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珠珠要让爸妈破镜重圆
一 娟子那间由车库装修成的小百货店,生意意想不到地慢慢好起来了。 别看它小不起眼,但经营到第三个月的月底,娟子一盘点,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太出乎她的意料了,一月挣了1352块。 哇,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这一千多块,是她在报社打工薪水的两倍还多。 她想起当初报社临倒闭时,愁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情形。为了能保住那份收入并不高的工作,她也曾是积极主张减薪,使报社维持下去的一群人中的一个。 现在证明,大老钱当时安慰她的话是对的:“危机就是转机”。如果,那时老社长采纳了大家的意见,把报纸继续维持下去,现在往最好的地方说,也不过是在惨淡经营而已,能维持多久谁也说不清。维持中的报社,待遇只能是每况愈下。而且维持得越久,对员工重谋生路越不利,因为机遇不会定着在一个地方,永远在那里等待你来获取。 她庆幸自己无意间开了一个小店,几乎没有什么大的投资就成功了。而胡秋妹着意去买一家像样的店面,倾注了全部资金却失败了。她真为胡秋妹可惜,真恨那个自私透顶的上海人。 娟子的小百货店,当然不是一开张就生意兴隆。刚开店的那些日子里,多亏劳丽达帮忙介绍客户,才使小百货店没有门可罗雀。劳丽达也说得很明白,刚开店朋友们都会买她面子,来此购物捧场。但是店能否长久经营下去,并有可观的利润,往后就看如何以优质的服务吸引回头客了。 虽然是小本生意,但娟子一点不敢马虎。她首先采纳了劳丽达的建议,印制了一些小传单,散发到附近的公寓、别墅、机关、学校。使周围的人们知道,这里开了一家小百货店,它除了国家法定的节日外,天天都开门营业,本着拾遗补缺的经营思想,销售所有生活上的日用品,而且价格比别家店便宜。 为了使小店能满足更多人的需要,娟子采取了勤进货,小批量,多品种的策略。这个办法效果很好,90%以上的顾客反映,来到这家店能找到他们需要的东西,所以比较喜欢到这里来采购。一般来说,如果一个顾客进来三次,其中两次买不到他想要的东西,以后就不轻易再登门了。 这个区不是富人区,顾客对商品的价格还是比较在乎的。娟子意识到这一点,尽可能把价格降下来。 降价首先要降低成本。巴西一般人开店,进货都是由供货商送货上门。为了再节省一点,娟子拉上小行李车,乘地铁到市郊批发店进货。这样一瓶啤酒可以省二毛钱,一盒洗衣粉可省一毛二分,一包饼干可省一毛一分钱。杂七杂八,她一采购就是七、八十公斤。装满一小车子拖回来,一次就可省二、三十块钱。 去郊外进货说来简单,然而对娟子这样一个弱女子来说,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本身的体重才50多公斤,却要拖七、八十公斤的东西,拉车吃力的程度是可想而知的。特别到了上下地铁楼梯时,她简直是一级级地蹭。 有一次因为身子没有站稳,她从地铁楼梯上滚下来,跌得鼻青眼肿,疼得直掉眼泪儿。那个周末,珠珠来看望妈妈,见娟子眼睛青肿着,问她是怎么回事。娟子撒谎说是被蚊子咬的。在女儿面前,她不能说是拉货跌的,她怕珠珠担心和伤心,因此就对女儿撒了谎。这一切,当然也不能告诉朋友。她在外面不管吃了什么的苦,即使磕断了门牙,也只能流着眼泪往肚里咽。 一个漂亮的东方弱女子,拖着一个超过她体重的小车,如履薄冰般上下地铁的楼梯,引起了不少巴西人的同情和怜悯。有人主动过来帮娟子拉一拉,扶一扶。有些热心的男性,甚至帮她把小拉车搬上站台口后,还表示愿意帮她把货送到家,但是都被娟子婉言谢绝了。 每次娟子去进货,都是大老钱帮她看店。起先,大老钱也帮娟子用汽车进货。但后来娟子死活不让他去进货了。她想,自己是为了省钱才到市郊进货,让别人忙活又不收分文,怎么说得过去呢。 有了小小的收入,娟子手头宽裕了。每到珠珠来看她,就问珠珠想要什么。她告诉珠珠,凡店里的东西,什么都可以拿,什么都可以吃,什么都可以喝,因为店是自家的。 珠珠第一次来店里的情形,娟子还记忆犹新。珠珠那天可高兴了。娟子给她一个购物筐,让她自己去货架上挑选自己想要的东西。一会的功夫,珠珠就把筐子装满了。有巧克力,有棒棒糖,有饼干,有炸薯片,有酸奶,有椰汁…… 珠珠拎着这些东西,满脸喜悦来到妈妈桌前,往桌上一倒,突然又反悔了。她不声不响把所有的东西又装回筐子里,桌上只留了一包炸薯片和一瓶椰汁,然后走回到货架前,把东西重新分门别类放回原处。 娟子不解地问女儿:“怎么又不要了,都不喜欢?” 珠珠小声说:“喜欢是喜欢,可是这些东西,都是妈妈用来卖钱的,如果我都拿去吃了,妈妈就没有东西拿去卖钱了。” 娟子一听,鼻子一酸,差点流下眼泪来。小小的珠珠,多么懂事哟,她那么体贴妈妈。