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差5分9点，是娟子每天准时到巴西华报上班的时间，今天也不例外。
    
    每天当走进这家规模不大，却幽雅安静的报社，就给娟子一种温馨的感觉。
    
    几乎每天，老社长都比大家早到报社，坐在对着大门的接待室里看当天的本报，检查有没有昨天排版、打字或校对方面的差错。
    
    每当报社员工进来上班时，都和老社长打一声招呼：“早上好！”
    
    老社长也笑咪咪地回道：“早哇！”
    
    老社长在娟子的眼里，是慈祥和蔼的，说话总是文温尔雅。但他也有发脾气的时候，每当发现第二天的报上出现差错，他就会板起一副让人生畏的面孔，因为生气一个上午都不说话。他从不大声训斥人，但大家看到他把闷气憋在肚里的难受劲，真情愿让他骂一顿反而舒服一点。
    
    有一次在拼板面，老社长叫娟子打一个照片说明贴上去，并嘱咐她别打错了。结果报纸第二天印出来，照片说明上的“中共驻巴西徐国新大使”，变成了“徐国新大便。”使老社长气得嘴唇发紫，害得他老人家不得不亲自打电话，向李大使道歉。
    
    老社长是从香港来的，他总申明自己办报是本着客观公正的原则和立场。娟子这次把“大使”打成了“大便”，老社长担心别有用心的人，说他有意丑化中共驻巴西大使。
    
    但是，尽管出了这一重大政治差错，老社长并没有当面训斥娟子。听同事说，这种事要是出在另一家报纸──华侨日报里，被炒鱿鱼是肯定的了。
    
    为这件事，娟子总觉得对不起老社长，从此打字拼板时就特别的小心。
    
    她永远忘不了老社长的话：“报纸一发出，白纸黑字永远洗不清。办报纸一定要仔细再仔细，认真再认真哟！”
    
    娟子对这家报社之所以喜爱，除了因为它是她走出舅舅家门的第一份工作，还因为是她婚姻破裂狂风恶浪中的一个避风港。如果不是老社长收留她回到这里上班，她真不知是否能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因此，她喜欢这一份工作，喜欢这个有点像大家庭一样的团体。
    
    每到连休假日，老社长常组织大家外出旅游。去风光旖旎的海边，到建筑风格迥异一派欧洲风情的“小瑞士”城，去游艇穿梭、波光粼粼的湖边……眼下又要到年底圣诞节了，不知这一次报社又组织到哪里玩。每次外出旅游，最开心的当然是珠珠了。看到珠珠的快乐模样，娟子比什么都高兴。
    
    不知怎的，娟子觉得今天有点反常。一进大门，接待室里不见了老社长的身影。莫非是他老人家生病了？或是有别的什么不测之事。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娟子走进办公室问同事，为什么没见老社长，大家都说不知道。
    
    编辑室主任说，刚接到通知，上午报社要开全体员工会议。
    
    自从娟子进入这家报社，很少遇到开会的事。报社小人员少，如有什么事，相关的几个人一碰头，问题就解决了，因此用不着动辄开会。既然今天要开会，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而且与所有员工有关系。大家不免有些忐忑不安。
    
    十点钟，编辑主任把大家召集到了编辑部大厅。正当大家嘁嘁喳喳在猜想会议的内容，老社长走进来了。
    
    “大家早！”老社长向大家问候，他的声音低而沉闷，脸上没有了往常笑咪咪的表情。他略为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对不起，今天不得不向各位同仁，报告一个不幸的决定：由于海外办报着实艰难，本报不堪继续负债经营，于是决定本月底停刊。本报创刊整整十年，承蒙各位同仁努力工作，才能支撑到今天。为了略表感谢之意，本报虽然负债累累，仍将向每位员工发放两个月工资，作为聊胜于无的遣散金。”
    
    老社长像宣读公文一样，报告完了停刊的决定。
    
    这一决定对于全体员工来说，不啻是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大家面面相觑，半天没有说话，似乎谁都没有勇气，打破惊异带来的沉默。
    
    稍停了一会，老社长又说话了，他简要回顾了办报十年的艰辛历程。末了他告诉大家，报社已负债经营了三年，他把他们家族能借的钱都借了，他曾希望得到台湾或大陆方面的资助，但他的希望破灭了，不管是大陆还是台湾，资助的数额都太少，少得于事无补。再加上他年纪大了，深感心力交瘁，于是不得不作出停刊的决定。
    
    报社亏损经营，员工也早有所闻，但大家总以为老社长在侨社很有名望，总会有办法渡过暂时困难的，谁也不相信报社会那么快关闭。因此，老社长今天宣布停刊决定，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全体员工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好。
    
