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舍己救人一夜之间成英雄
一 导导胡被查封了针灸院,几乎三天没有出门。 这三天,饿了啃口面包,渴了喝口自来水,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出神。 几天来,他都在想着一个问题:往下的日子怎么过? 对他本人来说,今后的日子已经显得不重要了。如果没有保罗这个养子,他完全可以把所有的积蓄花光,然后跑到一个没有人烟的深山,挖一个洞穴,自己蹲进去,不吃不喝,静静地死去。然后不几天,就会有一场大雨,把山上的泥土冲下来,填盖了他的洞穴。从此,他便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人们再也找不到他,也不知他的去向。人们可以想像已他死了,也可以猜想他还活着。于是,他的生与死,就成了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这就是多少年来,他为自己设计好的,告别这个世界的最佳方案。 他没有什么亲人在身边,因此,他最怕的是,死后还要给熟人和朋友添麻烦。说实话,他已经差不多活够了。但眼下他又不能死,因为他一死,自己倒是解脱了,可是正在读私立大学的保罗,就会因断了经济来源而辍学。 按他的计划,只有供养保罗读完大学,要等到保罗有了工作,看他有了独立生活本领。那时,才可以撒手人间。 他翻身起来坐在地上,用小刀撬开卧室床下一块活动的地板。这块松动的地板下,有一个他挖的小洞,里面藏了一个扁方形的铝质茶叶盒。 打开茶叶盒,他倒出一个黑布包,再打开用象皮筋扎的布包,里面便是绿色的钞票……美金了。 导导胡来巴西奋斗十几年,所有的剩余价值都在这里了,他不必再数也清清楚楚,这里一共有3450块美金。他算了算,如果换成巴西的钞票,可以换到5120块巴币。这些巴币如果用于交房租,维持一年是没有问题的。如果这笔钱被用来付房租,保罗的学费就没有了着落。 在他看来,保罗的学费比房租更重要。他的晚年已别无他求,只要能供保罗读完大学,能找上一份不错的工作,他就别无牵挂了。 为了这个目标,他什么都可以去做,甚至可以为他去死。 怎样才能得到更多的钱,或者能省下要交房租的钱,来给保罗交学费呢?他在苦思冥想。 陡然,他想到了此间的一间华侨老人院,眉宇间的疙瘩立时松弛了些许,僵硬的眼球也活泛了点。 对,这家靠华人华侨乐捐的老人院,是专门收养鳏寡孤独的中国老人的。导导胡想,如果他能住进这家老人院,不就可以省下房租了吗。保罗呢,可以暂住和他很要好的那个同学家里。其实,过去保罗就经常住在那里的。这样的话,他那笔5000多块的巴币,一部分可以支付保罗三个月的学费,另一部分他去买一个人寿保险。 别人买人寿保险,是为了万一碰到意外,能使家人领到一笔抚恤金。而他买人寿保险,是希望自己很短的时间内死去,为保罗换取一笔足以供他读完大学的赔偿金。这个不得已才用的“下策”,他已经策划酝酿了三天,现在终于要认真来实施了。 导导胡打定了主意后,给胡秋妹打了一个电话,让她帮忙联系一家保险公司。 导导胡要胡秋妹帮忙,是因为他的葡语实在太差,他一人办不了人寿保险的事。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感恩,胡秋妹接到电话很痛快答应帮他这个忙。 事不宜迟,他们约定第二天,在一家保险公司的门前见面,然后进去和业务员谈话。 保险公司业务员告诉导导胡,因为他年纪已过70岁,每月所交的保险费比中青人要高。另外,他投保还必须出示没有艾滋病、癌症和心脏病的医院体检证明,保险公司是不对上述患者作人寿保险的。保险公司业务员还一再申明,对投保者的死亡,一旦发现是自杀,保险公司将不负责赔偿。业务员要导导胡想清楚了这些问题,再带上上述各种材料,来办理人寿保险手续。 回到家里来,导导胡仔细琢磨业务员那番话,对到底投不投保又权衡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办人寿保险。 