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户人人都有难念的经
一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院子里回响着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在宁静的夜里声音好像放大了几倍。 大老钱额头上渗着汗珠,身套一件旧工作服,正在赶修一辆“巴西利亚”牌的轿车。
他好不容易把车门卸下来,敲打平了凹进去的部分,又将车门重新安装到车上去。修理完了车门,他又钻进车底调整刹车杆。 这时候,林娟子从客厅侧门的楼梯上走下来。 “喂,修完了吗?来,吃完饭再干吧。”迈着轻盈的小碎步走到车旁,林娟子蹲下身来细声细语地说。 “唉,这就好。”车下传出来大老钱的答应声,但他伸在外面的半截身子没有动,并无马上爬出来的意思。反而向娟子吩咐道:“娟子,劳驾,给我照照亮,我把这刹车整一下,马上就好。” 娟子拿起挂在车门上的一个铁网罩住的电灯,顺从服帖地举到了车下。顿时,灯光照亮了车下大老钱油渍麻花的脸,也映出林娟子那张清秀美丽的面颊。 “娟子,说实话,你长得真是漂亮。”大老钱一边使劲拧着镙丝一边说:“我怎么也想不出,阿良这家伙,怎么就舍得离开你。要让我,我……” “你专心修你的车,别胡说八道!”娟子嗔斥了大老钱一句。过了片刻又若有所思道:“阿良人倒不坏,我们俩的事不能全怪他,问题出在他妈身上。他妈守寡十几年把他养大,他哪拗得过他妈。” 大老钱喘了口气,说“好,不提那没点男人骨气的阿良了。不过,你们的事也总有个解决的时候。我说不定会从中帮点忙呢。”
“你帮什么忙?”娟子有点不解。 “帮你们破镜重圆呀。”大老钱的话语含着试探的意味。他非常喜欢娟子,眼下他希望娟子说的是个“不”字。如果她斩钉截铁拒绝别人为她婚变调解,他就有了追求娟子的机会和权力。但他却口是心非地说:“不过,帮你们可不是看在阿良面子上,而是看在孩子的份上,珠珠离了你怎么会有幸福。” “我也这么想。我与阿良走这种地步,想和好如初谈何容易。都是为了孩子。珠珠失去了妈妈,怪可怜的。后妈怎么能和亲妈相比。不是为了我的珠珠,我是不想再见到阿良的!”娟子轻声说,一脸的愁容。 “我看不起阿良这种人。作为一个堂堂男子汉,怎能没有主见呢?他说他妈容不下你,我看完会是托词。”大老钱替娟子打抱不平。 “我也说不清他到底怎么想,往下走着再瞧吧。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娟子叹息一声说。 “别愁,像你这么漂亮贤惠的人,有的是人抢着要。比如我,就很喜欢你。可我不是那种自私的男人,乘人之危,捡人家便宜。在家的时候,我妈常念叨,宁拆十家庙,不拆一家婚。这箴言我可不敢违背。再说我这德性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哪配上你呢。唉,阿良人长得倒也算一表人材,但论气质就不能和你比啦。喂,请把灯往左边打一点,再把扳手递给我。” 大老钱又捣弄了一阵子,深透了一口气,停下手里的活。借着休息一下擎酸了的胳膊,接着说:“你说咱这栋房子里有没有意思,怎么净住些婚姻不幸的人呢。知道不,今天下午刚搬进来一位,也是两口子闹得就差上法院打离婚了。不过刚来的这个女人,是‘涉外婚姻’,嫁的老公是巴西人。” 大老钱的话引起了娟子脑中的疑问,说:“噢,今天下午又搬进来一户?怪不得咱厨房里多了一些餐具,我还以为是你拿回来的呢。” 大老钱小声道:“咱的新房客叫胡秋妹,也是大陆来的。听说是山东青岛人。” 娟子脸上掠过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笑容,说:“你真行,像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啥人的底细都能打听到。” 一听有人夸他,大老钱更得意了,干脆卖起关子来:“据本人深入了解得知,胡秋妹被巴西老公赶出来家的可能性小,自己离家出走的可能性大。