娟子知道,蔡正良也开有商店,珠珠也常去爸爸店里玩。但是,有玉琴在店里坐守柜台,珠珠从不敢随便动店里的东西。今天,珠珠起先拿了一大堆东西,因为她把妈妈的店,当成了真正的自家店。她高兴就高兴在,在妈妈的店里,她想拿什么就拿什么,一点不必顾忌别人的脸色。 “没有关系,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妈妈的店就是你的店呀。”娟子搂过珠珠,贴着她的小脸蛋说,眼泪竟不由地淌了下来。 以后,每次珠珠来店里,娟子都要问她想要什么,一定要她提出一样东西来。娟子说:“妈妈不是以前没有钱的时候了,虽然没有很多很多的钱,但是满足珠珠每周的一个小要求,是绝对没有问题的,这也是妈妈的心愿。” 这样一说,珠珠就不客气地提她所要的东西了。但她大多数要的都是冰淇淋,珠珠最喜欢吃冰淇淋。于是,娟子就给珠珠去买冰淇淋。 有一天,珠珠在吃完冰淇淋后说:“妈妈店里如果有冰淇淋卖就好了,那就不用到外面去买了。还节省了钱。” 一句话启发了娟子。是的,如果店里添置一个冰柜,再去和冰淇淋供应商取得联系,不就可以卖冰淇淋了吗? 珠珠的建议值得考虑,说不定是个不错的生意项目。娟子小店的斜对面是一所小学,如果能卖冰淇淋,生意一定不错。 娟子把想法告诉了大老钱,大老钱举双手赞成。于是,娟子马上到电器商场,用分期付款的方法买回一个冰柜。大老钱又帮忙联系了一家冰淇淋供应商,由他们负责送货上门。这样,娟子的小店开始卖起冰淇淋来了。 初上冰淇淋项目的那个月,正好赶上天气异常的闷热。冰淇淋销得特别好,刚卖了两个星期就赚了300多块。 娟子高兴地说,这些钱是珠珠帮她赚来的。如果不是珠珠提出这个主意,她哪会想到去卖冰淇淋。她觉得大老钱给这店起名“珠珠”,也起得很好,珠珠给她带来了好运气。 “如今,卖冰淇淋的生意,还刚刚开始呢。”劳丽达说:“如果整条街上的孩子们,都知道这里有冰淇淋卖,你可就发大财了。 小店的生意一天天红火起来,并前景无限,娟子也就不想再分心去干别的事了。 那个电视台的导演贝德洛,打电话叫娟子去谈过几次。她一看电视剧本,让她演的角色品味不高,还有点床上裸露的镜头,干脆给回绝了。 别人争都争不来的角色,娟子毫不惋惜地放弃了,贝德洛有点儿纳闷。他找上门来想与娟子面谈一下。见娟子在开一家小店,很不以为然。他试图劝说娟子接受电视剧的角色,但娟子没有改变放弃出演的决定。 二 玉琴与蔡正良间的龃龉,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日累月积,终于发展到了五天一小吵,三天一别扭的地步。玉琴近来越来越深深地感到,她和蔡正良之间的爱情,出现了日益严重的危机,已走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 在玉琴看来,这一切都应归咎于珠珠──这个娟子留下来后患。这个孩子简直就是娟子的影子,她无时不在影响和作用着蔡母和蔡正良。正是这个小精灵作怪,使她与先生以及与婆婆的关系一天天被离间。她简直恨死了这个埋藏在蔡家中的小祸种。玉琴相信,如果当时珠珠由林娟子去抚养,就不会发生他与蔡家母子不和的事。 如果玉琴再有什么可以抱怨的,那就是责怪自己的肚皮不争气了。她和蔡正良结婚一年了,很想要一个孩了,但她的身体没有任何一点变化,丝毫没有生儿育女的迹象。 她也看了不少的医生,跑了不少的大医院,中药西药吃了一大把,但是就是怀不上孕。已婚不孕对她来说,是一件十分不利的事,因为没有一个孩子作为一条纽带,就无法把她和丈夫及婆婆从血源关系上捆在一起,就无法加深与巩固他们之间的亲情,就无法确立她在这个家庭的地位。 而那个伶牙俐齿的珠珠,却在这样一个于玉琴不利的时刻,一天天长大了。她一天比一天能说会道,一天比一天会撒娇卖乖,正一步步攫住着蔡正良和蔡母的心。她在蔡家里,虽然只是一个小毛丫头,但在玉琴心里目中,却是一个威胁甚大的宿敌。 这个珠珠以她长得漂亮,又特别会说话撒娇,甚得她奶奶和爸爸的宠昵。连外人都对玉琴说过,珠珠的嘴巴特别甜。 比如,当有人在蔡家母子面前,夸珠珠长的漂亮,并问她长得像谁时。珠珠总是偎依到奶奶或爸爸的怀里说,她的白皮肤像奶奶,她的大眼睛像爸爸,她瓜子脸型像妈妈。 每每蔡母听了这番话,都高兴得合不拢嘴巴。其实,年轻时的蔡母长得并不漂亮,但她的皮肤既白又细倒是实情。有道是“一白遮十丑”。年轻时代的蔡母,在那个不大的镇子上,也勉强划进了漂亮女人的圈子里。因这个缘故,蔡母最喜欢听人家夸她皮肤白,尤其喜欢从小孙女的口中听到这种夸奖。因为,这足以证明她唯一可称道的优点,终于遗传到了后代身上,为此就有了几分自豪感。 蔡正良喜欢女儿,多是因为女儿会撒娇。每当晚上回到家,漂亮可爱的女儿,就会迎上前,用她滑爽细嫩的小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叫爸爸。