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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牛牛——杨向中教授访问记

2004年3月19日

    
    我第一次拜访美国康州大学是在1997年,目的是与多年未见的朋友、当时也在康大任教授的乔纳森先生会面。康涅狄格州可以说是中国留美学生的“圣地”,中国近代史上最早的留美学生,中国现代化的先驱者容闳、詹天佑等都毕业于康州的耶鲁大学。当今康大的杨向中教授,也是中国留美学者中的佼佼者。乔纳森先生告诉我,来康州一定要拜会杨向中教授,他说杨教授为人特别热心,他亲手创办了一个《中国桥基金会》,资助海外华人学者为祖国的发展服务,为大家架桥铺路,因此大家都很敬重他。于是我跟随乔纳森先生到杨向中教授家里进行了一次“闪电式访问”。时间十分短暂,不过是拱手寒暄喝杯茶的工夫,但杨教授敏捷睿智的谈吐、热情而坚韧的神色,却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而自1999年以来,杨向中教授因为他在克隆技术方面的杰出贡献,已经海内外名声鹊起,成为世界顶级生物科学家。
    
    荣幸的是,在2004年春节期间我再次受邀前往康大拜访杨教授,参加杨教授为中领馆科技组高洪善领事离任举行的热闹温馨的家宴,并在第二天亲身参观了杨教授主持的著名的康大动物生物技术中心转基因动物实验室。作为外行人,我对杨教授在生物学技术上的高深成就只是雾里看花。这次来到康大,很想看个究竟。
    
    勇执牛耳
    
    来到杨教授的研究所,一定要到牛棚去“拜见”世界上第一只克隆牛——艾米,艾米很通人性,似乎已十分习惯当“公众人物”,在访客的镜头前潇洒大方,双目炯炯有神,也非常了解自己超凡拔俗的尊贵身份,因而很有几分“牛气”。专家们说,克隆技术的问世,以及杨向中教授培育艾米的成功,意味着生物学和医学正在发生一场革命。虽然在艾米之前,已经有克隆绵羊“多莉”诞生,但无论从科学还是商业化角度来看,杨向中教授的成果都比克隆羊有重大突破:一是采用与雌性生殖系统无关的细胞(耳朵和皮肤细胞)克隆,而不是用人们通常认为的干细胞或生殖器官的细胞;二是不走克隆用的细胞越新鲜越好的老路,而将细胞长期培养后再克隆,这样就为克隆的实际应用技术和大规模商业化闯出新路。他还证明克隆牛不会早衰。从理论上说,随着克隆技术的发展完善,动物和人身体上有遗传特性的无数微小的细胞将可以“克隆”成为用于修补、治疗自身的某个患病器官,有朝一日许多疑难病症可能因此有望治愈。不妨再多发挥一点想象力——克隆技术的出现和发展,甚至可能完全改变我们头脑中和周围的世界。如果暂时摆脱一下传统观念:未来人类生老病死的生命过程也许正是由此可以逆转,返老还童的梦想终于可以成真,千年宗教中生生不息的轮回观念,说不定将就此重新印证和改写。天地为炉兮,阴阳为工,执牛耳而“克隆”者,华人杨向中。我想,任何一个学者能够取得这样卓越的成就,一定是足慰平生,毫无遗憾了。用杨教授的话说,“没白活”。
    
    听说2001年杨向中为了深入开展克隆技术研究,一度曾打算离开康大,到条件更适合的新泽西罗格斯大学去任职。不料当他提出“辞行”的意向后,康大校方大为震惊,康大总校区校长皮特森先生亲自请他吃饭,出面挽留他,随后校方董事会竟破天荒在一天的限期之内做出决定,答应了杨教授的要求:承诺投资250万到300万美元招聘5位生物学教授,组建一个由杨教授领导的科研团队,投资2000万美元在原来的农业生物技术实验室旁边,再为杨教授的克隆研究配建一座弧状的高技术实验楼。杨教授说,他没想到康大校方竟会这样爽快地接受了他提出的似乎相当冒昧的要求。这件事在美国教育界是前所未闻的,也反映出杨教授的研究课题具有多高的“含金量”。如今这座实验楼已于2003年9月正式落成。由杨教授领军、包括他的夫人田秀春博士在内的优秀科研团队,几年来硕果累累。
    
