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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针灸院被查封断绝生路

2004年1月9日

    
    一
    
    今天是十三日,又逢星期五,是一个西方人认为不吉利的日子。导导胡既不是洋人,又不信洋教,自然不信这一套。
    
    不过他知道,巴西人很忌讳这个数,很多公寓和办公楼的电梯,就没有“十三”的数字,明明是十三层,却写成十四。也就是说,在这些建筑物里,电梯里的楼层数,要比实际楼层多出一层。
    
    不管导导胡信不信今天日子不吉利,但登门求医的患者少得出奇。整整一上午,竟没有一个人按门铃。到了中午十二点半,该吃午饭的时候,才来了一个求诊的病人。
    
    这个病人是个胖子,导导胡认识他有些日子了。这位胖子没有大病,按导导胡的话说,只是“小便不举”。
    
    导导胡说的“小便”,不是大小便的小便,而是指男人的阳物。用医学术语说,这胖子患的是阳痿。
    
    导导胡以前曾给这胖子治过阳痿,不但给他扎过针,还给他吊过重物。吊重物是一种康复治疗,方法是将沙布袋一类的重物,绑在患者阳物上,刺激它慢慢挺举,锻练强壮它的机能。
    
    这种治疗方法,是导导胡在一本什么杂志上看到的,后来他就照抄照搬来用了。
    
    导导胡今天不想给胖子吊重物,因为他情绪不那么高涨,懒得碰胖子那软不拉叽的家伙。因此,吩咐胡秋妹给胖子扎针。
    
    胖子在胡秋妹的引导下,咕咕容容爬上了理疗床,仰面朝天躺好。胡秋妹用酒精在他足三里、合谷、手三里穴位上消毒。然后,取出六根三寸长的银针,用酒精棉球擦过后,开始下针。
    
    三穴六针既然是导导胡的万能穴位,胡秋妹就照嘱行事,不想与他再起冲突。甚至连下针方法,她也按导导胡教的做。导导胡的下针方式是,用一根比针灸针稍短的小塑料管,竖在要扎的穴位上,把针放入塑料管中,然后手指往下一弹,银针就猛地刺进了皮下。这种进针法,因为速度快,通常没有痛感。
    
    导导胡告诉胡秋妹,巴西人看病最怕痛。那么,扎针就怎么不痛怎么来。他不要求胡秋妹捻针,自然也不必去寻找胀麻酸的针感和疗效。
    
    胡秋妹在为胖子扎针,导导胡就去他的卧房,倚坐在老旧的沙发上,大腿跷二腿,边呷着茶,边听着他的京戏。他那台老掉牙的录放机,沙沙放着同样是老掉牙的京剧带。
    
    突然,门外响起一阵刺耳的警报声,似乎有人在急促地敲门,敲得挺横挺楞的。
    
    导导胡没有挪屁股,对屋外吩咐了一句:“是谁呀?小胡,去看一下。”
    
    在巴西,导导胡听多了警报声,有救护车的,有消防车的,有警车的,连殡葬车都可以拉警报招摇过市,可想而知警报有多少。因而,导导胡听多不惊。甚至,他根本没有在意那警报声,更没有去想警报声与敲门声的联系。
    
    “哎,我去看看。”胡秋妹答应道,起身走到房门前。她没有直接开门,按导导胡教她的,先打开门上的小窗,踮脚伸头往外窥视。
    
    哇,不得了!胡秋妹吓了一跳。门口停着两辆闪着警灯的黑车,几个巴西壮汉子,伫立门前正打量这所房子。这一帮人虽没穿警服,但那一张张冷酷的面孔,谁看了也畏惧三分。他们不耐烦地等在外面,一副要破门而入的架式。
    
    见门窗上露出一张女人脸来,一个大胡子男人走上前,向胡秋妹亮了一下黑皮夹证件,说:“请开门,我们是州卫生厅的稽察,对不起,请开门接受检查。”
    
    胡秋妹一听稽查,吓得差点晕过去。
    
    “稽查”葡语写作FISCAL,音译是“肥斯告”。中国人都把“肥斯告”叫做“老肥”。
    
    “老肥”不仅是取“肥斯告”第一个字母“肥”的音译,还因为他们之中常有败类,借故敲诈事主,假公肥私,所以大家称之“老肥”。
    
    “老肥来了!导导胡。”胡秋妹回头大声通报,并惊恐地问:“怎么办?开不开门?”那声音因为过于紧张而变了调。
    
    老肥?老肥怎么会来找我的麻烦?导导胡心里有点纳闷。以他在巴西这么多年的经验,他这个小小的诊所,是没有什么油水可捞的。只有那些大药店、大诊所,老肥才可能去敲一下。因此,他开业七、八年,老肥从未光顾过。呵,今天这是怎么了?
    