至于出走的目的,尚不清楚,有待下回奉告。” “今后你又有事可做了,继续往下调查新房客的底细。”娟子随口说。 “那是。但有一条是肯定的,胡秋妹不会长期寂寞,不出一年半载,就会找到如意郎君的,但下一个男人,一定是个中国人。” “你敢肯定?”娟子问。 “肯定。”大老钱突然想了什么,又补充道:“你看,还有咱的房东——劳丽达,也曾泡过几个男朋友,但是就是不来电,至今还孑然一身。因为没有男朋友的缘故,她尽管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但是我看她总是六神无主似的。咳,女人到了婚嫁的年龄,没有男人在侧,就不怎么正常!有句俗语,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什么俗语?”娟子瞪圆了杏子眼。 大老钱用胳膊肘撑着地,稍微直起一下脖颈,用嘲讽的口吻大声说:“男人无妻是家无主,女人无夫是身无主!这话还真有道理。瞧瞧你们这些单身女子,一个个愁眉苦脸多,笑口常开少;失魂落魄多,胸怀坦荡少。成天价闷闷不乐,生活得那么沉重。” 娟子反驳说:“谁像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啥事都不在乎。男人怎么能和女人比。用你的话说,男人换老婆可以像换轮胎,弃之如履。女人可做不到。女人如果换老公,孩子也能一齐换掉吗?这就是女人不可能像男人那样潇洒的原因。” “你说的也有点道理。”大老钱沉吟了一下,又说:“咳,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社会越发达,婚姻就越难凑合,即使结合有了孩子,也照样脆弱得不堪一击。” “谁知咋回事,我又不是婚姻问题专家,没法回答你的问题。喂,好没好?饭都凉了,不来吃我可不管你了!”林娟子嗔怪道,一副要离他而去的样子。 “好了,好了,大小姐!”也不知是真的好了,还是受不了娟子的嗔怪,大老钱咕容几下身子,从车底下钻了出来。他伸伸胳膊扭扭腰,跟在娟子后面走向客厅。大概是腿脚麻了的缘故,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 娟子掀开桌子上用两只大碗倒扣在碟子上的菜,一碟是茴香梗炒牛肉片,一碟是鸡蛋炒韭菜,一盘炸花生米,还有一盆香菇粉丝榨菜汤,主食是焖大米饭。 娟子知道大老钱喜欢吃茴香,特意买了茴香茎。巴西人和中国人习俗不一样,他们吃茴香只吃茎,而把叶子砍去扔掉。中国人吃茴香,只吃叶不吃茎。 “哇,这么多好菜,娟子烹调有两把刷子。”大老钱望着桌上的菜,开心地咧嘴笑着,一转身,从柜里摸出一瓶二锅头来,用牙咬开瓶盖,满满斟上一杯。 “吱”地一声,一杯二锅头,去了一小半。大老钱搛了一筷子茴香,放进嘴里,边嚼着边说:“娟子,车子修好咱就方便了。有了交通工具,平时可以到超市去买东西,也可开车去办事。到了节假日,咱带珠珠到海边或庄园去玩。” 娟子对大老钱的能力表示怀疑,说:“你想得挺美,那辆破车子能修好吗?你干嘛不买一辆好一点的?” 大老钱有点急了:“咳,谁有头发想装秃子,我不想买好一点的车子?不就是因为眼下钱紧嘛。” “你跟我说实话,你买的这辆旧车是哪个年份的,到底值多少钱?”林娟子一本正经地问。 大老钱对别人说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很少有不带水分的,对娟子说话则从不来虚的,只得如实交待:“论年份是不太新了,80年产的。但是便宜呀,才500美元哩!这个价,在咱国内哪去找?我学过几天修车,心里有谱。” 娟子一听心里凉了半截:“今年都95年了,算来这车都跑15年,也太老了吧。坐这老爷车,简直是玩命!你即使修好,我也没胆坐你的车。” “没事,我大老钱给你打包票,出事我包赔。”大老钱放下筷子,拍了一下胸脯。 “赔?你拿什么赔?就你那提包公司?嘿嘿……”娟子不愿太多地打击大老钱的热情,自找乐子笑了起来,脸上显出两个好看的酒窝。 