    突然，编辑主任站起来，有点动情地说：“老社长待我们像父母，我们都喜欢这份工作，都不愿报社就这样结束了。我有个建议，不知能不能对报社有所裨益，也不知同仁们是否支持。既然咱们报社有实际困难，我愿意减薪一半来帮报社渡过难关。”
    
    “我支持编辑主任的建议”李翻译大声说。
    
    “我也同意杨主任的建议。”一位女编辑举起手来。
    
    “我也同意！”娟子、刘佩佩、王晨晨，几乎异口同声地表态。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表态，完全出于一片真心，老社长被员工们同舟共济的精神感动了，眼里涌上了一层泪花，但他仍无不惋惜地摇摇头说：“各位同仁的好意，我领受了并感激涕零，但本报每月的开支实在太大，恐怕难以筹措弥补。本报每月房租水电就要5000美金，印报费因纸张涨价，现时一月竟要近1万美金。送报和邮寄费也不菲，一月要8000美金上下。同仁的薪水在1万多美金左右。还有其他材料费、各种杂税及会计师、律师费等等，拉拉杂杂每月支出大约要4万多美元，而报费和广告费收入，远远不能抵偿，因此仅靠减薪恐怕是杯水车薪，难以起死回生，扭转困境，因此只能敬谢不敏了。”
    
    老社长说完这番话，一行眼泪已流出了眼眶，他忙掏出手帕来拭眼泪。
    
    大家知道，老社长对这张报纸，有一份特殊的感情。这是他一生之中，所做的最后一件有意义的事。他办的这份中文报纸，是当地第一份对开八版的华文日报。但是他毕竟是文人办报，不像那家华侨日报，有大财团背后支持。
    
    会议只用了20分钟就结束了，大家回到各自的桌前工作。
    
    这一天，大家都很少说话，即使交谈也都压低了嗓音。大家比任何时候都认真地工作，似乎没有一点要树倒猢狲散的迹象。娟子打的字差错也出奇得少，大家似乎都要把最后几天的报纸，办成一份完美无缺的报纸，留下一份永久的纪念。
    
    二
    
    娟子拖着似乎很重的步子，回到议员街202号。一进自己的房间，就心情忧郁地倚坐在床头被子上。她平时是不吸烟的，今天找出烟来点上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
    
    这盒女式香烟是上个月一个朋友送的，它很细很长带点薄荷味。当她把烟气再吐出来时，就形成了一个烟圈，慢慢向上升腾起来。刚开始，是一个很小很规则的烟圈，当它越往上升就越大也就越不规则，最后终于散发开来消失在空中。
    
    她在想，人生有时和烟圈一样，聚合在一起的时候，你全然不觉得珍贵，当要散开来各奔前程了，才感到有些依恋不舍。
    
    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声响。自从杨丽来了，这些天的晚饭，差不多都是她的手艺了。娟子不用看也猜得出，杨丽正在炸鱼，一股鱼香味从门缝里飘了进来。
    
    正这时，有人敲门了。
    
    “娟子，吃饭了。”是大老钱。
    
    “唉，这就来。”娟子掐灭了香烟，起身走出房间来到客厅。
    
    客厅桌子上摆满了香气四溢的饭菜，包括劳丽达在内的202房客全都入座了，只等她一上桌就开始用餐。但不知怎的，她竟一点食欲也没有，人虽然入坐了，半天没有想起拿起筷子，一副心猿意马的样子。
    
    胡秋妹看她今天有点异样，问道：“娟子，怎么不舒服？”
    
    “没有。”娟子摇摇头。
    
    大老钱问：“看你好像情绪不佳，又想珠珠了是吗？”
    
    “没有。”娟子还是摇头。
    
    “那就是在报社里受气了？”大老钱看娟子还在摇头，有点耐不住性子了，嗓门提高了几个分贝：“我的‘林黛玉’，你倒是说说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呀？有这些哥们姐们在这里，也可帮你想想办法，别啥事都憋在肚子里！”
    
    娟子想了想，终于开口了：“我的工作，只到这个月底了。”
    
    “为什么？”胡秋妹不解地问。
    
    “报社要停刊了！”娟子低下头去。
    “报社关门了？这一点可没想到，你们报纸不是做得挺好的嘛，为什么倒闭？”大老钱把手中的筷子放下，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娟子的头低得更低了，看她难过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大老钱知道报社停刊是不可挽回的了。于是一转话题道：“天有不测风云，这不足为怪。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码头自会直。先吃饭，待一会儿，大家给你出出主意。找一份别的工作做，不一定比报社差。来来来，尝尝我太太的浇汁糖醋鱼，这是她的拿手菜，轻易不露的。”
    大家都拿起了筷子。
    