等到他吃过饭洗过澡,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珠珠就跑过来,偎在蔡正良的怀里,像一只甜咪咪的小猫,这怎么能使他当父亲的不生爱抚之情呢。 珠珠喜欢偎在爸爸怀里看电视,常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蔡正良不忍心惊醒他,就让她在自己怀中酣睡,等到看完了电视节目,才把她轻轻抱到她的房间里。但是,每当这时珠珠就醒来了,就撒娇非要爸爸吻一下她的小脸蛋才肯入睡。时间长了,每天晚上让爸爸吻她,就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否则她就不脱衣睡觉。 珠珠爱偎在蔡正良怀里看电视,遭到玉琴暗地里的嫉妒。因珠珠偎依在先,玉琴靠在丈夫身上,耳鬓斯磨的权利就被剥夺了。她虽然是成年人,但也是充满七情六欲的女人,也希望得到丈夫的爱抚。 有一天,玉琴使性子发难了,决心要和珠珠较量一下,看谁能更加受宠于蔡正良。 这天晚上看过电视,蔡正良把珠珠抱回她的房间,给她盖好被子关了电灯走出来。当他回到自己房间时,玉琴却插上门销不让他进来。 蔡正良让玉琴开门,玉琴隔着门没有好气说:“你还进来干什么,你不是喜欢珠珠嘛,那你就去跟你的宝贝女儿睡去吧。”“别开玩笑,我怎么能睡女儿的房间。拜托啦,开开门,有什么事情好好说嘛。”蔡正良在门外小声央求着,他不敢大声喊叫,怕惊动睡着了的母亲和女儿。 经过近一个小时的苦苦哀求,玉琴总算拉开了插销,让他进了房间。但她身子却侧躺在床上,给蔡正良一个冷脊背。 “到底为什么生气,就为了我抱珠珠看电视吗?”蔡正良上床躺下后,企图板过玉琴的身子,但是没有成功。 玉琴冷冰冰地说:“你做的事你自己明白,还用明知故问!” 蔡正良用温柔的口气说:“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嫉妒一个小姑娘。她又不是外人,是我的女儿。” “我大人又怎样?我再大也是个女人呀。作为一个女人,就需要有人疼,有人爱呀。你能抱珠珠看电视,为什么就不能抱我看电视!”黑暗中,蔡正良搭在玉琴腰间的手,感到她因生气而一起一伏地喘息。 “抱你看电视?”蔡正良把手收了回来,简直摸不清玉琴的思维逻辑,怎么一个成熟的女人,能说出小孩子的话来。 的确,蔡正良是不了解玉琴的,更不能理解她妒火中烧的缘由。一个女人,当强烈地感到自己失宠之时,她会对任何导致自己被冷落的肇事者,产生一种不可原谅的嫉妒和忿恨。眼下,在这个家里,与她争宠夺昵的是珠珠。因此,珠珠的任何亲近蔡正良的举动,都会使她看了浑身不自在,都会产生一股厌恶和忿恨。在这种心理作用下,甚至珠珠对蔡家母子一个普通的亲吻,都会使玉琴看了如芒在背地难受和厌憎。珠珠每天早上去上幼稚园,临走前总要亲吻奶奶,再亲吻爸爸。这是巴西社会的礼节。但是珠珠从来不去吻玉琴。这一点,玉琴并不在乎,她用不着这个讨厌的丫头来吻自己。由于感情的隔阂,珠珠也从不管玉琴叫妈,而是用葡语称她为阿姨。 珠珠是否管她叫妈,玉琴也全不放在心上。原本她就不是珠珠的妈,不叫有何妨。玉琴最在乎的是,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然而,最近一种不祥之感袭上心来,她觉得自己在这个家庭里的地位,不是日益在增强,而是越来越轻微,有时轻到还不如珠珠的影响大。 上个月的一天,珠珠生了一点小病,只说了一句有点不舒服,蔡母就紧张得又找医生,又联系医院。蔡正良更是痛爱有加,送珠珠去看医生时,信过不家里的司机,非亲自开车不可。至于店里的生意,他一连几天都不管不问。 然而,上一个星期,玉琴患了感冒,咳嗽中痰里发现血丝。她耽心自己得了肺炎,告诉蔡家母子,她要到医院去检查一下,但没人表现出特别的关心和体贴。去医院作检查那天,她孑然一身,是打出租车去的,蔡正良没有陪伴在侧。这使得她一路上很伤心,很委屈,甚至很气愤。 玉琴生气不是没有道理。自从她嫁给了蔡正良,他的店都是她在操持和打理。她每天按时开店,认真盘货清点,严格管理员工,把原先生意半死不活的店,搞得生意火红,每月净收入二三万块钱。如果把她比作蔡家一根顶梁柱,恐怕并不过分。再说店里的货源吧,都是从她父亲的进出口公司进的。父亲给她的价格都是成本价,根本就不想从女儿身上赚钱,只希望女儿在蔡家能生活得富足愉快。而且,父亲对蔡家的付款时间从不设限期,什么时候有钱就什么时候付,甚至不付钱都不会来要账。从财源这个角度来说,她无疑是蔡家的一棵摇钱树。但是,她这个既能干,又给蔡家带来大笔收入的人,竟然不如一个只花钱不挣钱的小丫头受重视。玉琴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话是不是有点道理呢?结婚之前,情人间的交往,充满了情窦初开天真烂漫的情调,充满了暂时解读不透对方的神秘温柔,也充满了掩饰自己缺点的克制与忍耐。