他想,即使保险公司规定不能自杀,但在暴力充斥的圣保罗,想死也不是一件难事。多少人整天在躲避死亡,到头来还是没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报纸上说,圣保罗每天死于非命的人,多达十几个,想借助他人之手去死很容易。 他认识的一个陶老头就是这样,一生中最怕遇抢挨枪,白天从不去穷人区,晚上天一黑,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陶老头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远离死神了。谁知有一天晚上在家看电视,一颗流弹从窗外飞进来,不偏不歪正击中了他的心脏,还没有吭一声气,他就一命乌呼。 还有一个祖籍山东的老铁匠,人称铁匠王,明明家里不穷,但他整天穿一身灰不拉叽的旧衣服。为了防止被贼偷抢,铁匠王出门身上从不装钱,偶然带点钱就塞在袜筒里。他开的汽车,是一部老掉牙的破车。他常说,在巴西不可露财,不露“白”就不会有生命危险。 不料有一天,铁匠王路过贫民区,半路上老爷车子抛了锚,他正想找人来修,一个酒喝得醉醺醺的土匪来抢他。 土匪翻遍了他的全身,竟没找到一分钱,一怒之下,在他头上敲了一枪柄,便扬长而去。这一下敲得可不轻,敲掉了铁匠王的老命。 这件事当时又给侨胞一个血的经验教训:出门不可多带钱,但千万不可不带钱。最好少带一点钱,以应付土匪打劫。这叫丢小钱保大命。 三天后,导导胡带着医院出具的诊断书,重新来到了保险公司,办妥了一份人寿保险书。 从这天开始,他每月必须交付250元保险费。日后,一旦遇到不可抗拒的意外事故,他可以获得12万元的赔偿。 按他的计划,他手里现有的钱,除了留出保罗的学费,剩余的足可以支付几个月的保险费。换句话说,他必须几个月内离开这个世界,不然他不但无力继续支付保险金,还将被取消了领保险金的资格,这样一来,交过的钱也都贡献给了保险公司。 二 老人院对导导胡来说并不陌生,开针灸院时,他偶尔去中国食品店买东西,常经过这个坐落在自由区的老人院。 每次经过那两扇斑斑铁锈大门的老人院,导导胡心里总涌上几分怜悯与同情,他甚至庆幸自己没有落得如此困境。 逢年过节,他偶尔也会响应华人会馆的号召,向老人院捐十块二十块巴币,为老人们能过上一个欢快的节日,贡献自己一份微薄的力量。 每逢岁末,中国大陆领事馆和台北经文处,以及各侨团都会来老人院送年货,甚至发红包。 岁末是老人们,一年中最高兴的日子。因为每到这时,他们就有吃有喝又有钱花了。 导导胡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也有住进老人院的一天。 当然,如果他尚有3000美元积蓄的秘密曝光,他是没有资格住进老人院的。他对管理老人院的华人会馆撒了谎,说自己的针灸院被查封了,断了生活来源,房租都交不起了,务必请他们恩典让他住老人院。 刚好几个星期前,老人院里死了一个老人,空出一张床来。华人会馆分管老人院的秘书,问导导胡怕不怕睡那张死人床,如果不怕就去住。 如果换成别人,一定不会去睡死人床,但导导胡一听,忙说不怕。其实,导导胡不仅不怕,反而暗自高兴。他听说人死七七四十九天,晦气环绕盘旋不会散去,这期间如果睡了死人床,就有可能随之而去,这对不想死的人是一大忌,而对导导胡来说是求之不得。 就这样,导导胡住进了老人院。 导导胡去住老人院,没有敢对保罗说实话,因为怕保罗知道他去那种地方会伤心。他骗保罗说暂时搬到一个朋友家去住,让保罗也暂住他的同学家。 毕竟这一对异国父子,在一起相依为命生活了那么多年。当两人分手时,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半天舍不得分离,都流下了依依惜别的泪水。 老人院是一个很陈旧的院落,有两排平房,一个门洞进去,是一个天井。