    导导胡纳闷归纳闷,但他此时此刻不糊涂。他想,老肥既然已经了上门,如果这是一祸,躲是躲不过去的,不开门是不行的。
    
    于是,索性壮起胆子大声道:“开门,让他们进来!”一副大义凛然的英雄气概。
    
    胡秋妹毕竟是女人,导导胡毫不所惧的口气,并没有给她壮起胆子来,她哆哆嗦嗦打开了房门,三、四个老肥乘机鱼贯而入。
    
    胡秋妹一时慌了手脚,面对长驱直入的几个大汉,不知该不该打招呼。无意中她发现,第一个进来的老肥,腰上还别着一把黑亮的手枪。看来,来者不善。
    
    老肥们先分头查看了导导胡的各个房间,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后,又汇聚到理疗室里。
    
    那个大胡子老肥,看来是个头目人物,他要导导胡出示身份证和行医执照。
    
    导导胡楞了一下,慢慢拉开抽屉,拿出他的身份证递给大胡子。
    
    大胡子接过身份证,仔细核对了照片和有效期,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就把身份证还给导导胡,又要导导胡出示行医执照。
    
    导导胡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声来。他拉开抽屉,低头在里面漫无目的地乱翻。他不知在找什么,或许他什么也不找,只是在消磨时间。片刻后,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大胡子看他找不出执照,直截了当地问他到底有没有执照,如果没有执照就直说,不用再装模作样浪费时间。见自己的小花招被识破,导导胡只好尴尬地点点头,承认自己是无照行医。
    
    导导胡没有执照这一点,连胡秋妹都始料不及。胡秋妹不明白,导导胡是糊涂呢,还是太大意,抑或胆大妄为,渺视巴西法律?没办行医执照,他竟敢开针灸院,坐堂行医七、八年之久!真是吃了豹子胆。
    
    在与巴西针灸学会的接触中,胡秋妹得知了不少情况。巴西西医界从来就不把针灸视为一门医学,充其量把它当成一种理疗手段。这种理疗手段是辅助性的,有它不多,没它也不少。针灸执业在行业注册上,被划到理发、修脚、剪指甲、按摩等一个行当里。然而,即便是这样一种再简单的营业执照,导导胡也不曾去办过一个!
    
    没有行医执照,自然就没有营业发票。无照行医,又偷税漏税,可谓错上加错,罪责不轻呵!胡秋妹为导导胡捏了一把汗。
    
    大胡子脱口骂道:“没有执照,你也开诊所看病?你这个支那猪!”边骂边向他的同僚们摊开两手,耸耸肩膀,一副惊诧的样子。
    
    “这个药是你卖的吗?”另一个高个子老肥走过来。从公文袋里掏出两个自制的药瓶,摆在桌子上,目光直逼导导胡。
    
    两个药瓶,一大一小。大一点的,是用鱼子酱瓶子改装的药瓶,里面的药水呈淡褐色。胡秋妹知道,这是导导胡配制的壮阳外敷药。另一个小瓶子,原是盛牛黄解毒片的瓶子,现在里面装着干玉米须和枸杞子,这是导导胡配的补虚药。
    
    这两种药胡秋妹不仅见过,还帮导导胡洗过瓶子装过药。它们都是导导胡的得意“杰作”。导导胡不止一次向她吹嘘,他研制的壮阳药和补虚药,配方奇特,效果显著,曾卖给过很多巴西人使用,反映总的是好的。这些几乎没有什么成本,包装又不起眼的药,给他换来了大把大把的钞票。
    