然而,一旦一对新人挽手走过了婚礼的红地毯,进入了朝朝暮暮的实际相处阶段,婚前的浪漫温情,神秘色彩,克制忍让就不复存了。各自的本性渐渐曝露无遗,矛盾和龃龉也随之而来,甚者最终是冰火不同器,闹到不共戴天的地步。 对蔡正良来说,越来越不能容忍的是,玉琴的苛刻和狭隘。在他看来,玉琴是不够大度和宽怀的。且不说对他前妻娟子的孩子珠珠,即使对店里的巴西工人,她也是威严有馀,而宽厚不足。蔡正良的店里雇了三个女店员,过去蔡正良对店员的管理比较宽松。上班当中只要没有顾客,大家聊聊天,说说笑笑,甚至蹦蹦跳跳都是可以的。工人下班回家,蔡也从来不搜店员们的手包,因此,大家都很喜欢蔡正良。自从玉琴当了老板娘,接过店来没过几天,就把店员们召集起来,开了一个显示老板威风的会。会上玉琴宣布几条规章制度,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下班离开店之前,每一个员工须主动打开自己的手包,请老板过目检查,以证明没有偷拿店里的东西。 玉琴未曾与蔡正良商量,就独断专行地公布了约法三章。蔡正良作为她的先生,也不好当场否定拆自家的台。事后他向玉琴建议,最好不要搜店员的手包。虽然巴西的劳工法允许老板这样做,但是蔡正良认为该让店员有点失尊严。他告诉玉琴,过去他操持这家店,从没发现丢失东西的现象。在蔡正良看来,只要店里的大东西,和值钱的东西没有丢就行了。如果员工一旦偷点针头线脑的小东西,这说明他们生活需要这些东西,那么就让他们拿好了,反正也值不了多少钱。何必每天搜人家手包,让员工没有面子和尊严。 但是,玉琴决不收回她的成命。她认为,即使没有发现丢东西,也应该靠制度来防范。再说如果天天例行公事搜包,大家也就习惯成自然,无所谓有无尊严和人格了。 还有一个作法与过去不同。过去店里一旦没有了顾客,大家就开始说说笑笑。自从玉琴进来后,说说笑笑被禁止了。即使店里没有生意,她也不会让店员闲着。指挥这个扫地擦柜台,支使那个整理货架,把员工们忙得团团转。从此,店员们没有时间聊天了,说笑声一天比一天少,店里的气氛庄严肃穆。用女店员露西娅的话说,这里严肃得快成殡仪馆了。 年轻漂亮的露西娅,适应不了女老板娘的严厉作风,辞职走了。临走对蔡正良说了心里话:“店里给我的薪水,说良心并不高,一月才200多块。我之所以在这里干了三年多,是因为感到店里挺宽松,老板挺有人情味。现在,一上班就得一刻不停地干,连笑话都不可以说一个,而且并没有因增加了工作而加薪,所以我辞职不干了,让女主人另请女奴吧。” 剩下的卡佳和秀霞,因为暂时生活困难,还需要这份工作,就硬着头皮接受玉琴的颐指气使。但是没过几个星期,秀霞还是被玉琴解雇了。卡佳也没能呆更久,因为几次上班遇塞车迟到,先是被训了几回,但最终还是被玉琴炒了鱿鱼。 店里的三个老员工,毕竟跟蔡正良干了两三年,总是有一点感情的。自从她们走了,蔡正良就不太愿意再到店里来。那店完全就由玉琴控制着。这就是蔡正良很少过问心店里生意的原因。 玉琴在她接店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竟然先后换了五、六个店员。她与蔡正良的经营管理见解,可谓大相径庭。按她处理劳资关系的理论,店员就是店员,是被雇用者,对受支配者,不能太客气,必须严格管理。而蔡正良认为,当店员的也不容易,做老板的应多一点宽容,多一点体恤。 店里容不下员工的玉琴,家里自然也容不下珠珠。于是,一件意外事故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它像一剂摧化物,加速了玉琴和蔡正良感情的破裂。 星期六的早上,蔡母去后院里浇花了,蔡正良正在浴室里洗澡,身系围裙的玉琴,在厨房里忙着做早餐。珠珠今天要去参加幼稚园组织的郊游活动,因此起得比平时要早。她已起床洗漱完毕,只等喝一点什么东西就出门。她见玉琴正忙着,自己拿来一个杯子,用汤匙舀了几勺奶粉,想冲一杯奶粉喝。 奶奶、爸爸都不在,电热水瓶放在台子上,她个子矮够不着,就央求玉琴道:“阿姨,请帮我冲点热水好吗?” 玉琴正煎着荷包蛋,头也不回地冷冷说:“没看我在忙?你去叫你爸爸呀,要么,就叫奶奶帮你倒。” 珠珠仰起头来,对玉琴说:“爸爸在洗澡,出不来。奶奶在后院浇花,离这太远。你就帮我冲一下吧。” 玉琴说:“你说的倒轻快,没看我也正忙着吗?油锅都冒青烟了。”玉琴鼻子“哼”了一声,接着以嘲弄的口气说:“你不是很能干吗,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冲!” 珠珠试着踮了一下脚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我也想自己冲,可是我够不着呀。”玉琴将煎好的荷包蛋盛到碟子里,又拿起另一个鸡蛋磕到锅里,头也不回地鼓动道:“够不着?你可以想想办法,你不会笨得连上板凳都不会吧。踩着板凳够嘛?” 