    第一个下筷子的是劳丽达，可是因为她不会用筷子，却偏偏要学着用筷子，搛了半天也没能把鱼肉搛到碗里，到头来不得不求助于汤匙。
    
    今天，大老钱特地邀请劳丽达来聚餐。杨丽来巴西有些日子了，也应该向房东有所表示，因此请她来品尝杨丽做的拿手菜。
    
    劳丽达听不懂中国话，不知娟子马上就要丢工作，自然不会去顾忌别人的情绪好坏。她一边吃，一边高兴地夸奖中国菜好吃。
    
    “有了，我有了一个主意。咱楼下的车库，只要稍微装修一下，就可以开间小店。娟子，你开个小百货店怎么样？”大老钱眼睛一亮，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胡秋妹也觉得大老钱的主意不错，说：“我看可以试试。咱这条街几百米内，还没有一家小百货店呢。”
    
    大老钱见有人支持，更有了信心，说：“货源不成问题，我可以帮你找。只要你有耐性守店就成。当然，这要经过咱房东的同意。不过咱既不会弄坏她的车库，每月再给她交点房租，我想她不会不同意，是吧？”
    
    大老钱这个“是吧”，是扭头冲着劳丽达说的。
    
    劳丽达不知他说什么，见大老钱点头，以为大老钱问她菜好不好吃，忙高兴得直点头。大家见她蒙在鼓里傻点头，都忍俊不住哈哈笑了。劳丽达不知大家笑啥，也跟着大家一起笑，逗得大老钱、胡秋妹笑得前仰后合。
    
    “这个傻姐，真可爱，咱们商议把她卖了，她也不知道。”胡秋妹抹着笑出来的眼泪说。
    
    等大家笑停歇了，大老钱用葡语告诉劳丽达，下个月巴西华报就要停刊，娟子也就失业无事做了，想借她的车库开个小百货店，每月给100块钱的租金。
    
    “好哇，开个小店在我楼下蛮不错，我买东西不就方便了。”劳丽达很爽快，不假思索一口答应了。
    
    娟子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么，我用了楼下车库，你的车子放在哪里？”
    
    大老钱对这个问题早有所考虑，说：“放在后院好了。没关系，人家巴西人都把车子停在路边。咱停在后院里，总比停在路边要强吧。”
    
    娟子生活出路问题有了着落，大家都如释重负。大老钱一高兴，举起一个大碗道：“来，我提议，为娟子的小百货店早日开张，干杯！”
    
    大家以汤代酒，各自举起碗来，碰了个叮叮当当。
    
    众人刚把碗放下，劳丽达突然想到一件事。起身快步去了她的楼上，不一会功夫拿了一张葡文报纸走下来。
    
    “我要报告圆子一个好消息。”劳丽达叫不来中国名字，时常把“娟子”叫成“圆子”，尽管娟子曾给她纠正过多次，但她总是改不过来，所以只好让她去称“圆子”了。
    
    劳丽达接着说：“旗士电视台正在拍一部电视剧，他们在报纸上登广告，要招募一个中国女演员。我觉得圆子一定能选上。如果圆子电视剧拍出了名，我们作为她的朋友多么光荣。”
    
    劳丽达说到这，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好像在为娟子祈祷。
    
    “对，娟子应该去试试。说不定是一次机会。听说国外的电视明星，片酬是相当高的。”杨丽鼓励道。
    
    “没错，一个好的电视节目主持人，每月的薪水都有几十万块呢，应该去应征一下。”胡秋妹也极力支持娟子。
    
    大老钱更是一个劲地撺掇：“中国人在巴西，除了做生意就是做生意，缺少的就是艺术家，能出个电视明星该多棒。”
    
    你一言我一语，大家都鼓励娟子去应征。都说大老钱这顿饭，请劳丽达来，是请到了点子上。既解决了娟子开店的租房问题，又得到一条招聘中国女演员的重要信息。
    
    三
    
    上午，娟子拿着劳丽达给她写的地址，下了地铁，走出站台口，来到了保利斯达大街一家电视台门前。
    
    她是来应聘电视剧演员的。
    
    昨天临下班，她向老社长请了个假，说今天上午晚去一会儿。
    
    娟子来到电视台的接待室，一位小姐得知她的来意，通过电话很快接通了摄制组的导演。导演贝德洛请娟子上楼来。
    
    乘上电梯，娟子在一阵轻微的旋晕中，升到了第十八层。走出了电梯，通过一段玻璃走廊，娟子侧目俯瞰楼下，只见四周的高楼，像上粗下细的变形方盒，一栋栋竖插在大地上。马路上的汽车变小了，像些玩具车在缓慢穿行，而两边人行道上的路人，也似小人国的臣民，在来来去去地行走。
    