    导导胡配的壮阳药,究竟是由什么构成呢?这一点,胡秋妹再清楚不过。那是用辣椒水、风油精加酒精兑成的。据导导胡说,这种外敷药的使用方法为,阳痿患者同房前,先将药水涂到阴茎上,由于受到强烈刺激,短短的几分钟后,再疲软的缩头乌龟,也会焕发青春,出囊勃起,斗志昂扬。
    
    不过,毕竟它是自制的土药,副作用是在所难免的。如果没有副作用,威尔刚还有什么市场,导导胡就可申请诺贝尔医学奖了。据说,这种药的副作用,在于涂上药水后,软不啦叽的家伙是强硬了,但房事中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不像自然挺举的舒爽。
    
    这种感觉导导胡体会过。他在研制这些药时,也在自己身上做过实验。一是为了体会药效,二是满足他自己的挺举欲望。有一次,因为药涂得太浓太多,他的阳物火刺辣了三天。他也不止一次听到患者抱怨,搽他的壮阳药不太舒服。每当这时,导导胡不从药上找问题,反而觉得患者吹毛求疵。万事没有两头利,他解决的是小便不举的问题,能让阳物金枪不倒,他就算大功告成了。至于舒爽不舒爽的问题,那是另一个问题。患者盼望的那种既能挺举又舒爽的壮阳药,大概不比攻克艾滋病和癌症容易,没有数十年的科研攻关是做不出来的。这一重大课题也不是他能完成的。
    
    那么,玉米须须又是什么药呢?其实什么药也不是,那是导导胡的心理药。他让患者把玉米须买回家,用水煮了喝。玉米须里配有枸杞子,枸杞子有补肾的作用,吃了它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玉米须配枸杞子,是导导胡的万能药,几乎适用于所有上门求医的患者。
    
    面对高个老肥的询问,导导胡无言以对,只是微微点头,承认两瓶药是他卖的。
    
    “你还有别的药吗?”大胡子凶巴巴地问道:“都放在什么地方?快说。”
    
    导导胡被逼得无可奈何,迈着颤颤巍巍的步子,踱到房间的一角,拉开一个白色药橱。所有的壮阳药和补肾药,全都存放在这里了。除了两种自制药,还有一些他托人从国内带来的中成药,如牛黄解毒丸、甘草片、云南白药、桔红丸、大活洛丹等等。
    
    大胡子向柜子里瞟了一眼,冷冷一笑,转身找来一个大尼龙口袋,不加选择,将橱子里的所有药品,全部划进了尼龙口袋里,不管是导导胡的自制药,还是国内带来的成品药。
    
    巴西的法律规定,做针灸按摩的人不是医生,没有开药的处方权,擅自卖药是违法行为。药品一旦被查获,可当即收缴销毁。显然,这个连针灸按摩执照也没有的导导胡,卖药更是触犯了法律。
    
    导导胡眼睁睁看着一橱的中药,被高个老肥搜缴一空,一双老眼眶里涌上了浑浊的泪花。这些药是他花了几千美元,才托人从国内带过来的,通常他只卖给那些有钱人。这些药在他预算里,至少可以卖几万美元!这是他几年积攒下的心血钱,然而,却被老肥们一锅端了,他好疼心呵,他损失得太惨重了!导导胡的心酸老泪,终于忍抑不住溢出了眼眶,沿着纵横交错的皱纹流淌下来。
    
    老肥们对针灸院进行搜查之时,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门口聚集了几十个围观者。人们一边翘首向屋里张望,一边在听两个开稽察车的司机介绍案情。
    
    一个司机说:“有人投诉,来这家针灸院看腰痛病,看了几个月,花了几百块,一点效果也没有。后来找别家针灸医师问根由,才知道这个老头子给他扎的是健康穴,根本就不治病。”
    
    另一个司机补充道:“这个中国老头,胆子够大,没有营业执照就看病,还敢自己配药。他配的中国壮阳药,吃了还真管用,大鸡巴一挺三天不倒,药劲够厉害的!”
    