眼看郊游的集合时间快到了,珠珠不能再跟玉琴斗嘴拖延,于是决定自己帮助自己。她从客厅里抱来一把折叠椅,把它在案台跟前放好,扶着冰箱爬了上去,两脚踩在椅面上,举杯伸手去按电水瓶的气囊。 这把“K”型折叠椅,重心在后。当珠珠探出自子去按电水瓶时,脚踩在了椅子的前端,结果折叠椅向前一翻,珠珠身子向前扑了下来。就在她摔下去的一刹那,一种本能使她伸手乱抓,电水瓶被她抓倒了。随着砰的一声巨响,电水瓶和她几乎同时摔在了地上,滚烫的开水浇到了珠珠的腿上,她痛得顿时哭叫起来。 看到珠珠摔倒下去,电水瓶砸在了地上,玉琴先是楞了一下,然后很快意识到什么,忙向那边跑过去。她弯腰蹲下去,没有抱泡在热水里的珠珠,只是扶起了烫手的电水瓶。当她发现电水瓶已摔坏,一股怒火陡然冲上胸口。她大声斥责珠珠:“哭,哭,哭什么?我的电水瓶都让你摔坏了!” 事故发生,玉琴首先关心的不是人是否受伤,而是她的电水瓶有没有打坏。她这般怜惜这个电水瓶,是因为它是结婚时妈妈送她的礼物。这个日本产最新式电水瓶,是妈妈去日本旅游买回来的。千里迢迢带到巴西来不容易,因此她特别珍惜它,她尤其喜欢的是,电水瓶外壳上那幅猫咪图。 刚好洗完澡出来的蔡正良,听到珠珠的哭声,赶忙走进厨房。只见珠珠坐在地上大哭,玉琴瞪着一双冷漠的眼睛,站在一片水渍前责备珠珠,她甚至懒得上前拉起坐在地上的珠珠。 蔡正良几步冲上前去,抱起身子微微颤抖的珠珠,掀开她被开水浸湿的裤角,一下子楞住了。可怜的小珠珠,右腿被烫红了一大片。痛疼使她四肢抽搐,脸色苍白,牙关紧咬。 连人带椅子和电水瓶摔下去,声响是很大,传得很远,蔡母也闻声从后院跑过来。人还没进厨房门,就焦急地问:“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我的天,珠珠被开水烫着了,这是怎么搞的……”她心疼得喃喃自语,从儿子手里接过珠珠,爱怜地搂在怀里,原地踱着碎步,不知如何是好。 蔡正良狠狠瞪了玉琴一眼,说:“你心怎么这样狠,孩子烫着了,管也不管,还凶巴巴地责怪她!” 蔡母低头抱着珠珠,像是在哄一个小婴儿:“噢,别哭…噢,别哭…你是怎么烫着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珠珠一边抽泣,一边脸贴在蔡母脖颈上说:“我要冲奶粉,叫阿姨帮我冲点水,她让我自己冲,我就从椅子上摔下来了。” 一切原因都明白了,蔡正良再次把愤怒的眼光转向玉琴,说:“她是一个小孩子,哪够得着电水瓶?你就给她冲一下水,又有什么关系。是你怂恿她自己打水,才让她烫成这个样子!” 自从结婚来到蔡家来,玉琴还是第一次看到蔡正良凶神恶煞的目光,第一次当众受到声色俱厉的指责,她的尊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侵犯和蔑视。一种本能的抗拒和自我保护心理,使她不能为自己辨护几句。 她大声对蔡正良说:“我在忙着给你们做早餐,哪有空管这么多的闲事。蔡正良,摸摸你的良心说话,你什么时候替我想过吗?我在你们蔡家,上要伺候婆婆,下要照顾老公,还得管这个‘拖油瓶’。我生了几只手,能顾得过来那么多吗?说实话吧,自从进了你们家,我干的活还少吗?我偷懒了还是耍滑了?你们蔡家的早饭是我做,中饭我外面买,晚饭我也是我动手,偶尔妈妈帮把手。就说买菜购物吧,十次里有六、七次都是我去。我干的还不够多吗?我还不够操心的吗?没结婚前你到我家去过,你是知道我的,我在娘家从来就不干这些活!” 蔡正良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承认,玉琴话的话都没有错。自从进了这个家,玉琴确确实实做了不少家务。除了打扫卫生、洗衣服是巴西女佣做外,一天三餐基本都是玉琴在操心,因为巴西人不会做中国饭,她只好放下大小姐的架子亲自动手做。 玉琴由于生气,文静的脸颊涨红了,一双大眼怒睁着,接着说:“蔡正良,我觉得我完全对得起你们。不过,今天我也借机把话说明了:伺候你们母子,我心甘情愿。但是让我对这个小狐狸精百依百顺,那是妄想!” 玉琴忿忿说罢,把腰间围裙解下来,往灶台上狠狠一甩,扭头走出了厨房。 蔡家母子一时相视无语。蔡正良轻叹一口气,从母亲手里接过珠珠。突然他发现,偎依在胸前的珠珠,疼痛得越加厉害了。低头细看她的右腿,只见被烫红的地方,正在慢慢地变白,好像要起水泡了。不能再犹豫了,必须去看医生!蔡正良心里想。 蔡正良抱起珠珠跑下楼去,边跑边对蔡母吩咐道:“妈,帮我把手提包和衣服拿下来。”他急匆匆来到车库,把珠珠抱进车里,然后发动了汽车。 当蔡母把手提包和衣服,刚给他从车窗递进去,蔡正良一踩油门,驾车冲出了车库,差点撞上了一个过路的行人。 一路上,他把车子开得飞快,还连闯了两个红灯。他顾不上可能会被交警抄牌罚款,只想快些赶到医院。平时半个小时的路程,只开了20分钟就赶到了。车到医院门前,他没去停车场,而将车子直接开上急诊室的平台。 经医生诊断检查,珠珠的三度烫伤面积为百分之三,二度烫伤面积百分之二。