它的格局有点像北京的四合院。 在这七间简陋而又阴暗的房子里,共住了12个老人,加上导导胡的到来,这里一共住着13位老人。 这13位老人中,除了一个从玻利维亚过来的越南老侨,以及导导胡,剩下的都是说话瓮声瓮气的广东人。 老人院的房子,据说是十几年前一位老华侨捐的。每间房十个平方米,住着两个老人。 导导胡的房间,住着一个广东台山人,大约有七十五、六岁。这是一个言语不多,但无论刮风还是下雨,总要出门去的好动老头子。大家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姓苏,都管他叫破烂苏。因为他的最大嗜好,就是上街捡破烂。 破烂苏不是膝下无子女的孤寡老人,他在里约有两个女儿,都已结婚成家。因为他脾气乖戾,与女儿女婿吵翻了,就跑来圣保罗流浪街头。那一年的冬天,他差点被冻死路边,幸亏遇到巡逻的警察,把他送进医院抢救,才保住一条老命。出了医院,警察找中国领馆,要求安置这个中国老人,一位刘领事就让华人会馆去解决,华人会馆就收留他住进了老人院。 老人院的老人们,几乎个个脾气乖戾。如果不是脾气古怪,也不至于离家出走,或没有朋友相助。他们动辄就为一些鸡毛蒜皮,狗屁倒灶的小事争吵赌气,可谓是一帮无一日安宁的老小孩。 据说,有一年春节,一位总领馆的副总领事,来慰问看望老人们,带来了几十个罐头,并给每个老人发了红包。 既得了罐头又得了红包,老人们应该高兴才是。然而,当领馆的副总领事刚走,一个曾当过国民党老兵的老唐,不知是他自己没有看清,还是领馆送罐头时疏忽了生产日期,他破口大骂领馆送来的罐头,都是过期烂货。 “他妈的,把我们当什么了?猪,狗,驴!给我们过期的罐头吃,好让我们早死哇!送罐头,还他妈不如送棺材!都他妈属狗屁的,真抠,才给20块美金的红包!以为我们都是要饭的,呸……” 这话后来传到了总领馆,总领馆是哭笑不得,明明是好心,却讨了一顿臭骂。但是,挨骂归挨骂,总不能因为个别人骂,就不去探望老人院吧。从那以后,春节慰问老人,总领馆再也不送罐头了,干脆就送红包,每人50美元。 每到年底岁末,那个姓唐的老头,在接受捐赠时,一副受之无愧的样子,活像是一位开国功臣。对慈善人士的捐赠品,挑肥捡瘦,论长评短,稍不顺心,张口就骂。 住老人院不必花钱。正因为不要花钱,这日子才不是人过的。住进老人院才仅仅一个星期,导导胡就觉得有点受不了。一是受不了屋里的臭味,二是受不了房间的狭窄。臭味和狭窄,都是那个破烂苏造成的。 这个床对床而住的破烂苏,每天上街总要把一些纸盒子、塑料袋、旧衣服捡回来。他把这些破烂,塞在他自己的床下、床前、墙边。他自己的一张床,完完全全被四周一堆破烂包围着。破烂苏爱捡破烂,导导胡能忍也就忍了。但这个破烂苏自己的地方容纳不下这些破烂,就开始蚕食导导胡的地盘。 导导胡刚进来时,床前还是畅通无阻的,可是一个星期之后,就几乎无插足之地了。忍无可忍的导导胡,不得不为了自己的领土,挺胸出来斗争。 “你捡这些破烂有什么用!”导导胡用眼睛瞪着破烂苏。 “你看,这些东西丢了太可惜。这盒子,以后可以摆东西。你看这衣服,洗一洗以后可以穿嘛。”破烂苏一副惜物怜物的样子。 “限你两天内给我把这些破烂扔出去,否则不要怪我不客气了。”导导胡下了最后通牒。 “你敢给我扔,我就到法院告你侵犯自由。”破烂苏脖梗一挺,青筋直跳。 “你去告,我等法院给我下传票。”导导胡伸出双手,作出一副戴手铐的样子。 “告,我……当然要告!”破烂苏气得,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了。 “那你有种去告,不告是孬种!……”导导胡的手指,几乎点到了破烂苏的鼻尖上。 一场争吵不欢而散。 事后有人告诉导导胡,这个破烂苏是个外强中干的家伙,嘴上硬,胆子小。你若给他把破烂扔出去,他只会气得脸色铁青,却不敢动手对抗。不过,他那一股不屈不挠的精神,是一般人战胜不了的。那就是,你丢了他的破烂,他还会再去捡。你丢他捡,他捡你丢,最后拉锯战的结果,往往是丢者的毅力,抵不过捡者的耐力。