    初生牛犊
    
    如果说杨向中创造出科技史上的奇迹,其实他本人的人生轨迹就是一个奇迹。
    
    杨教授一再说,我是农民。他说自己的命是“捡回来的”。
    
    杨向中1959年7月出生在河北省邯郸市魏县院堡乡三家村一个农民家庭。他父亲是当地的文化人——小学校的校长。杨向中生不逢时,正赶上全国闹饥荒,一家人食不果腹,由于严重营养不良,他到了3岁还不会走路,他很清楚地记得奶奶有一次说“我以为这个孩子已经饿死了”。他就是这样在饥饿和贫困中成长的。在5兄妹中杨向中排行老二,他幼小的身躯还承担着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他的家乡人形容,他那时经常是“背着一个,拉着一个,抱着一个”。但是他不仅顽强地活下来,还从小显露初生牛犊的勤奋和勇气。虽然由于贫困他9岁才上学,但是他在那个只有一间教室的农村小学校里,同时读两个年级的课,3年就小学毕了业。他1975年高中毕业后回乡务农,自愿当饲养员养猪,并在大队当过“赤脚兽医”,从此与饲养动物结缘。后又提升到公社当了秘书。1977年文革后恢复高考时,他考取了华北农业大学(即后来的北京农业大学)。大学毕业以后,又以全系第一名的成绩考上教育部出国研究生,1983年被美国康奈尔大学动物科学系录取深造,学习生理学。一个农家子弟走上海外的科学圣殿,不啻鲤鱼跃龙门。他的家乡从未出过杨向中这样的杰出人才。杨教授是中国的黄土地上无数农民子弟中非常幸运的一个。
    
    我很难想象童年时代的杨向中究竟是什么样子。文革期间我下乡插过队,也曾见识过那些聪明过人的农村孩子。记得村里有个放羊娃子一直家贫上不起学,他白天割草放羊,晚上喜欢找下乡知青来玩。知青们下棋消遣,特别是造型新异的国际象棋使小羊娃很着迷,他趴在边上两只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守着看。后来我们也教小羊娃玩一把,但谁都没想到,自从他“克隆”了这城里玩意儿,便所向披靡,竟没人再是他的对手。我想在中国农村,这一类蕴涵奇才的穷孩子不知还有多少。杨向中教授如果当年因贫困无助而夭折,他的卓越天资和才能便早早湮没,根本无人知晓。而一旦遭遇机会,则如龙腾虎跃,干出一番大事业来。
    
    一流大爱
    
    杨向中初来美国留学,也经历了一个卧薪尝胆的奋斗过程。他回忆说,他的英文基础很差,上课时什么都听不懂,“就像对牛弹琴”,只好下课以后拼命看书。他说自己要想取得与美国学生同样的成绩,必须付出五倍十倍的努力。在来美一年后,面对学习上的重重困难,他给父亲写了一首诗,其中两句是:“明年若无成果出,甘愿弃笔来归田”,表达自己破釜沉舟的决心。杨向中果然不负家乡父老的期望,学业上突飞猛进。1987年获美国康奈尔大学动物科学系硕士学位,1990年以胚胎生理学论文获博士学位;1991年,他在康奈尔大学进行博士后研究,之后担任主管研究员和康奈尔大学动物学部项目主任;1996年到康州大学任动物系副教授和生物技术中心动物基因部主任,负责组建该校转基因动物实验室,并在这里一炮打红,摘取了全球克隆技术研究的桂冠。2000年他晋升为正教授,现在拥有纽约州科学院院士以及中国农业大学,中国农业科学院,中国科学院等数所大学及研究机构颁发的各类荣誉头衔,成为举世公认的生物与克隆技术的权威科学家。
    
    在我7年前第一次拜访杨教授时,我看到他左侧的脸颊上有些凹陷。当时乔纳森先生就告诉我说,杨教授口腔内刚作过手术,是唾液腺癌。后来又听说他的病情尚不稳定,不禁令人更加担心。但是当我此番再次见到他时,无论如何无法把眼前精神奕奕、谈笑风生、活力四射的杨向中教授和“危重病人”这个词联系起来。尽管杨教授已经在头部和胸部做过5次手术,还在继续进行定期化疗,但令人难以置信是,他依然每天早出晚归,全天候正常工作,而且是争分夺秒地指挥带领着他的科研团队向克隆技术的巅峰挺进。他毫不避讳谈他的病,但他说自己对付疾病“已经是老战士了”。他说人生在世都会为一些事烦恼,譬如名誉、权利、金钱等等,但是他说,人得了病,问题反而可以想得更明白更透彻,能够更有价值地“享受生活”――他说对人的需要来说,挣10万块钱和100万块其实没多大差别,自己的工作本身非常充实愉快,这就是最大的“享受生活”。
    
    当康州大学决定挽留杨教授时,其实已经知道他身染重病,但仍然义无反顾毫不犹豫地巨额投资,委大任于斯人。所以中国科学院的院士、英国诺丁汉大学校长杨福家为此赞叹道,“要办一流的大学,要有一流的大师,要有一流的大爱。美国康州大学为挽留一位身患癌症的华裔科学家杨向中,使康大的动物克隆研究保持世界一流的经验,不值得我们借鉴吗?”康州大学显示“大爱”没有搞错。大爱所示,就是杨向中教授和他的一流团队的大智大勇,以及他们贡献社会与人类的大功大德。
    