    这位司机,显然是道听途说,又添油加醋。明明导导胡的壮阳药是外敷的,在他嘴里就变成了口服的。明明导导胡的药副作用太大,患者都说受不了。他却说挺举作用很大,金枪三天不倒真管用。
    
    一位邻居却出来说,这个中国老头子,在这住了七、八年了,人蛮和气的,一副专家学者的风度,不像是个混混医师。
    
    另一位过路人搭话道:“中国人道道多,说不准的。反正我有病,不敢找中国医生看。前几年,我得了偏头痛病,朋友让我去扎针,我是坚决不去。我听一个西医师说,扎针很不安全,如果消毒不好,会传染肝炎和艾滋病。后来我没扎针,偏头痛病也好了。如果真的扎了针,可能成了艾滋病带原者。”
    
    一位学者派头的路人,也发表自己的见解:“我认为,政府应该对这些外国江湖医生管一管了。治病的事,人命关天,没有医学院文凭,没有行医执照,怎么能开诊所呢?万一误诊误治怎么办?”
    
    门外的围观者,鸡一嘴,鸭一舌,评说纷纭。
    
    屋里的几个老肥,临走把导导胡的针灸院,又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仔细搜查了个遍。甚至连那个黑洞洞的地下室,也伸头探脑窥视了一阵,然后才拎着收缴的几大袋药品,从屋里走了出来。
    
    老肥们把药品扔上汽车后备箱,脸上露着大获全胜的神气,分别拱进两辆黑色稽查车,一路闪着警灯,耀武扬威疾驰而去。
    
    二
    
    两辆卫生厅稽查车,刚离开针灸院扬尘而去,导导胡的养子胡保罗下课回来了。老远他看见,自己的家门前聚着一堆人,人群中有两辆汽车闪着警灯,心里格登了一下:莫不是针灸院被抢了?
    
    圣保罗社会治安很差,入室抢劫的事时有发生。不过他知道,针灸院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抢的东西。强盗不会要那些中草药,更不会要那些针灸针。如果不是抢劫,那就是爸爸突发了疾病,是救护车赶来了吧。
    
    他快步走到家门口时,两辆闪警灯的车子,一阵风似地飞驰而去,围观的人也正在散去。
    
    “发生了什么事?”保罗一边往屋里走,一边焦急地问,但围观的人们看看他,只顾走开没有人回答。
    
    他快步走进家去,一看老爸没有倒卧在床,而是端坐在沙发上,紧张的心就稍稍放松了一点。
    
    最近,保罗发现老爸有点苍老了,他的脸色黄里泛黑,皮肤干燥无光。他的眼袋比以前下垂扩大了,眼睛变得更小了,小得像一条细细的缝。眼小倒也无妨,问题是那条眼缝里的光芒,似乎越来越微弱了。一个人的眼睛,不仅是心灵的窗口,也是生命的窗口,当一个人生命接近了终点,这个窗口就越来越小,里面的光泽也就越来越暗淡,终于会有那么一天,在一阵突如其来的疾风中,窗口突然会被吹闭,里面的光亮也就完全熄灭了。
    
    既然老爸安然无恙,胡保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见老爸坐在沙发上,一副沮丧的样子。再看看诊所里很零乱,药橱的门洞开着,原先满当当的中药不知了去向。再看看胡秋妹,也低头耷脑倚在理疗床边,已猜出了几分事由,但他仍不愿往坏的方面想。
    
    “出了什么事?爸。”胡保罗弯下腰去,搂着导导胡的肩膀,亲热关心地问。
    
    老爸没有吱声,只叹了一口气。他受到的打击太沉重了,他的经济损失太大了,受到的刺激太强烈了!实在难以向儿子启口。
    
    见父亲不肯讲话,保罗又转身问胡秋妹:“胡姐,到底出了什么事?有人来欺负我老爸了吗?还是有人没看好病来投诉?”
    
    望着胡保罗一副渴望得知真相的乞求目光,胡秋妹觉得没有必要对他隐瞒什么了。作为导导胡的儿子,他应该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作为一个正在读大学的巴西人,也许他会有办法帮助语言不通的中国父亲。胡秋妹叹口气说:“是老肥刚来过!噢,就是卫生局的‘肥斯告’!”
    