后来,人家见他风里来雨里去,捡这些破烂也着实不易,也就在怜悯之心下随他去了,只要他不用那些破烂,过分地侵占他人的地盘就行。 老人院里的恶劣环境,无聊的生活,非正常的人际关系,使导导胡决定加速进行他的死亡计划。 前几天,他从破烂苏捡的一张去年的巴西华报上,看到一则丧事哀悼广告。那广告词写着“驾鹤西去”四个字。导导胡就给他的死亡计划,取了一个行动代号,叫“驾鹤西去行动”。 这大概是他这个退役老兵,人生中的最后一次“军事”行动了。 三 “驾鹤西去行动”实施细则,终于制定出来了。导导胡决定乘一辆公车,去郊外一处贫民窟。 贫民窟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是一个极为阴森恐怖的地方。那里终日充斥着暴力凶杀,内讧火併,吸毒贩毒,卖淫乱伦……总之,像一个人间地狱,旅居巴西的外国侨民,没有人敢涉足于此。如果你不慎迷路误入其中,想必一定会被剥个光光。如果你稍表不满和反抗,你就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据当地的新闻媒体说,有一些毒枭横行的贫民窟,就连警察也不敢三、五人贸然闯入。必须在上有直升飞机配合,下有陆军装甲车掩护下,才敢上百人结队进去稽毒扫黑。当然,这是指那些人口密集,地形复杂又臭名昭著的大贫民窟。 清晨,破烂苏还在酣睡中打着呼噜,导导胡就悄悄起了床。他从床下拖出褐色的老牛皮箱,里面是一套灰色的旧西服。他把西服穿上,将一张自制的名片,放进左胸前的口袋里。这张名片是为了便于让人们识别他的身份,好给保险公司一个死亡通知。 他的身上带了20块钱,这钱是预备万一有什么地方要用到,当然它决不是为强盗准备的。导导胡把钱分藏在左右脚底袜筒里。他希望贫民窟里的强盗,见他西装革履一身富有的打扮,衣服口袋里却分文没有,一气之下给他脑门上来一枪。这样,他的“驾鹤西去行动”目的就达到了。 公车大约开了四十五分钟,在一处贫民窟前的马路边停了下来。导导胡下了公车,四周环顾一下,选定了目标后,便朝着一片最破烂的棚户区走去。 圣保罗的郊外,星罗棋布着大大小小的贫民窟。这些贫民来自外州僻远的乡村,他们没有钱在市区买房租房,就在郊区荒山土岭上,或在低洼的河沟旁,用捡来的木板、油粘、石棉瓦,砖头石块搭成简易房子,就安家落户了。 盖这些房子,不需要图纸,也不必考虑道路等规化问题,完全依地形并根据房主手里现成的材料而建。为了省建筑材料,往往是你家接着我家的山墙盖,我家接着你家的屋檐垒。电线和自来水,也是东家扯西家,西家接东家。贫民窟里用电,大都是免费的。有的是当地政府出于人道,给居民拉上电源。有的则是贫民窟里的能人,自己爬上路边的输电网接线截下来的。 这些居民一旦安居下来,就开始到城市里去打工,赚了钱先解决衣食问题,然后逐步改造他们的房屋。慢慢的,砖墙取代了透风漏雨的破木板墙,水泥或瓷砖地代替了泥土地。再有余钱了,就整地修路,安上水箱,装置电闸,一点点改善自己的居住环境。 任何贫民窟的居民们,都拥有他们的小轿车。不过,这里的小轿车,要么是路边捡来的报废车,要么是廉价买来的二手货,车龄多在10年、20年以上。其中,不乏来路不明的赃车。 导导胡是为死而来,但真正到了生死边缘,他又不由地胆怯和留恋起这个世界来。 然而,既然来了,就不能退缩。况且保险费都付过了,既然付了保险费,就一定要拿到这笔巨额赔偿金。他的养子胡保罗,正等着这笔钱呢。导导胡鼓起勇气,沿高低不平的土路,向坡上攀去。 一个西装革履的东方人,突然出现在贫民窟的街道上,最先被注意到的是一帮穷孩子。 “瞧,日本人,日本人……”一个胆大的黑小子,率一帮穷孩子尾随在导导胡身后。这些穷孩子,有的光着屁股,有的穿条裤衩。他们中有一两个,一边扮鬼脸叫着,一边学着导导胡走路的姿式。 这个顽皮的黑小子,与几乎所有的巴西人一样,凡见到平脸小眼的东方人,统统管他们叫日本人。 “日本人,你来这里干什么,你要来帮助我们穷人吗?”黑小子乐呵呵地挨近导导胡问,但绝无偷他一把的不轨企图。 