    她被一位迎候在电梯口的小姐，引进了一间宽大的办公室。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从一张很大的办公桌后面站起来，伸出一双汗毛既黑又长的大手，与娟子小巧的手握了一下。
    
    不用介绍娟子也猜得出来，这就是电视剧的导演贝德洛了。
    
    “你演过电视剧和电影吗？”导演开门见山问道。
    
    娟子嫣然一笑回答道：“没有，我是舞蹈演员，我喜欢看电视剧和电影，有时也想换个舞台试试。”
    
    “噢，想换个舞台？这个想法很有意思。”贝德洛玩弄着手中的一支派克笔，问：“你跳的是什么舞？芭蕾？还是别的什么舞。”
    
    娟子用右手小拇指，将散在眼前的一小撮头发挑到耳后，说：“我跳的是中国民族舞。”
    
    导演更加看清了娟子清秀的脸厐，说：“很有意思。我看过很多国家的舞，唯独没有看过中国民族舞，能不能跳个给我看看？”
    
    娟子想了想，说：“当然可以，不过中国是个多民族的国家，民族舞种类很多。既有刚健的，也有飘逸的；既有奔放的，也有柔情的，不知你想看那一种。”
    
    导演显然不了解中国舞蹈风格的多样性，也低估了娟子的舞蹈能力，一时难以做选择，耸耸肩说：“你随便跳，什么都行。”
    
    娟子目光下意识望向窗外。心想，巴西的国舞是桑巴。它是一种节奏欢快，热烈奔放的群众舞，如果想有别于巴西的舞蹈，最好是跳一个抒情浪漫，节奏纾缓飘逸的舞。
    
    没有音乐伴奏，娟子自己哼着舞曲的旋律，开始切入意境跳了起来。
    
    她跳的是敦煌古舞。尽管没有音乐，没有布景，没有灯光，但她全然按照舞台演出的要求进行表演。只见娟子忽儿缓步展姿，忽儿疾步跳跃，忽儿腾空旋起，忽儿嘠然定格，伸臂投足无一不展现舞蹈动态的美感，那优美舒展的舞姿，飘逸柔情的动作，如临其境的情感，娴熟至臻地再现了中国古代舞蹈的艺术精髓，使贝德洛导演看得入了迷。
    
    作为一个巴西的艺术工作者，导演贝德洛从没看到过，也没想到过，中国的舞蹈是那么的舒展大方，竟有如此深邃而丰富的表达能力。
    
    娟子在台下常常是腼腆矜持的，但一上台就好似步入了无人之境。在刚才的表演中，她尽情发挥着自己的艺术创造力和丰富的表现力，用独特的舞蹈语汇，充发表达了剧情赋予的情感和意境。
    
    娟子的舞跳完了，她又回到只有一人看她表演的现实，有点不好意思了，脸微微地一红。
    
    贝德洛却在旁边毫不掩饰地拍起手来，激动地说：“好，好，跳得真好。没想到巴西还有一个一流的中国舞蹈家。”他拉过一把椅子来，让娟子坐下，问道：“现在，你在哪家艺术部门工作？”
    
    娟子告诉他，来到巴西后，她已告别了舞台。现在，除了偶尔在华人春节联欢会上表演一段，她再没有练舞和跳舞了。
    
    听说娟子已不再跳舞，而改行在一家中国报社打字时，贝德洛惋惜得不得了。
    
    娟子在与贝德洛谈话当中，无意瞟了一眼贝德洛的写字台。看到写字台的右角边，放着一摞演员应征表格。最上面的一个人的照片，娟子竟然认得。那不是陈妙玉吗？这个在华侨举办的文艺演出中，常独唱的徐娘半老的女人，提供的照片却是十几年前的。
    
    贝德洛注意到娟子在看那摞材料，问道：“你的照片带了吗？”
    
    娟子一笑，摇摇头：“没有。”
    
    贝德洛说：“其实照片对于你并不重要，照片只是帮我记忆和区别我所见过的人罢了。真正具有魅力的人，是那种不用照片也使人难以忘却的人，比如像你。所以你不需要照片。”
    
    娟子听出贝德洛是在赞美自己，她心里美滋滋的，但表情上只是点头一笑，没有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
    