医生说多亏送医及时,再是烫伤部位是在腿上,没有很大的危险,如果是烫在脸上,情况可能会严重一些。 珠珠的伤势不算重,但仍需留住医院无菌室治疗几天,只有渡过了感染发炎期,才能出院回家休养。 三 医院里安顿好了珠珠,蔡正良又赶回家去取钱。医院里说,珠珠住无菌室,一天要1600巴币。钱说来是不算便宜,但这家医院的条件和设施之好,使蔡正良觉得值得。 回到家时,玉琴已不在了。蔡母说她去了店里。蔡正良想从母亲那里拿钱,但想母亲那里只有美元没有巴币。如果用美元去换巴币,既麻烦又要耽误时间。他决定还是到店里找玉琴,因为店里经营收的都是巴币。 蔡家母子火急火燎地将珠珠送医,玉琴觉得他们简直是在小题大做。腿上就烫那么一下子,值得兴师动众去医院吗?在家里擦点止痛膏什么的,也就足够了,用不了三两天就好了。然而,蔡正良煞有介事似地带她去医院,似乎以此来证明事件的严重性。蔡正良愿意去医院,她是阻挡不了的。可是现在他来向她讨钱,她可不会让他那么容易拿到。瞧他那大方的口气,一张口就是几千块钱。好像这钱不是她一分一毛挣的,倒是从天上掉下来似的!玉琴不由地心里冒出一股火来。 玉琴心想,如果把这笔钱给了蔡正良,等于她把珠珠被烫伤的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等于说她接受了这个强加于她的事实。如果她不是笨蛋,仅凭这一点,也不能答应他的要求。如果再从另一点上说,她更是不想给他一分钱。自从她进了蔡家,这个店都是她在操持,蔡正良完全是一个甩手掌柜,什么事都不管,什么心都不操,只有到了要用钱的时候,才来店里来问她拿钱。过去,他不管要多少钱,她都毫无怨言给了。但是,今天她不想当为人作嫁的冤大头。让蔡正良这么痛快地拿钱。因此,嘴里硬梆梆吐出两个字:“没有!……”她后面一句已到嘴边却没有说出的话是:哼,我挣的钱给那小狐狸精用?甭想! 蔡正良碰了钉子,只好赶回家去,从母亲那里拿了2000美元,去自由区一家旅行社兑换巴币。路上,他突然想起珠珠的叮嘱,就用手机给娟子打了一个电话。刚才他临离开医院,问珠珠想吃什么,要不要给她买点什么东西。珠珠娇柔地搂着他的脖子说,她现在什么都不需要,只求爸爸一件事,那就是让妈妈来看她。现在她最想的是妈妈,如果妈妈能来看她,她的疼痛就能轻很多很多。所以这个电话,他非打不可的。 接到电话后,娟子马上赶来了。她还带了一大包珠珠喜欢吃的点心、水果。看到女儿烫伤了腿,娟子难免不心疼。她眼泪汪汪的,一个劲地问珠珠,是怎么烫伤的,会不会留下伤疤。 珠珠搂着妈妈的脖子说,现在不像刚开始那么疼了。她听医生说,有的地方是二度烫伤,可能会留下一点小疤。但是因为是在腿上,所以没有什么关系。她还趴在娟子的耳边,悄悄告诉妈妈一些蔡家的内情。她被烫伤后,爸爸和奶奶对玉琴很不满意,他们之间为这件事吵得很厉害。爸爸和玉琴闹得快要分手了。 珠珠向妈妈透露,爸爸和玉琴已经很长时间不和了,今天的事只是一个导火索而已。她一点也不后悔被烫,如果她的被烫能使爸爸离开玉琴,而让妈妈再回来的话,她就是再挨几次烫,她也心甘情愿。 珠珠见妈妈没有表示意见,小声问道:“妈妈,你说,你愿不愿回家来,愿不愿和爸爸重新和好?” 娟子没有回答,只是将脸紧贴在珠珠胸脯上。因为她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也没有那么容易。当初她被赶出蔡家的情形,还时常历历在目。她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被赶出去,又不明不白地回来啊。她不能不顾忌面子,不能不顾忌一个女人的尊严。当然,这不仅仅是尊严的问题,也不仅仅是要挽回面子。更重要的是,她要得到一个永远不再重演这一悲剧的保障。 如果没有这些条件做为前提,她是不可能再迈入蔡家门的。如今,她和刚出国时的境况不同了,她不再是一无所有的弱女子。她有了自己的小店,有了稳定的经济来源,不必再小心翼翼地寄人篱下,做一个仰人鼻息的可惜小媳妇。她能体会到女儿的一片好心,她被女儿试图拯救这个破裂家庭的童心所感动。她把珠珠的小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 医护人员来给珠珠换药,请娟子暂时回避一下。这无疑是在向家属下逐客令了。娟子只好在珠珠额头上吻了一下,知趣地退出了病房。 她快步往医院大门外面走。因为突然决定赶来探视珠珠,没有人能来替她看店,临走她索性把店的门关了。大白天关店停业,会让顾客感到奇怪的,她必须赶紧回去继续营业。 娟子走到大门口,迎面碰到了蔡正良。他正一头大汗地走进来。几个月没见,他似乎变得干瘦了,苍老了几分,神情也显得呆板了。 蔡正良显然也没想到能在门口碰上娟子,他楞怔了一下,想对娟子说什么,没等开口启齿,娟子已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此刻,娟子既不想为珠珠被烫责备他,也不想为他送珠珠来治疗感谢他。