导导胡心想,笑话,我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我能帮你们什么?倒是想让你们帮我,帮我离开这个世界呢。但他嘴里却信口开河说:“啊,我看看,我能帮你们做什么。” 黑小子一听导导胡有施舍之意,自告奋勇当起向导来,要领他去见居委会主任,把他领到了一所房子跟前。 这是一间用裸砖盖的房子,比那破板烂粘房稍好一点。从所处的位置看,主人应是老居民了。在任何贫民窟里,老居民的房子,总是比新来者的房子好。但是,玛丽亚的房子,比山下路边那片翻修过的房子还是差多了。 黑小子一阵叫喊后,房子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50岁的妇女。黑小子向导导胡介绍,面前这位妇女,是该区的居民会主任,名叫玛丽亚。 “先生你早!你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到底是居民干部,玛丽亚不仅知礼数,还细心辨别来者的身份。当她得知导导胡是中国人,亲热地把他让进了家里,问他要喝咖啡还是喝水。 玛丽亚的房子,布置得很简单,卧房兼客厅里,有一张单人床,一个藤条沙发,一张方桌,几把椅子,一台十四寸的彩电。除此以外,几乎再没有别的什么了。 “你们中国人真好,上个月才来给我们义诊。今天你又来视察民情,要救济我们这里的穷人。” 导导胡被玛丽亚一番话说糊涂了。真见鬼,我明明是来寻死的,怎么成了救济穷人的巡视大员了?这女人胡心思什么,莫不是这里穷疯了,整天做梦盼人来救济! 玛丽亚见导导胡还不明白,就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导导胡看。照片上,果然是一些中国人的面孔。他们正在为穷人看病。 导导胡微眯老花眼,细细看着照片。他总算认了出来,这是一帮慈济功德会的人。 巴西华人社团中,有一个慈济功德会。对这个以慈善救济为宗旨的社团,导导胡早有所闻。这些热心的慈济人,每个月都要组织医疗队,到贫民区或老人院、残障院进行义诊。万万没有想到,连这个贫民窟,也留下了这些慈济人的脚印。 看着这张照片,导导胡既欣慰又遗憾。欣慰的是,中国人在这群穷困的巴西人中,留下了好施乐善的口碑。遗憾的是,自己找死寻错了地方。在这种受过中国人恩惠的地方,谁会加害于华人呢。即使遇上个穷凶极恶的强盗,他可能图财抢你的钱,但让他要你的性命是太难了。如果他这样毫无情义,就会被当地的居民诅咒,从此无颜在此生活下去。贫民窟自有他们的行为准则,那就是,可杀过路客,不打施舍人。 喝完玛丽亚给他倒的一杯水,导导胡在主人的引导下,开始对贫民窟进行“民情视察”。眼下他别无选择,只能将错就错,把巡视大员的戏演下去。他不能把来此的真正目的说出来,即使说出来,恐怕这里的人们也不会相信。 一身西装革履的打扮,使贫民窟的人们谁也不疑,他是代表一家中国慈善团体,来做救济前的实地巡视。 玛丽亚不修边幅,穿着一双塑料拖鞋,走在他的前面。他们上坡下坎,当迈过一个臭气熏天的河沟后,来到了一个连门都没有的破板房前。 “毛利修在家吗?可以进来吗?中国人来看望你来了。”玛丽亚打着招呼,没等里面的人回应,她已经撩开当作门帘的破毯子,走进了毛利修的家。 这间建在臭水沟边的破板房,又小又黑,屋里一角的床上,蜷缩着一个老头。不用介绍也知道,那就是毛利修了。听到有人进来,毛利修扶着墙,挣扎了半天才爬起来。他半倚在墙上,用一双毫无光泽的眼,望着两个不速之客。 玛丽亚向导导胡介绍毛利修的情况,导导胡虽然听不全懂,但大意他是明白的。 毛利修原是一个卡车司机,在一次车祸中撞坏了腰,从此不能开车,被运输公司解雇了。失业后的十几年,他是靠一位同居的黑女人伺候,才苟延残喘活下来。可是前不久,那个黑女人得了一场急病死了,于是他就成了孤寡老头。如今,毛利修既没有人照顾,也没有任何的进项。他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全靠邻居们接济,但他却顽强地活着。 