    “他们来干什么,难道我老爸有犯法吗?”保罗见胡秋妹没有回答,又追问:“你说呀,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们说,你父亲没有针灸执照……他们还说,即使有营业执照,随便卖药也是违法的……”胡秋妹吞吞吐吐说道。
    
    保罗瞪大了眼睛,眸子里充满吃惊,问:“我爸没有行医执照?怎么可能呢!”他把目光投向胡秋妹,想从她脸上得到否定的答案。她整天和老爸在一起工作,应该知道导导胡是有执照的。然而他失望了,胡秋妹没有任何否定的表示,反倒轻轻点了一下头。他还是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又把目光移到导导胡脸上。只见父亲理亏似地低着头,一副供认不讳的样子。
    
    父亲无照行医,胡保罗虽大吃一惊,却似乎又在意料之中。他和导导胡生活这么多年,从没看见过父亲有行医执照。这个疑问,其实并不是今天才冒出来的,几年前就在心里产生了,只是没有勇气来询问和求证它。直到今天老肥上门查抄了,才无情地揭露了事实真相。还有,老爸是不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医生,也是胡保罗多年没有解开的谜。
    
    这两个大大的问号,在他的心里萦绕了很久。原本,解开它们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只是他不敢去触及它,或者说是他不忍心、不愿意去弄清这此事。因为一旦真相大白于天下,他心中父亲高大完美的形象,就会轰然倒地。
    
    他记得几年前,有一次他随口问父亲,为什么巴西人诊所,医生身后的墙上,都挂有医学院颁发的文凭,或卫生部门核发的行医执照,而他们家针灸院墙上什么都没有。
    
    胡东顺怎么说的呢?他告诉保罗,中医没有挂文凭的习惯。因为中医多是祖传,而不是学院培养。保罗觉得也对,中医和西医,毕竟是两门完全不同的学科,肯定也就有不同的习俗。保罗相信了父亲的话,没有再往下追问。
    
    至于他的老爸,到底是不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医生,这个疑问产生于四年前。保罗有一个同学,他的父亲得了腿痛病,病得几乎不能去上班。保罗听说针灸能治经络方面的疾病,就向他的同学打保票,说他的中国老爸导导胡,一定能治好他爸爸的病。
    
    保罗事先没打招呼,就把同学的父亲领到家里来扎针。儿子领来的人,导导胡不好拒绝,就给他扎了。因为扎的是三穴六针,和给别的病人扎的穴位一样,自然就没有什么疗效。事后导导胡告诉保罗,不要随便把同学及家人领回家来扎针。领来的都是熟人,收钱不好,不收钱也不好,让他很为难。
    
    其实,保罗听得出父亲话中的真正涵义。问题不在于收钱不收钱,而是能否治好他们的病。如果治不好素不相识人的病,导导胡没有任何的压力,而一旦治不好熟人的病,导导胡就很没有面子。
    
    从那时起,保罗便对父亲的医术有了疑问,从此在同学朋友面前,不再提父亲是针灸师了,只提老爸是个中国人。
    
    长着高鼻子,蓝眼睛,遗传着诺尔曼民族血统的保罗,是一个破落了的德裔家族的后代。十几年前,保罗和导导胡是邻居。十一岁的保罗,看到中国人很好奇,时常到导导胡家玩耍,导导也胡喜欢上了这个机灵的“小德国”。
    
    保罗从小没有爸爸,他的爸爸在他还呀呀学语的时候,就跟一个意大利女人私奔了。他的母亲一人带着五个孩子,保罗是最小的,他上面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最大的姐姐才十九岁。五个孩子五张口,五双手,都向一个瘦弱的母亲要吃要喝要穿要用。
    
    保罗的母亲在一家公司当电话接线员,每月的收入只有两个半最低薪水,哪抚养得起这五个孩子。为了多挣钱贴补家用,保罗的母亲每星期六和星期天,就到富人家里打扫卫生。她从早干到晚,一天才挣三十块。
    
    每星期天中午,房主都向她提供一个盒饭。保罗的母亲总舍不得吃,饿了她就喝自来水,晚上把盒饭带回家去,与五个孩子一起分享。
    
    如此辛劳善良的母亲,却得不到孩子们丝毫的体贴和帮助。母亲周末去打扫卫生了,五个孩子在家里翻天覆地的打闹,每每回到家里,劳累了一天的母亲,还要打起精神来收拾乱成一团的家。
    