如果她一直在蔡家,就决不会发生女儿被烫伤的事情。是自己不在蔡家了,才使珠珠受到这种虐待。直到如今,她还不能原谅他把她驱出家门的过错。每当回想起被赶出蔡家的情景,她的心就在隐隐地作疼。 那是一个阴沉的夜晚,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娟子被蔡正良用一辆轿车,送到了自由区一间“本桑”里。葡语里的“本桑”,即是单身宿舍。那是一家女性“本桑”,一个只有12平方的房间里,安了四张上下铺的双人床。靠近门口的那张床的上铺,便是娟子的床位。 蔡正良帮娟子搬下行李。她所有的东西,只是一个旅行箱,一个裹着衣服和杂物的包袱,再就是一个装有300巴币的信封,这就是娟子被赶出蔡家后所有的财产和家当。 这时娟子才恍然醒悟,作为一个大陆的女孩子,她有多么地傻,有多么地不幸。跟蔡正良夫妻一场,到头来她什么都没得到,只是跟他混了几年吃喝而已。难怪婚前有人曾好心劝告她,先生再爱你再宠你,结婚后也要工作,也要经济独立,至少要攒一点私房钱。现在她才体会到,女人的私房钱,其实就是婚变的活命钱! 蔡正良帮她搬完东西,安慰了她几句就走了。临走时他对娟子说,有空还会来看她。他还一再解释,他不是负心郎,把她送到“本桑”来,是他拗不过母亲才这样做。 娟子听信了他的话,真的傻傻地等他再来看她。她白天等,夜里盼,一听到门口有汽车响,就跑到窗口向外往,但始终没有看到蔡正良的身影。直到一个多月过去了,报上登出了他和玉琴结婚的广告,她才恍然大悟自己太天真了,蔡正良是不可能再来看她了。他被那个叫玉琴的女人,完完全全俘虏了。 她被蔡家弃之如履地撇掉,这一打击已经够沉重的了。然而,她还被无情地剥夺了对女儿的监护权,这使她的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按巴西的法律,作为一个离异的母亲,必须有一定的经济能力,才能获得抚养子女的权力。显然,像她这个住着“本桑”,既无房子车子,又没工作的人,法院不会把子女的监护权授予她的。 她想女儿想得快要发疯了,蔡正良和玉琴结婚的广告,又像一柄利箭刺着她的心,她有一种被欺骗和被出卖了的感觉。她没有脸面和勇气再在巴西生活下去了,她多么想立即逃回国内。然而,她想回国却连买机票的钱都没有。就算她能低三下四求人凑到机票钱,她回国后怎么面对一大群的亲戚朋友。想到这些,她万念俱灰,绝望至极,真想一死了之。是的,死亡可以解脱一切,死亡可以使她不再痛苦。但是,她一时不知怎么个死法。去跳楼?去上吊?还是用刀片割开动脉,让血无声无息流失…… 她不吃不喝,精神忧郁恍惚,表情呆滞地一躺就是半天,引起了下铺丽拉的注意。 丽拉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家住米纳斯州的一个小城市。据说,她来圣保罗才两个多月,在一家夜总会里工作。因工作性质所决定,她总是晚上出门,凌晨归来。因此,白天房间里,其他六个人出去工作后,只剩下娟子和丽拉两个人。 “喂,林,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你不能这样不吃不喝呀,来吃点面条吧。”丽拉煮了一锅面条,正散发着缕缕热气,从下面飘到上铺来。 “谢谢,我不饿,不想吃。”娟子把在手里捏了老半天的小刀片,偷偷掖在了枕头下面。 丽拉说:“我看你至少有两天没有吃顿正经饭了,你一定要来吃一点,不然我要打电话到医院,让救护车拉你去挂吊瓶了。下来吧,我知道你们中国人喜欢吃面条,所以特意买了面条。其实,我也喜欢吃面条的。” 丽拉一定要娟子吃饭,娟子只好起身爬下来。等她坐到小桌前,才看清丽拉做的面条,原来是意大利的螺丝面。这种面形状不是一条条的,而是一个个螺丝状,便于用叉子和汤匙来进食。 娟子索然寡味吃着丽拉做的螺丝面,肚里也像拱进了无数个蠕动的螺丝,感到别扭和不自在。她感觉得到,丽拉烹调技术实在不怎么高明,但是她是一片好心。 “你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是不是男人把你甩了?”丽拉边吃边毫不讳忌地问。不等娟子回答,她又说:“在这个社会里,就得想开一点,男人跑了再找吗。只要长得不丑不老,还愁找不到男人?” 心直口快的丽拉,似乎不需要娟子接她的话茬。她继续按自己的猜测往下说:“我和你一样,不,可能比你更惨。我跟那个男人三年了,给他生了一个女儿,结果他跑了,找了另外一个女人。我起初简直恨死他了,真想杀了他。但是一想到我的女儿,我就打消了这个愚蠢的念头。因为我杀了他,我就得去坐牢,那不苦了我的女儿嘛。 “我的宝贝女儿,真是不幸,一生下来就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说,她如果不做手术,活不过五年。因此,我就到圣保罗来赚钱。