看到毛利修如此贫困,导导胡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临走,他从右脚的袜腰里,摸出10块钱来,摆在毛利修的床头上,感动得毛利修挣扎着跪起来,两手合掌连连作揖,并发出呜呜的抽泣声。 离开毛利修的家,他们穿过几排破房子,爬过几道鸡肠子似的小道,来到了一个盖在洼地里的房子前。这房子几乎和地下室没有两样。 玛丽亚推门进去,只见一个青年妇女,正在用一个大塑料盆,给一个小女孩洗澡。这个小女孩按身高看只有两三岁,如果仔细看她的脸盘,就会发现她并不太小了,原来是一个小侏儒。 玛丽亚告诉导导胡,这个洗澡的小女孩,已经11岁了,但身长只有40公分,而且还是弱智。 一位40多岁的男人,这时从院子里走进来,招呼玛丽亚和导导胡坐下。这个憨厚得连说话都结结巴巴的男人,就是小侏儒的身生父亲。这位父亲告诉导导胡,给小女孩洗澡的女人,是他的第二个妻子,并不是小女孩的生母。原来,他的前妻生下侏儒女儿后,抚养了不到两年时间,见女儿总长不大,就撇下残疾孩子跟另一个男人私奔了。小女孩的继母进家后,像疼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细心照顾着小侏儒。 这位继母,在圣保罗市区一家餐厅当清洁工,每天回到家都是半夜时分了。但是,再晚再累也要给小女孩洗过澡,并洗完她换下来的衣服才去睡觉。今天餐厅公休,她才有时间白天给小女孩洗澡。 连身生母亲都无情抛弃的小侏儒,这位继母却把她当做亲骨肉来痛爱抚养,使导导胡心里油然升起一股敬意。 在这贫民窟里,没有人去表彰这位继母,更没有新闻媒体来采访报道,但这位纯朴的继母,凭着一颗善良之心,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尽着自己的义务。 玛丽亚还告诉导导胡,小女孩的父亲是个石匠,但已失业多年。家里的一切开销,都靠继母200块钱的微薄收入。他们的经济非常拮据,然而近一半的钱,要花在这个多病的小侏儒身上。 导导胡再次受到感动,临走前把左脚袜腰里的10块钱,留在了小侏儒家的灶头上。因为他发现,他们锅里的饭,除了粗米就是褐豆,根本就没有一点肉星子。 离开小侏儒家,玛丽亚又带他去看望了一个瞎老头子,一个瘫痪在床的老太婆。等他们返回到玛丽亚家门前时,已经是中午时分了。玛丽亚要留导导胡吃午饭,他推说下午还有别的事谢拒了。 这时,天边已涌上了乌云,闷热的气温在向人们提示,下午将会有一场大暴雨。这是圣保罗夏季的气候特征,如果上午天空晴朗,艳阳高照,中午一阵难耐的闷热之后,下午就会有一场电闪雷呜的暴雨。导导胡决定,赶在大雨之前赶回老人院。 这一路探访巡视,因有玛丽亚引导,路上所遇到的人们,无不亲热地跟她打招呼,也向导导胡微笑致意。因此,穿行在贫民窟里,不但没有半点危险可言,反而处处受到礼遇和尊敬。 在与玛丽亚攀谈闲聊中,导导胡还得知,这个趿着拖鞋,不拘礼节的居民会主任,竟然是个不拿分文薪水的义务居民干部。玛丽亚因患胃病,提前在家乡西阿拉州退休。退休后来到圣保罗州定居,她的退休金仅有一个半最低薪。 如果不是亲临现场,导导胡无论如果不会想到,在这外人看来充满罪恶的贫民窟里,竟然也有人间真情的存在,也有无私感人的动人故事。含辛茹苦服伺伤残丈夫的黑女人,精心照料小侏儒的善良继母,义务为居民服务的玛丽亚,不都是大陆所宣扬的“活雷锋”吗? 看看他们,几乎是在贫困中挣扎,还这般热爱生活和生命,还能相互关心与帮助。相比之下,自己是不是太软弱了,是不是太惭愧了。他觉得“驾鹤西去行动”,是如此的荒唐,如此的可笑。他甚至怀疑自己求死计划是否妥当。 他反省自己的行为,扪心自问,难道遇到针灸院被查封的困境,就对生活彻底丧失了信心和勇气?难道他真的就没有别的生路可走?难道针灸和卖药被禁止后连搞按摩也不成了?是不是生活真的把他逼到了绝境,是不是日暮途穷到了世界的末日!