    有一个周末,实在受够了这一切的母亲,突然不辞而别没有再回来。
    
    这天晚上12点了,饿得饥肠辘辘的五个孩子,见母亲半夜了还不回来,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才想到四处去寻找母亲。可是,再也找不到母亲了。直到这时候,他们才痛苦地悔悟,过去对母亲太冷漠了,太不关心和爱护她了。他们呜咽着发誓,只要这次能把母亲找回来,今后一定好好对待她,他们再也不淘气了,他们也不要她累死累活地去打扫卫生了,他们可以出去找活干,帮她挣钱,帮她收拾家……可是,一切一切都晚了,母亲一走就没有了音讯,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永远不会再回来。
    
    树倒猢孙散,母亲的出走,使这个家庭如同屋脊抽掉了顶梁柱,立时轰然倾覆坍塌了。
    
    大姐哭哭啼啼,提早嫁人去了;二姐两步一回首,离家进了修女院;三姐眼含泪花,被小姨接去了;哥哥依恋不舍地远走他州,给一个远亲去打小工了;最小的保罗还一时没有去向,一人坐在已三月没交房租,明天就被房东收回的房子里抹眼泪。导导胡经过这里,见他孤苦伶仃挺可怜,就收留了他。
    
    保罗很感激导导胡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收养了他,每当有人问他叫什么名字时,他总在名字前面加一个“胡”字。“胡”是他养父的姓,他也随中国人的习惯,把父姓摆在第一位。人们都叫他胡保罗。
    
    当他十八岁长大成人,需要更换成人身份证时,他在警察局正式更名,登记为胡保罗,并公开承认导导胡是自己的父亲。他认为,做一个中国人的儿子,很荣幸也很自豪。他非常地爱戴有着慈悲之心的中国父亲。
    
    刚收养保罗的时候,导导胡还没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在街头摆个小摊卖点小百货。为了能进到便宜的货源,他常常一大早就去批发市场进货,因为他没有汽车载货,买好货后就用大提包背回来出售。这些既累又苦的活,他从不让小保罗做。他吩咐小保罗要好好读书,只有读好书将来才能出人头地。他在总结自己一生经历时认识到,自己在国军里一直不能晋升的原因,就在于文化底子太薄。不然的话,按他的资历,退役时至少也该是个校官了。
    
    他叫胡保罗一定要好好念书。唯有知识可以改变人的命运,可以带来用之不尽的财富,可以使人步入上层社会。他告诉小保罗,中国圣人说得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保罗听了点头称是,他非常喜欢这些富有哲理的中国俗语。
    
    就这样,导导胡供保罗读完了中学,又送他读一家私立大学。现在,他已是大三的学生了。除了读大学,胡保罗晚上还在一家电讯公司兼职,他的工作时间是下午五点到凌晨一点。
    
    老肥今天上门稽查,给胡保罗捅破了蒙遮多年的一层窗纸。使他痛苦地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最最敬重的中国老爸,不但没有针灸营业执照,还近乎于一个不学无术的混混。这个过去他最怕证实的问题,今天一旦被无情地证实了,他倍感痛心和难过。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
    
    此外,胡保罗还听说,老肥临走已下达通令,从今以后,他的老爸不得再进行扎针营业,否则将被起诉吃官司!这等于说,他的老爸被剥夺了工作的权力,被砸了谋生的饭碗,从此断绝了经济来源。
    
    胡保罗心里痛苦不堪,矛盾重重,他既爱戴这位善良富有同情心的中国父亲,又憎恨这个无能昏庸的中国父亲。眼下他不知该去安慰他,还是该去责备他。
    
    胡保罗默默无语,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紧闭房门不想再出来。
    
    三
    
    老肥们走了,针灸院恢复了宁静,这时导导胡才想起来,还没有给那个治阳痿的胖子起针收钱。
    
    他去找胖子,胖子早不见了人影,鬼知道他啥时候乘混乱溜之大吉了。临开溜前,竟把起出来的六根针,扔进导导胡的茶杯里,气得导导胡扫帚眉直跳。
    
    一场浩劫过去之后,导导胡开始琢磨前因后果。他怎么也想不出,老肥为何会到这里来。有一点可以肯定,准有人举报和投诉,否则民不告官不究。可是,究竟是谁这么缺德,背后捅他黑刀子呢?
    