我准备趁年轻干两年,等有了钱就洗手不干了。我算过,两年可以赚七、八万块钱,除了花五万给女儿动手术,如果还剩下一点,就买一个小房子。有了自己的房子,随便做点什么,就可以生活下去了。”丽拉眼睛望着窗外的天穹,目光里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无限寄望。 现在,娟子不用问丽拉,也知道她在夜总会干什么工作了。怪不得她每天凌晨回来时,总是香水脂粉气味十足,还夹杂着烟酒的气味,原来她是一个妓女。 如果不了解丽拉的身世背景,娟子一定会鄙视这个堕落的妓女。然而,眼下她不但没有厌恶丽拉,反而同情起这位不幸的女人来,甚至对她还油然生出几分敬意。这倒不是“同是天下沦落人”的处境,使她要偏袒维护丽拉。凡事都该将心比心,假如换了自己,她能够去出卖肉体,赚钱给女儿动手术吗?娟子觉得,自已恐怕做不到这一点。同是做母亲的,丽拉可以说比她更热爱女儿,比她更敢于无所顾忌地奉献,为了拯救女儿的生命,她别说出卖自己的肉体,即使献出生命都会在所不惜。 丽拉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望着娟子说:“你不要老在家里呆着胡思乱想,要勇敢地走出去工作。再大的困苦,也有走出来的一天,只要坚强地活下去,总是有办法的。我们做妈妈的,伟大就伟大在,从生下孩子哪一天起,就不再为了自己一人活着,而是为了子女们奋斗。作为一个真正的母亲,没有权利逃避困苦,不可以只顾自己活得痛快,把不幸留给幼小的孩子。”丽拉的话语里,充满了信心和力量。 娟子真看不出,这个20出头的丽拉,心里竟蕴藏着如此博大无私的母爱,竟有如此令人感动和敬佩的亲子境界。 娟子的心灵,受到很大震动。她觉得自己与丽拉相比,境遇比她要好得多,至少她没有女儿面临死亡病魔的威胁,至少她没有像丽拉那样,背负着要拼命赚钱的重荷。眼下,她只要能有一份普通的工作,就可以重新生活下去,然后再等待着新机遇的到来。对,丽拉说的对,她应该从痛苦中振作起来。她应该走出“本桑”出去工作。她真感谢丽拉,是丽拉给了她重新生活的勇气,是丽拉在她万念俱灰和执迷不悟时,把她从自杀的道路上拉了回来。娟子听了丽拉的话,重新回到报社里去打字。老社长很同情她的遭遇,自觉他这个证婚人没有当好,有愧于干女儿一般的娟子,因此越加关照娟子,以作为一种心理的补偿。 到报社上班有了收入,娟子不久便搬出了那家“本桑”。“本桑”的条件实在太差了,12平方米的房间住了8人,拥挤和杂乱得让人难以忍受。 离开“本桑”后,娟子搬到了劳丽达的房子里。这里每人一个单间,还带卫生间,又有宽敞的公用大客厅和厨房,比那一层楼才有一个又小又暗的卫生间,十几个人合用一个小厨房的“本桑”,条件要得好多了。 搬进了议员街202号数月后,娟子渐渐淡忘了婚变的痛苦。痛定思痛中,她很感谢丽拉对她的开导。她相信,如果没有丽拉的关心帮助,她今天可能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想到这一些,她就很想念丽拉。 娟子是重情义的人,当她的境遇好起来后,她没有忘记丽拉。她到那家“本桑”找过丽拉,她想让丽拉搬来和自己一起住。她早想好了,她和丽拉一起住,不要丽拉分摊房租。她要帮丽拉减少生活开支,以便使她早一点攒足给她女儿动手术的钱。 但是,丽拉已不在那间“本桑”住了。那里的人说,大家发现她是一个妓女后,都怕她把性病或艾滋病带回来。于是在大家冷嘲热讽中,她像一条受了伤的可怜小狗,夹着尾巴逃走了。据说,她离开“本桑”后,因无处栖身,就住在了夜总会后院一间小黑屋里。 有一天,娟子终于打听到那家夜总会,问丽拉的下落。夜总会的人说,丽拉为了赚钱,拼命地接客,不幸染上了艾滋病,上一个星期死在一家艾滋病收容院里。 丽拉死了,她除了给娟子留下了一份心酸的回忆,还留下了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丽拉是否攒足了为女儿动手术的钱。如果她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了女儿的生命,至少对她的死来说也是一种安慰。如果那样,她一定死而无憾了。然而,她的愿望是否实现了,一切都无从而知。 可怜的丽拉!娟子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曾给了她生活勇气的丽拉。 娟子与蔡正良在医院大门口擦肩而过,她虽然看出蔡正良有话要对她说,尽管她也有很多有关照料珠珠的话要对他交待,但她还是把话咽到肚子里走了。 她至今还难以宽恕蔡正良,尤其想到丽拉的死,就更不能原谅这种喜新厌旧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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