笑声给了大老钱自信,他晃晃脑袋得意地说:“有了车子就好了,以后跑货回来去给店家送货,就不用肩扛手提,累个半死了。” 大老钱一乐,大呷了一口酒,向娟子身旁靠了靠,小声道:“你知道吗,今天刚来的那个小胡,问我做什么生意,你猜我怎么说?” “你准是又吹牛皮了。没错。”娟子瞥了他一眼。 “我说我是做国际贸易的。你猜怎的,她还真信了。瞧她那副羡慕的样子,把我当成是进出口公司的大老板了。” 大老钱哈哈一笑,咕咚一口把杯中剩下的二锅头,一仰脖干了个底朝天。 “你这人可真逊,干嘛要骗人家!”娟子全不顾忌地责怪他。 “我哪儿骗人了?我是在逗她。我只不过把跑货这既艰苦又危险的活,形容得好听一点,描述得浪漫一点罢了。” 大老钱得意地眨眨眼睛,接着说:“你说我到巴拉圭跑货,是不是要从巴西过境到巴拉圭去?巴西和巴拉圭是两个国家,从这国到那国做生意,是不是国际贸易?百分之百的国际贸易,一点都没有错。只是,我和正经进出口公司,进货运载工具不尽一样罢了。人家是走海路用集装箱进货,我是坐公车用帆布包背货,区别仅此而已嘛。”大老钱一副振振有词的样子。 “你呀,总是有说不完的歪歪理,像一个捶不趴下的不倒翁!”林娟子斜睨了他一眼。 林娟子和大老钱相识六、七年了,所以他们之间讲话才这么随便,时常充满调侃。彼此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心无芥蒂和防范。 他们第一次认识,是通过一次文艺节目的排练。 圣保罗侨界每到中国阴历年的春节,都要举办一个大型文艺联欢会,目的是为侨胞们能聚在一起过个传统的中国年,热闹欢快一下。为了使这台春节联欢节目,不至于因水平太低而引不起人们观赏的兴趣,每到春节来临前一个半月,当地中国总领馆就出面,把华侨中能歌善舞者召集起来,进行文艺节目的选拔和排练。就这样,娟子和大老钱就走到一起来了。 林娟子毕业于北京舞蹈学院,后来分配到河北省歌舞团。她有个舅舅在巴西,当时国内兴起出国热,她就让舅舅作保,探亲来到巴西没有再回去。领事馆听说华侨里有个国内的专业演员,就想方设法打听到她,把她叫去参加排练节目。她的舞蹈跳得棒极了,春节联欢会的节目单上,她的节目是独舞《庆丰收》。 在侨界中,吃过文艺专业饭的,除了林娟子,再就是大老钱了。大老钱71年初中毕业,别人上山下乡去了,他凭着有点文艺细胞,被部队召去当了文艺兵,在沈阳军区某军文艺宣传队当演员。大老钱有一副宏亮的嗓门,又有魁梧的身材,是唱花脸的料。革命样板戏流行的年代,他偶尔唱段杨子荣什么的选段,但更多的是演那些自编自导的战士节目。六年后他转业到地方,分配到市京剧团。地方专业剧团,人才济济,想挤进主角的圈子,没有三拳两脚真功夫是不行的,于是从部队下来的他,只能跑跑龙套,搬搬布景道具。后来,他看在剧团里没有多大发展前途,干脆就出国向海外发展了。 大老钱在国内剧团是跑龙套,打杂补缺的角儿。但出国来到巴西,矬子里拔将军,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台柱子。联欢节目中,当然也不能缺他。他的节目——京剧清唱,回回都赢得满堂喝彩,口哨四起。 林娟子吃完饭,刷了自己的碗筷,收到饭橱里,扭头对大老钱抱歉地说:“我不等你啦,你多吃慢饮,别喝醉了就行。我还有点加工活没做出来,明天该交货了,今晚必须加点班。” 大老钱摆摆手说:“你去做你的加工活,这里剩下的我收拾,甭操心,去吧去吧。” 林娟子说的加工活,说来还是大老钱给揽的。这个活说来也简单,就是给首饰店穿珠子。每穿一串珠子,可以赚三毛美元。一个月下来弄得好,可以赚200-300外快。 大老钱知道,娟子在报社打字薪水不多,每月只有四、五百美元。她被婆婆驱出家门后,一切费用都靠自己挣。她要交房租水电费,要买吃穿用的东西。每个星期六是她和女儿见面的日子,这一天她要想让女儿过得开心,就要带她出去玩,买她所喜欢的东西,少不了在外面吃顿饭,这一切都要花钱。为此,大老钱给她揽来加工活,希望她能多赚点钱,以便在探视女儿的日子里,尽到母亲的心意。 二 娟子去了她的房间,客厅里只剩下大老钱一人。