    贝德洛用手拍拍那厚厚一摞演员表格问：“你想知道有多少人来应征吗？广告登出才三天，就已有40多人来面试，还不算打电话来询问的。40多人中，有人有形象没有气质，有人有气质没有形象，形象气质兼而有之的太难找了。有的人离我的要求相差太远，简直可以说没有自知之明。比如，我明明说要找一个年轻妇女，昨天竟来了一个不必化妆就可以演老外婆的女人。有的人不先问问自己能否入选，张口先问给什么报酬，真是无奇不有！”
    
    贝德洛在说这一番话时，不由地流露出一种嘲讽的口吻，这在娟子听来，有点反感和不舒服。
    
    娟子就是这种人，当看到自己的同胞有这样那样缺点和毛病时，她会为恨其不争而批评甚至是唾骂他们。但是她从不当外国人的面贬低自已的同胞，她更不喜欢听外国人讥讽辱骂自己的同胞。
    
    贝德洛见娟子不语，而且表情似乎有点不悦又问道：“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能给你多少报酬呢？”
    
    娟子平淡地回答：“我还不知道你将给我什么角色，而且我还没有决定是否接受你的聘请，怎么能谈到报酬的问题呢？”
    
    娟子看了一眼贝德洛，接着又不卑不亢地说：“如果你给我的角色，是演一个堕落了的脱衣舞女，那么即使你愿给我一座金山，我也会说一声：对不起，你另请高明吧！”
    
    “哇，好极了，我要的就是这种清高正直的演员！”贝德洛高兴地用手指在桌上一敲，说：“放心，我不会让你去当脱星，我要的是典型的中国贤淑女性。好，留个电话号码，以后改日再谈，并请你来看剧本。今天我还有别的事，就谈到这里。至于报酬的事，你也回去想想。提个你希望得到的数字，只要别宰我们就行。”贝德洛挤挤眼，把手掌当刀，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嘴里发出“咯吱”一声。
    
    开过这个小小的“宰人”玩笑，他和娟子握了一下手，结束了他们之间的谈话。贝德洛和娟子一齐离开办公室，向十八楼电梯口走去。
    
    这时贝德洛的手机响了，他的秘书告诉他，又有人来应征演员了。贝德洛幽默地告诉秘书，征演员的事已告一段落，即使来者是个天仙也不要了。让她转告应征者们，下次再征什么角色，请她们随时留心阅读报上的最新广告。
    
    四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忙活，一个由车库装修成的小百货店终于开张了。
    
    店名是大老钱给起的。当时娟子不知该起啥名字好。大老钱说，既然娟子那么爱女儿，就用女儿的名字任命吧，这个名字在工商部门注册不会重名，也希望珠珠能给她妈带来财运。娟子就欣然采纳了大老钱的建议，就给店起名“珠珠小百货店”。
    
    开这个百货店，娟子把从报社领到的遣散金，全用来买涂料粉刷墙壁，买磁砖铺地面，买木料钉货架，买电线灯管灯座拉照明灯。她又安装了一只电话，好订货送货什么的。
    
    等把这一切弄得差不多了，所有的积蓄和遣散金，也就花得光光了。这样一来，她反倒没有钱进货了。
    
    开店不进货怎么行，商店开张后卖什么？娟子犯了愁。
    
    直到现在她才体会到，开店说起来容易，其实真做起来实际困难不少。就算眼下能借到钱，可以顺利地把货搬回家来，但你也不能说是万事大吉了。往下还有一大愁，那就是万一开张后没有生意怎么办？那样的话，你投下去的所有钱，可就全部泡汤了！
    
    想到这些，本来天天板着指头盼开店的娟子，越是挨近开张的日子，她就越是担心。
    
    没钱买货怎么办？借！大老钱给娟子作保，从一家旅行社借了两千美元，说好一个月后还款，利息5%。
    
    用这宝贵的两千元钱，娟子进了一批价值较低的日用品。总算稀稀拉拉地摆上了货架，这样就像个商店的样子了。
    
    星期六的上午8点，珠珠百货店终于拉开大门对外营业了。
    
    这一天，大老钱没有去做自己的生意，他和杨丽一起陪着娟子开店。娟子毕竟是头一次涉足商场，他担心她应付不了。
    
    没有剪彩，没有酒会，没有敲锣打鼓和放炮燃鞭。所有的开张仪式，就是在门口贴了一张营业告示。这张告示告诉顾客们，珠珠小百货店的营业时间，以及经营的主要商品，它只有八开纸的大小，全用葡文写成。
    
    然而，不知是告示不够醒目，还是小店的门面太不起眼。珠珠小百货店开门营业了两个多小时了，竟没有一个人进来买东西。
    
    当然，这其间并不是没有一个人进来过。用大老钱的话说，有那么“仨猫俩狗”进来过，但是真他妈的邪劲，进来的人伸头瞧瞧，又调腚走了。没有一个掏腰包的，一个个好像都是统一的表情：喔，这里新开了一家小店儿！
    