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 告别玛丽亚,导导胡独自走在通往公路的土路上。此时,穿行在贫民窟破屋烂棚之间,他不再像刚进来时那么陌生,那么害怕了。 其实,这些贫民原本来自偏远的乡村,是一些朴实厚道的农民。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还保留着纯朴的情感和习俗。但是,因为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没有文化知识,在处理人与人的纠纷矛盾时,常常感情用事,显得粗旷和野蛮。当然,它们当中的少数人,在毒品的作用下,动辄以暴力解决纷争。也有个别犯奸作科的罪犯,匿身消迹于这个法律的死角,欲所欲为,为非作歹。久而久之,贫民窟就成了罪恶的代名词。 但不管怎么说,这里的居民们,有他们自己的道德准则和行为戒律,按着这不成文的道德和戒律,他们对人生未来充满希望地生活着。 四 导导胡上了公车,在挨近车头的座位上坐下。走了一圈贫民窟,这时他才感到两腿很累。 按巴西的老人福利待遇,年满65岁的人,乘公车和地铁是免费的。上车时只要亮一下身份证即可,司机一般并不认真核对。 公车奔驰在开往市区的大道上,天边翻滚的厚厚乌云,像要和公车赛跑一般,直逼市区而来。 大约半个小时的工夫,圣保罗市区的上空,就被黑色的乌云紧紧笼罩了。天色昏暗无比,亮度接近了掌灯时分,空气沉闷得像凝固了一般。 突然,一道闪电撕裂了天穹巨大的黑幕。随着几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呼啸的大风携着疾雨,噼噼啪啪瓢泼下来。如注的雨水打在地上,腾起了一层能见度极低的水雾。 公车在大雨中缓慢开进。15分钟后,来到了市中心的安年卡巴乌地下隧道前面。 风雨虽然开始有所减弱,但经刚才一阵瓢泼的倾注,马路上积水已到了脚脖子。因排水系统一时无法疏浚汹涌的积水,前方低洼的隧道里,积水已经没过人膝盖了。 隧道中有二十几辆轿车,因雨水漫过车底盘,淹熄了发动机,被困在湍流而下的雨水之中。 开车人见积水仍在上涨,一个个弃车而逃。一个有恐水症的中年人,笨拙地爬到车顶上等待别人救援。有一位开黑色轿车的中年妇女,因为没有勇气打开车门,她的车子正被急剧上升的水位包围着。 “看,那个困在车里的女人,要被淹死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公车上的人都拥到车窗前观看。 一个胖女人焦急地说:“谁能帮她一把就好了。” 一个老头撸了一把袖子,说:“只要她能爬上车顶,就有救了”。 人们伸头探脑,议论纷纷。都为那女人的生死着急。 驾驶公车的,是个年近六旬的老司机,听到乘客议论不休,“嗤”的一声打开车门,但是没有人敢下去救人。车门外吹进来携着雨滴的凉风,挨近门口的乘客下意识向里退缩着。 在众人注视之下,隧道里的积水逐渐增多,水位已涨到黑色轿车车窗的高度,车里的妇女危在瞬间。 稍有知识的人知道,轿车不是密封体。如果水位再高一点,那女人会被从底盘涌进去的水淹死。 人们隔着黑色轿车的玻璃,看到了那女人惊慌失措和泪流满面的脸庞。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从隧道两头涌进的积水,不断抬升着水位。隧道上和进口两侧马路上,停了很多公车、卡车、轿车。车上的人们,只是在焦急地观望,没有一个敢冲进隧道解救那个女人。 突然,有一个身影蹚着过膝的积水,摇摇晃晃向隧道口走去。车上观望者们看清了,是一个东方人,是一个年迈的东方老人。 公车上的司机急了,大声提醒道:“喂,日本人,水太深去不得!还是等消防队来救那女人吧。” “我不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CHINES——!”导导胡大声纠正公车司机的称呼,头也不回,坚毅地向被困在黑轿车里的妇女走过去。 奔流回旋的积水,已没到导导胡的腰间。