    奶牛计划
    
    杨向中来到美国之后,文化冲突使他受到强烈的刺激。他经常问自己的一个问题就是:美国为什么这样富裕?中国为什么这么落后?中国为什么不能像美国一样的富强起来?他说自己一次又一次在梦里回到家乡,“那里与任何地方都不一样,那里是我的归宿”。当与杨教授攀谈时,他的话题不时地在时空中大幅度跳跃,由艰深的生物学名词转到诗情画意的家乡和难忘的童年,从美国大学的实验室转到中国农村的扶贫事业,反哺之情溢于言表。他谈得最多的是他的克隆奶牛“冷冻罐计划”。这个计划可以写成百页长卷,但简单一点讲,就是“克隆”美国的高品质奶牛,借中国农村的黄牛之腹孕育出同样的美国奶牛。美国奶牛的价值是中国黄牛的15倍,而美国的奶牛的产奶量是中国奶牛的3倍。过去中国是从美国进口奶牛作种牛,不但价格昂贵,几代之后品种还会退化。由于杨向中教授研究成功的克隆技术,可以大批量、无性、定向(克隆技术可以选择性别)繁殖动物,因此如果用一个冷冻罐将数以十万计的“克隆卵子”携带到中国,用中国黄牛借腹培育美国奶牛,便可以大大降低成本,农民们马上就可以成倍地增加收益,改善生活,中国城乡更多的老人和孩子们将能喝到品质最好的牛奶。杨向中用富有诗意的语言说,一头奶牛可以使一个农民家庭富裕起来,一个牛奶企业可以使一方经济振兴起来,一杯奶牛可以使一个民族强盛起来。
    
    哲学家说过,合理的就是现实的。人们很难不被杨教授振兴家乡的诱人计划所打动。杨向中不顾刚刚做完手术的虚弱,由夫人田秀春陪同驱车来纽约,首先向来美国访问的原国家科委主任、政协副主席宋健鼓吹这个计划,果然,这个计划很快得到中国高层的重视。在杨向中回国访问期间,前总理朱镕基准备约见他,但因临时与国务活动有冲突,改为由当时主管农业的副总理温家宝接见。杨教授事前准备了20页的详细资料和报告。为了方便总理了解,秘书还写了一个简短的摘要放在前面。一位办公厅的工作人员说,为了这次接见,他们根据总理的指示进行了大量准备,以至于满脑子都是“牛,牛,牛”。原来确定会见可以谈40分钟,但是当素有亲民作风的国家总理与情系故国的华裔教授见面之后,两人惺惺相惜,谈得兴致勃勃,不知不觉会见足足延长到两个小时。杨向中发现温总理实际上对所有材料都已看过,对这个计划的种种细节了如指掌。在结束会见之前,温总理还特意用自己的话将这个计划细细复述了一遍。
    
    在杨向中的大力推动下,克隆奶牛计划已经在新疆、山东、内蒙等地开始进行“借腹怀胎”的实验。在老乡的牛棚里,当人们亲眼看到“龙生龙,凤生凤”的定律怎样被打破,完全不同于黄牛母亲的纯种黑白花美国小牛犊怎样呱呱坠地,这个“冷冻罐”就像古希腊神话中的潘多拉宝盒一样,其魔力是不可抵挡的。杨教授真可谓气冲牛斗,按照计划,原定2004年就可能有数百上千头克隆奶牛在中国农村问世,两三年内就可能孕育数万头纯种高产克隆牛。中国农村的养牛业将从此大大改观。
    
    不过好事多磨。尽管在技术上已有切实的可行性,但是这个计划的实际推展还存在一些障碍,还需要找到适应中国市场化现状的商业运作方式。尤其是2003年下半年节外生枝,美国突然发生疯牛病风波,对这个计划的推行造成了新的困难。因担心疯牛病的传播,中国有关方面似乎无限期推迟了推行这项计划的时间表。
    
    杨向中教授说,我不是要用这个计划去“赚钱”——钱多钱少没有太大意义,但是我最需要的是时间。
    
    其实杨教授的时间观念也是格外与众不同的。有人把人生看作“减法”,过一天就少一天,不免带上消极色彩;但杨向中的“时间”是加法,是乘法,他的人生零点是从在困苦中幸存的童年开始的,从这一点之后的时间都是正数,多一天就赚一天,多一天就多一份机会,就多前进一步,就可能获得更大的成功。所以不管发生什么,杨向中教授永远是那样豁达乐观。根据他对动物学的深湛研究,他认为疯牛病本身没那么可怕,应该向社会大众多做科普宣传。他认为这个风波很快即将过去,他的科技扶贫计划终将在中国成为现实。他的目光打动了我,他的信心感染了我。
    
    和杨向中教授这样的人交往,你真会有一种超凡脱俗的顿悟之感:人生面对挑战时,原没有什么事是值得畏惧的。借用康大校长当初挽留杨教授时写给他的那句话:We are going go do it.(或许可以翻成中文:该出手时就出手。)校长的话虽说得直白,说不定还内含禅机呢。(范东升)
    
    (来源美国《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