他又给自己斟上了满满一杯酒。晚上才启封的那瓶二锅头,只剩下小半瓶了。 他的脑袋,开始有点飘飘然了。他很喜欢这种似清醒非清醒,似糊涂非糊涂的状态。人要老是活在清醒之中,就太累太沉重了,有时也需要迷糊放松一下,迷糊就是一种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在乎的轻松。这种轻松不能没有,也是人生一大快感。而那些不喝酒的人真可惜,少了这一大快感,这是他常对朋友说的一种理论。 酒喝多了,有人爱说,有人爱唱,有人则爱哭。大老钱喝多,爱海阔天空地遐想。不知怎的,他又想到了娟子,想起第一次与林娟子同台演出的事。 那一年的春节联欢会,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因为有他和林娟子的参与,着实给那台节目增了不少的光彩。自己那段京剧清唱,不敢吹牛唱得多好,但至少字正腔圆,有板有眼,谢幕时赢得了一片叫好声。而林娟子的一段独舞,可真跳得让人们叹为观止,使圣保罗的华侨们大饱了眼福,甚至让那些从没见过中国舞蹈的土华侨,看直了眼珠子。 那一天,娟子打扮得特别光彩夺目,漂亮得连大老钱都快认不出来了。她穿一件桃红色缲花边丝绸短衫,手持一面轻柔的大红绣扇,扮演一个天真烂漫的农家小姑娘。那甜甜的笑靥,苗条的体形,活脱脱的舞步,忽地从东飘来,忽地向西逸去,翩翩起舞,简直如同一个天宫下凡的小仙女,把台下观众看得傻了眼。 当舞曲一结束,那掌声,那口哨声,那欢呼声,把个礼堂震得微微颤动。 哇,这是哪家的小仙女,跳得这么优美,这么活泼,这么楚楚动人? 林娟子的独舞,在那年的春节联欢会上轰动了。 演出结束后,人们久久望着舞台不愿离去,很多人还在打听跳舞的是谁。几个脸皮厚的小伙子,散场后等在后台出口,非要把“小仙女”看个究竟不可。在这群崇拜者中,有一个人就叫蔡正良。 侨界里有钱的女人不少,但是漂亮的女人却凤毛麟角。就算有几个女人曾经漂亮过,但在白手起家的移民生活中,经过一番胼手胝足、含辛茹苦创业后,钱财到手,而青春逝去。如今,当她们有了经济条件打扮,有了登台的兴致时,却大都变成了脂粉抹不平脸上岁月沟壑的半老徐娘。 往年,这些母亲级的女人登台表演,靠的是艳丽华贵的服饰。她们舍得花钱添置漂亮演出服,每套服装少则几百,动辄上千美元,然而,通常只穿一次就压箱底了。 而像林娟子这样一个水灵灵,充满青春活力的姑娘,突然出现在往常总是那么几张老面孔,演唱的又是走腔荒板老掉牙歌曲的舞台上,就像萧瑟之秋的荒漠上,陡然绽放出一朵娇艳的鲜花,给人们一个意外的惊喜,一份久违的美感。 漂亮的女孩,人见人喜,人见人爱。对于那些待字未娶的青年,更是充满了浪漫幻想。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位台湾来的蔡正良,深知先下手为强的道理,决定尽快把突然下凡的“小仙女”,捕捉到自己爱情的巢穴里。 他开始到处打听林娟子的下落,很快便弄清了林娟子的身份。原来这个漂亮的女孩,刚刚从大陆出来,眼下正在报社里打字,是个羽毛未丰的新华侨,既然她不是当地豪门望族的千金,应该说追求不是一件难事。蔡正良充满信心。 娟子到巴西,是靠舅舅的关系。舅舅当初办她来巴西,目的是让外甥女服侍自己。她刚到巴西时,在舅舅家住了三个月。三个月里她所做的事,就是为舅舅洗衣做饭,收拾家务。舅舅把她当成了一个义务女佣。 舅舅的老脑筋,显然还停留在二三十年代里。他把娟子当成穷乡僻壤出来的女孩,以为领她进城给她一张床睡,给她一口饭吃,她就会心满意足了,并且感恩戴德。在舅舅看来,花钱把她接出来,理应好好服侍他。如果说要有什么报偿,那就是等将来他撒手人间了,这套三居室的房子就归娟子所有了。也许仅此而已。 过了三个月封闭的日子,娟子实在无法忍受奴婢般的生活,就偷跑出来找工作。有人介绍她到巴西华报打工。报社的社长姓方,是一个和蔼的老先生,见她长得既漂亮又伶俐,正好报社需要打字员,就收留她在报社里打字。这样,她总算跳出了舅舅家的樊笼。 蔡正良摸清了底细,就到报社去找林娟子。