    仅此而已。
    
    时间一晃快到中午了，这期间只有一个小孩进来，买了一块四毛钱的巧克力。除了这个馋糖吃的孩子，再没有第二个顾客。
    
    老没有人上门光顾，娟子有点沉不住气了，心里反复嘀咕：在这里开百货店，是不是选错了店址，不然为什么没有客源呢？
    
    大老钱似乎看出了娟子的心事，用一种肯定的语气安慰道：“别着急，很多人还不知这里有个店，等到了下午就会有顾客。”
    
    为了消磨时间，度过无聊的等待，娟子没活找活干，把架子上的货物，全部再重新摆过一遍，钟表上的时针在这期间又走了两格。在理货的时候，娟子的眼睛虽然盯在货上，但耳朵始终警觉地注意门外，听有没有顾客进来。
    
    当她再一次抬头去看墙上的钟表，已是下午三点多了。
    
    这大半个下午就要过去了，开店业绩实在太差太差，除了一个老太太进来买了一盒洗衣粉，再没有什么人进来光顾。眼看太阳开始往西挪动，娟子脸上愁云越积越多，灰心丧气得几乎要掉泪珠了。
    
    她想，完了，这个店算是开砸了！光看人家开店当老板挺风光的，哪知其中苦衷。没有生意的话，她拿什么还人家的钱？
    
    娟子正一筹莫展，劳丽达突然出现在了店门口，一副惊喜的样子：“哇，没想到才几天时间，娟子的店就开张了。娟子要当小富婆喽！”
    
    劳丽达上周末到外地旅游去了，今天才返回家来。下车一看娟子的小店开张了，就先进来打一声招呼。说完上前亲吻了一下娟子。
    
    劳丽达风趣的话，没有得到娟子快乐的回应。娟子只报以干涩的苦笑，那笑容短暂得像雷雨天的闪电，一划而过不见了。
    
    娟子过去似乎不是这样的，劳丽达看出了一点反常情况。再去看看店里帮忙的大老钱和杨丽，他们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
    
    劳丽达环视一下冷冷清清的小店，马上就明白了大家闷闷不乐的缘由。她说了一声，“待一会我再来。”就咯登咯登上楼去了，但不到5分钟又下来了。
    
    她走进店来，二话不说，拎起一个购物筐，就从货架上往里装东西。什么香皂、洗洁精、卫生纸、大米、食油，几乎什么都要。一眨眼的功夫，就装了满满一筐。然后，拎到柜台前对娟子笑道：“老板，算账！”
    
    娟子愣了一下，张口想说什么，可是一时不知要说啥：“劳丽达，你……”
    
    娟子楞在那儿，不知该算账收钱，还是不该算账收钱。
    
    “怎么，不卖给我？难道非得让我舍近求远去买东西吗？”劳丽达假装生气的样子说：“娟子，当初我愿意把车库让你开店，就是为了买东西图近便，如果早知你不卖买东西给我，我就不给你车库用了。”
    
    娟子一听，感动得眼睛湿润了。但是她还在犹豫，该不该收劳丽达的钱。
    
    这时大老钱过来打圆场：“娟子，开店就是赚钱，就是亲爹亲妈来买西，也得算账收钱。既然劳丽达今天帮你，你就记她个情，将来有机会，知恩图报不就得了，别太书生气了。”
    
    “唉，那好吧。真是太谢谢了。”娟子感激地点着头，拿过计算器来，开始给劳丽达结账。
    
    等她把一个个数字打上去，一筐子的东西的总账就出来了，一共是121·5块巴币。
    
    娟子把账单不好意思地递过来，劳丽达只看了一眼总额数，就掏出支票本来，给娟子开了一张支票。
    
    娟子接劳丽达支票时，手都有点发抖了。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开店，也是收到的第一张支票，心里除了高兴，更多的当然是感激。
    
    劳丽达买完东西，安慰了娟子几句，就拎着她东西，走出小店上楼去了。
    
    不知什么原因，劳丽达走后没有多久，小店出现了奇迹。陆续有人进来买东西了，而且一个顾客刚走，就进来另一个顾客！
    
    有顾客上门买东西，大家脸上露出了笑容。顾客到货架上选东西，拎到柜台这边，大老钱和杨丽帮忙装袋子，娟子算账收钱。
    
    忙活了有那么好一阵子，至少接待了十几个顾客，天也开始慢慢黑下来。打烊的时间到了。
    
    他们正想关门时，突然有一辆米黄色的奔驰车，急驰而来停在了门口。
    
    一位胖胖的老太太下了车，走进珠珠百货店，连价格也不细看，就拎过货筐往里装东西，一买就是一大堆。那位胖老太太买完货结过账，走出门把货往车后座一放，米黄色奔驰车呼地就开走了。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好似在进行一场抢购。
    