    导导胡在他的记忆里,搜寻过滤着每一个可疑的人。这些人里既有巴西人,也有中国人。
    
    在中国人中,他怀疑的人甚至包括了大老钱,但他很快排除了大老钱的可能性。大老钱这人,嘴巴虽然臭了点,爱讽刺挖苦人,但他不是那种暗中放箭,黑地下绊子的人。
    
    他从张三想到李四,又从李四想到王五。突然紧皱的眉头一抖松开了,他想起一个人来。
    
    对,很可能就是那个杨老头,他的儿子杨天白干的!
    
    杨老头也是从台湾来的老兵,二十年前在这条街的另一头,开了一家中国面食馆,名叫杨家饭店。
    
    他的儿子杨天白生在台湾,长在巴西,中文葡文都精通。他自小聪明灵俐,中、小学的学习成绩不错,在班里不是数一就是数二。高中毕业后,杨天白考入圣保罗大学医学院,去年才戴黑方帽子毕业了。
    
    年初,杨老头告老退休,把面食馆交给儿子经营。儿子接手后,将他爹的面食馆歇业进行装修,然而两个月后再开张时,竟变成了一家漂亮的诊所。这家诊所也有针灸项目。一山不容二虎,一条街上有了两个针灸师,怎么能不相互排斥拼杀。
    
    他妈的,准是为了和我抢生意,他才来封杀我!导导胡猛地一拍大腿跳了起来,终于找到了被查抄的祸因。
    
    很快,他又联想起一桩事来:上个星期四下午,一个瘦长的巴西男人来扎针,扎完针问有没有中国药可以卖给他。那巴西人说,是外州的亲戚托他来买中国药的。
    
    有人找上门来买药,导导胡求之不得,当即卖了两瓶自制土药给他。谁知这药却到了老肥的手里,成了今天老肥查封他针灸院的证据。导导胡想,那个瘦长的巴西人,肯定是杨老头儿子派来的奸细。
    
    老杨头呀,老杨头,我过去对你不薄,没少去你的面食馆吃你的面汤,捧你的情场,可你的儿子就这样对待我!咱好歹都是中国人,本是同根生呀,相煎何太急!导导胡气得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杨天白圣保罗大学医学院毕业后,因资历尚浅,进不了薪水丰厚的私立医院,又自命不凡,不愿去薪水微薄的公立医院,就申请执照开了这家私人诊所。圣保罗私人诊所多得数不过来,并非家家诊所都患者盈门。为了引吸病人,并有别一般巴西人的诊所,杨天白在接诊服务范围里,增加了中医的针灸推拿项目。然而,杨天白很明白,光靠推出针灸按摩项目,还不足以使他的诊所生意兴隆。原因在于这些年来,针灸好像是中国人娘肚子里生来的技能,它正被越来越多的新华侨用来谋生度日,用来发财致富。而这些刚在巴西登陆的新华侨,对针灸有的是一知半解,有的可以说是狗屁不懂,但他们就敢随便挂牌行医,甚至有人连牌也不挂,就公开扎针看病赚钱。这些人之中,不乏不学无术之徒,如果不扫除这些江湖骗子,鱼龙混杂之下,就没有他杨天白这些课班出身医生的生存空间。
    
    当然,扫除这些人,只靠他个人的意志和力量是不够的。杨天白灵机一动,有了一个对付这些人的办法。这个办法一旦成功,其效果决不是扬汤止沸,而是釜底抽薪。这个办法就是针灸立法!
    
