蛊惑多端,或穷凶极恶,祸国殃民。以阉者之身而享誉千秋的只有两人:
    
    一个是司马迁。
    
    再一个,便是郑和。
    
    (来源:香港大公网 作者:元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