    运气来了不由人，就在临打烊前一个多钟头里，珠珠店里货架上的东西，被鱼贯而入的顾客，你买我购地搬走了一半多。
    
    娟子望着手里的一摞支票和现钞，又惊又喜。按大老钱的话说，今天可谓开张大吉。但是她有点不明白，同是一个商店，为什么上午和傍晚，生意好坏竟然差这么大。上午可谓门可罗雀，傍晚就顾客盈门。
    
    她问大老钱，他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突然，大老钱眼睛一亮，想到了那辆米黄色奔驰车，猛地一拍柜台，大叫了一声：“哇──你看我这记性，那辆奔驰车我咋没认出来呢？”
    
    娟子被大老钱陡然一拍桌子，吓了一跳，问：“那奔驰车怎么了？那买东西的人是谁？”
    
    “还有谁，是咱房东的老妈！”大老钱很有把握地说：“绝对是劳丽达她妈！没错。”
    
    娟子显然也没有想到，嗫嚅道：“刚才那个买得最多的胖夫人，是劳丽达她妈？”
    
    大老钱大声说：“没错，正是她。你记得劳丽达的爸爸，开奔驰车参加我们的座谈会吗？没错，就是这辆米黄色的奔驰。现在我算明白了，为什么劳丽达一走，生意就好起来了。一定是她回家后，给四周的邻居朋友打了电话，让他们都到新开张的小店来捧场。就这样，连她的老爸老妈也开车过来买东西。她爸爸怕咱认出他来，就没有下车，让老伴进来买东西。可是我认识他的车！”大老钱十分肯定地说。
    
    娟子感动得鼻子有些发酸，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看来平平常常的劳丽达，竟如此善解人意，竟如此热心助人。
    
    打烊关好店门，娟子、大老钱夫妇回到一楼，大家开始做晚饭。
    
    不多一会儿，胡秋妹也下班回来了。大老钱提议今晚他主厨，加几个菜，再添几瓶啤酒，一来庆祝娟子的小店开张，二来感谢劳丽达鼎力相助。
    
    这个提议获得了大家一致支持。于是，大老钱让娟子到楼下的小店拿啤酒。
    
    按大老钱的话说，肥水不落外人田，以后能在娟子店里买的东西，就不要再到外面去买了。今晚拿的啤酒，从大家的伙食费里开支。
    
    等饭菜做好端上桌，大老钱去请劳丽达来用餐。劳丽达没有推辞，高高兴兴下楼来了。
    
    不过，劳丽达没有空手来，她端来了她做的甜点──布丁，还带来一些刚从农庄摘回来的荔枝。
    
    在巴西能吃到荔枝，实在让大家感到高兴和出乎意料。劳丽达告诉大家，荔枝的葡语名字叫“LISHI”，完全是荔枝中文的音译。据她说，荔枝是中国人引进巴西的。
    
    这天晚上聚餐，大家聊的话题，除了中国移民对巴西种植业的贡献，就是有关娟子刚开的小店。大家都很关心珠珠百货店的前景，你一言，我一语，集思广益，都在为小店的生意兴隆出谋划策。
    
    毕竟大老钱做过跑货生意，又常在一些中国店家间走动，平时耳闻目睹不少生意经，他毫无保留地提供给娟子。
    
    除了大老钱提供的经验，再就是劳丽达的意见，也非常值得思考和采纳。
    
    一副养尊处优大小姐派头的劳丽达，在一杯啤酒下肚后，有条不紊地为娟子作分析：“你的小店，论品种比不上超市，但是附近数千米没有超市。再说居民为买一两样小东西，开车跑超市划不来，他们就自然会去你的店。这是你有会有生意的第一点。第二点是，超市大都上午9点才开门，晚上10点打烊，周六下午和周日不营业。你的小店如果早开门晚关店，周末照常开门营业，顾客不跑你店里跑哪去？我认为，拾遗补缺，为附近居民提供便利，应该是你的经营思想，也是你可以生存下去，并尚有发展空间的条件。”
    