    巴西是一个针灸尚未立法的国家,应该利用针灸立法的武器和契机,把那些立足未稳,又没有行医执照的竞争对手通通清除掉。这样一来,巴西庞大的针灸市场,就全归杨天白这些既有一张中国人面孔,又有一张巴西医学院文凭的人所有了。
    
    从年初起,杨天白就四处奔走,联系拉拢几个国会议员,策划制订针灸立法提案了。这个立法提案最重要的条款是:针灸是医生治病的手段,钢针直接刺入人体,可能引起包括肝炎、艾滋病等疾病的传播,以致造成死亡。因此,只有巴西医学院毕业的医生,才有资格做针灸治疗。
    
    如果这项法案一旦通过,所有毕业于中国医学院、中医学院的医生,以及那些祖传的中医,就失去了针灸的权利,他们必须立即关门停业改做他行。
    
    不过,如果针灸果真成了巴西洋大夫的专利,中国的传统医学会成什么样子,杨天白就管不了这么多了。
    
    杨天白制订针灸立法条款,是有事实作为依据的,社会上的确存在一些江湖骗子。但在此间华人针灸师看来,不应该因为社会上有几个骗子,就把一船人都打翻在水里。他们认为,杨天白借针灸立法维护患者利益只是晃子,他最终目地是要扫除他的所有竞争对手,包括有真才实学的,和不学无术的。
    
    导导胡总算知道谁在捅黑刀子了,但他又能奈何杨天白什么呢。除了歇斯底里地臭骂他一顿,别无他法。
    
    想想针灸院被封门,今后无事可做,无业可从,导导胡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他心情沉重地走到自己房间,一头倒在床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半天不语一声。今后他能做什么?这日子怎么过?他的出路在哪里?他一点主意也没有,前途一片黑暗。
    
    说实话,这些年来,他并没赚到很多钱。他几乎是在惨淡经营,还要供养胡保罗上学。就算多少有一点小积蓄,也花不过几个月。如果从今不干针灸,他这把年纪还能干什么呢?总不能再去摆摊卖针头线脑,或去提包沿街叫卖吧。
    
    他甚至后悔,不该到巴西来。如果现在留在台湾,作为一个老荣民,他虽然发不了财,吃饭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导导胡觉得他有点冤枉,他无照扎针是有点不对,但他也算是有良心的中国人。几次碰到穷人病得厉害,他送中药给他们分文未取。他平日赚的多是那些富人的钱,那些富人无病呻吟,小病大治,赚他们点小钱也不为过吧。再说,他的针灸虽然不治大病,但扎一扎至少也治个心病。西医里不是有心理病医生嘛,心理病医生是靠聊天谈话祛心病,而他是靠扎针治心病,不也是殊途同归,有异曲同工之妙嘛。为什么西医能行,他这个中医就不行,这样做也太有欠公道了吧。由此想来,导导胡总觉得,老肥们对他未免过于严厉苛刻。
    
    导导胡想归想,抱怨归报怨,但是老肥的话就是法律,他决不敢违抗。当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导导胡悄悄摘下华佗针灸院的牌子,并在门下贴上“停业整修”的告示。
    
    这天傍晚临下班,胡秋妹知道心情闷郁的导导胡,是不会自己做饭的。临走做了一碗他平时最喜欢吃的炸酱面,给他端进了房间,放在他床边的桌子上。导导胡没有情绪吃,她只好退了出来。
    
    胡秋妹是了解导导胡的,他身上的生活担子很重。胡保罗正在读私立大学,每月仅学费就要七八百块,还不包括吃饭、乘车和买书的费用。导导胡一旦停业断了收入,保罗就可能辍学。胡保罗在电讯公司赚的那份薪水,不足支付学费和房租,以及导导胡的日常生活开销。
    
    胡秋妹是同情导导胡的,尽管他有喜欢吹牛皮的毛病,但你和他相处时间长了,就晓得他是一个有着古道热肠的善良老人。她知道自己进来的时候,导导胡的针灸院其实并不缺人,他见胡秋妹急于找一份工作,她又长得很像自已的女儿,就收留雇用了她。他收留胡秋妹还有一个用意,他的养子保罗26岁了,至今还没有一个女朋友,他想为养子找个媳妇。胡保罗在庆幸有一个中国父亲的同时,还有一个心愿,希望将来娶一个中国人为妻。
    
    导导胡见胡秋妹长得年轻,以为她的年龄和保罗差不多少,希望他们能成一对。后来才知道,胡秋妹要比保罗大几岁。
    
    尽管如此,保罗还是流露出了对胡秋妹的喜欢。在他看来,年龄不应该是爱情不可逾越的障碍。但刚经过感情创伤的胡秋妹,不想在一场痛苦还未完全痊愈的时候,再开始另一场不知是痛苦还是幸福的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