他在激流中身子摇晃不定,随时都有被水冲走的危险。他改变行进方法,以侧身避开流峰,步步为营向前挪进。终于,慢慢靠近了女人的轿车。当他离车子只差一步远时,他身体向前一扑,伸手把住了车尾的翼片,然后两手抠住车边空隙,将身体移向前车门。 当导导胡抓住车门把手,确定内插销开着,使出全力向外一拉,车门忽地打开了,一股浑浊的积水也乘机涌进车厢。他把手伸向惊吓得脸色苍白的女人,将她拉出了开始轻微漂动的汽车。女人显然不会游泳,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不放。导导胡心里明白,这么深并在流动的水位,别说是自己一个男人走路都趔趔趄趄,如果扶一个腿都吓软了的女人,那绝对是走不回到隧道口外的。眼下处置这女人唯一的办法是,让她先爬到车顶上,等待消防队的大吊车来营救她。导导胡让女人一脚踩着汽车座位,一脚踩着他的肩膀往车顶上爬。他在下面两手托住她的臀部,把女人使劲推向了轿车顶部。 当导导胡看见那女人,已经安全地坐在了车顶上,他开始转身向隧道口外面走去。 然而,就在这时,一股从右侧街道上冲下来的雨水涌进了隧道。这股雨水流量大,速度急,只见导导胡晃动了几下身子,就被奔涌的大水冲倒了。 导导胡在水里挣扎翻腾了几下,但没能够爬起来。雨水打着旋涡,往隧道的深处流去。 坐在车顶上的女人,见大水冲倒了救命之人,大声呼喊着导导胡:“CHINES!CHINES!” 导导胡灰色的西服,在水里冒上冒下了几次,但他始终没能重新站起来。不一会儿,那灰西服便消失在了浑浊的水中。 车顶上的女人痛哭流涕,公车、卡车、轿车里以及隧道口护拦上观望的人们,有的掉了眼泪,有的眼圈湿润了。大家都被中国老人舍身救人的行为所感动,为他被大水无情夺去生命惋惜不已。 两个小时后,隧道的积水开始消退,坐在轿车顶上的女人获救了。赶来救援的消防队,在隧道中的一辆大卡车下,找到了导导胡的遗体。 导导胡被大水吞噬后,他的西服被大卡车防撞杠挂住,使他没能够挣扎着站起身来。 在整理导导胡遗物时,消防队员从死者衣袋里找到了他的名片。按着名片,人们找到了老人院。寻找到了他住的地方,也就找到了导导胡留下来的遗书和人寿保险书。 通常,办理保险赔偿事宜,是极费时日和周折的。但这一次是个例外。保险公司接到导导胡的死亡消息,甚至没有派人到现场勘察,也不需那位中年妇女作证,只凭警方法医所开出的死亡证明,就痛快的赔偿了12万巴币保险费。这家聪明的保险公司,早就算过一笔帐,为一位英雄式的顾客支付保险金,无疑是在为自己做最大的广告宣传。它在宣传作保险的好处,他在宣传该保险公司的信誉。 这笔赔偿金的直接受益人,当然是胡保罗。导导胡总算达到了他投保的目的,而且没有任何的作弊,没有违犯任何保险条例。上苍安排他在舍己救人中,实现了他帮助养子的善良愿望。 当那位中年妇女,得知保罗是导导胡的养子,为感激导导胡救命之恩,又赠送了两万元给保罗。原来,导导胡所救的女人,是一位银行家的太太。 导导胡的英雄事迹,很快就上了报纸和电视。于是,一个中国人舍己救人的动人故事,很快传遍了全圣保罗市。一家最大的电视台节目主持人,还请那位获救的女人,在电视上做了专题节目,请她讲述被大水困在车里的危急境况,以及千鈞一发时刻,中国老人如何救了她。这个节目的收视率相当高,在当地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第二天,当人们再次经过那个隧道时,发现隧道口上挂着十几个花圈。大部分花圈是无名者赠送的,他们看了报纸和电视,深受感动,自愿来悼念导导胡。 其中一个最大的花圈,是银行家太太派人送来的,上面用葡语写了一行字:“一个伟大的中国人”。 其中,有个挂有银色绸条的花圈,是导导胡的养子保罗送的,银绸上写着“我亲爱的中国父亲,巴西儿子永远铭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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