    大家手捏着筷子，认真地听劳丽达分析，甚至有时忘记了搛菜。
    
    娟子边听边点头称是，大老钱在旁边不时插一句“对！”，“是这么回事”。
    
    劳丽达告诉娟子，珠珠百货店刚开张，她可以动员朋友来捧场。但是朋友给的面子，只能用一回，人家不可能三天两头捧场。所以，往后能不能留住回头客，关键看怎么个经营法。依她之见，娟子的小店，必须以良好的服务，优质的货品，低廉的价格来吸引顾客。
    
    提到服务品质，劳丽达提了一个意见：“我去过很多中国人的店，我不知你们中国人是活得太沉重，还是戒备心太强，见了顾客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脸，不爱主动打招呼，也没有笑容。即使有时会笑一下，但那笑容一看就很脆弱。我说的笑容脆弱，是指如果顾客挑选一样商品，一旦选了半天最后没买，那笑容立时就变成了怒相。其实，开店的人要了解顾客心理，凡顾客进店来，一定是想买东西，如果他今天没有买，是因为没看上称心如意的东西。假使你给他一个笑脸，他下次还会上门。相反，你一脸的怒气，他就从此再也不登门了。”
    
    劳丽达喝了一啤酒，看大家很有兴趣听，接着说：“比如我，有一次去买鞋，走进一家鞋店，挑了五六双都不满意，我拍拍屁股走了。结果那个跪在地上为我试鞋的小姐，非但没有生气，临走还道一声谢，甜甜地对我一笑。后来，我再到别家店里买，挑来挑去还不如刚才那家店的好，一想到那个服务亲切的小姐，我又回到原来的店里买了鞋。你想，如果那个小姐在我离开店时，训斥我一句，那怕是瞪我一眼，我有可能再回来吗？”
    
    “肯定不会再回来。顾客是来花钱的，不是来看店家脸色的！”胡秋妹插言说。
    
    “对。胡说的对极了。”劳丽达又说：“从中国人的冷淡上，我有一个有趣的发现，不知你们想不想听，看我说的是不是这么回事。”
    
    “快说，我们听着呢”胡秋妹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劳丽达说：“在与陌生人的初次交往中，我们巴西人与你们中国人很大不同。巴西人与生人初次见面，首先把对方当成朋友，见面时又握手又拥抱，热情客气得一见如故。然后呢，在未来的长期交往中，慢慢识别你到底是朋友还是坏人。是朋友就继续交往下去，是坏人就从此断绝交。而你们中国人呢，生人之间见面，一开始总冷冷淡淡，以提防之心对待对方，先把对方想象成坏人，然后在交往中慢慢了对方。当有一天证实这人老实忠厚讲信用，是个可交的人，这才亲亲热热成为朋友。总之，巴西人接人待物是‘先友后敌’，中国人是‘先敌后友’。”
    
    大老钱嘿嘻一笑，猛拍一下桌沿，说：“嘿，咱房东说的还真是那么回事。中国人之间，初次见面，是有那么点冷漠。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才能成知心朋友哥们。”
    
    大家说说笑笑边聊着，边品尝大老钱做的这桌饭菜。末了的总评价是，他的荤菜做得还是不错，但冷拼凉菜什么的，不管刀工还是配料，都比杨丽那天做的菜差了点火候。
    
    晚餐临结束，劳丽达又向娟子提了一条建议，让她去印一些小传单，散发到附近的公寓楼和平房里，让附近的每一户人家都知道，这里开了一间小百货店，家里一旦缺点什么，随时可以到这里补充，保证服务周到，价格低廉。
    
    这天晚上，房东给娟子出了不少好点子、好主意。大家谁也没想到，劳丽达虽未涉足过商场，但生意经验却很丰富。而且她谈的意见，大都切实可行。
    
    经大老钱一再追问才知道，原来劳丽达的生意经，很多是从父亲那里学到的。她的父亲卡络斯，从小是一个被遗弃的私生子。14岁起就给人家打小工，擦过皮鞋，补过轮胎，当过邮差，干过店员，摆过小摊，修过汽车，靠苦干勤奋起家，一直发展到今天拥有两家买卖新旧汽车的车行。
    
    这顿晚餐，对娟子来说，可谓受益匪浅。大家都十分关心她的小店，给了她莫大的鼓舞。如果说，吃饭前她还对能否开好这家小店满腹狐疑，那么现在她却充满了信心。
    
    她感到自己十分幸运，幸运有那么多的朋友帮助她。当然她明白，全部依赖别人的帮助是不行的，她要拿出中国人的勤奋和智慧，把“珠珠”百货店开好。她要好好做下去，赚多一点钱，让女儿珠珠生活得更好。将来，她要送珠珠读最好的中学和大学，她还要买一座带游泳池的洋房，要并有一辆自己喜欢的红色“梦纱”牌轿车。这一切都要从做好这间小店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