正好蔡正良和方社长,还有一点远亲的关系。林娟子看在社长的面子上,客气地接待了蔡正良。从此,他俩就算认识了。 认识对蔡正良来说,只是有了接近目标的条件。但真正要将她攫为己有,还要下一番功夫。换句话说,还要做一点物质和感情的投资。在他看来,大陆人通常经济上比较拮据,物质投资的比例似乎应多一些,吝啬的男人,没有哪个女人喜欢,这一点蔡正良还是心中有数的。 蔡正良开始约她出来吃饭,接下来又带她去郊游,再往下就去逛商场,打保龄球…… 其实,林娟子最初看不上蔡正良,把他只当作一般的朋友对待。然而,因娟子交际不广,没有太多要好的朋友,孤寂中只得半推半就,接受了蔡正良一次又一次的邀请。 蔡正良一心追求娟子,娟子却迟迟不肯表态。两人在不冷不热的交往中,转眼就是一年。一年后的日子,又迎来了春节。 侨界一年一度的春节联欢晚会,又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这一次,娟子的独舞是跑不掉的,只是舞名由去年的《庆丰收》,改成了《采茶舞》。 这一年春节联欢晚会,因为摸彩奖品很多的缘故,来看节目的人也空前爆满。可容纳千人的剧场,不仅座无虚席,连两边的甬道上都站满了人。 林娟子是属于激发型的演员,看到台下观众坐得越多,就越受到激励,舞也就跳得越加奔放潇洒。 她的《采茶舞》,是反映江南采茶少女生活的舞蹈,曲调悠扬,舞姿轻盈,情趣横生。在她淋漓尽致地发挥下,跳得优美无比。一曲终了,不出所料,当年的“小仙女”,又一次博得观众暴雨般的掌声。 见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激动不已的娟子出来谢幕,一束红色聚光灯从天棚泻到舞台上。站在红色灯柱下的娟子,是那样的婀娜多姿,光彩耀人。 她深鞠一躬刚要退下,突然台下走来一位西服革履的人,手捧一大束美丽的鲜花。待献花人走近,娟子才看清,上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蔡正良! 在耀眼的聚光灯和上千双眼睛的注视下,蔡正良恭敬地将花献给了娟子。顿时,台下掌声雷动,口哨四起。这突如其来的荣耀,使娟子深受感动,她高兴得喉咙发热,眼泪都快溢出来了。 就在娟子沉浸在激动欢欣之中,一时不知如何对应的刹那间,蔡正良亲密大方地伸手挽住她的腰,给了她一个猝不及防的吻。 这崇拜者殷勤地献花和亲热无间的亲吻举动,再次挑起起台下又一波掌声口哨声的浪潮。 精明的蔡正良,以刚才一连串亲热举动,既体面又有礼有节地向公众宣布:林娟子是他蔡正良的恋人,永远非他莫属。请劝台下诸君,莫再想入非非! 从那以后,蔡正良更加公开地,热烈地追求林娟子。最后,在方社长成人之美的撮合下,两人终于结为连理。 婚礼对相爱的情侣来说,是一件不可马虎的大事,它是载入人生史册的光辉程序。蔡家是基督徒,按理蔡正良和林娟子的结合,应该踏上神圣教堂婚礼的红地毯。但是蔡家没有这样做,这似乎为娟子前途未卜的婚姻,留下了一道阴影。 蔡家在金龙饭店摆了两桌酒席,就算是儿子媳妇结婚仪式了。来吃喜酒的人,大都是蔡家的亲戚朋友。外来的佳宾,只有报社的方社长和夫人。方社长也是蔡林两家儿女连姻的证婚人。林娟子的父母远在大陆,不能来参加婚礼,娘家的代表是林娟子的舅舅,以及外地赶来的表姐表弟。 如此不事宣张的婚礼,并非是要移风易俗,革除铺张浪费。也并非是一种安排上的疏忽,它完全是蔡母的精心策划与安排。她不想把儿子的婚事办得轰轰烈烈,沸沸扬扬,在侨界家喻户哓。因为,她打心里不喜欢这个大陆媳妇。她见儿子热恋着林娟子,一副非她不娶的样子,她出于疼儿子,就暂且屈从迁就于他。她这样处心积虑的安排,是给这桩她没有看好的婚姻,埋下一个随时改弦易辙的伏笔。 三 结婚后,娟子从舅舅家搬到了蔡家。蔡家在华侨中虽然算不上殷富,但是也算有房有店有车的富裕人家。蔡家住着一座三层的小洋楼,有三辆进口轿车,开了三家小礼品店,这一切都是蔡母苦心经营出来的。 三个礼品店,分别由儿子蔡正良和两个女儿蔡淑美、蔡淑慧看守,但帐目全由蔡母掌握。这就是说,三家店的正头香主是蔡母,用商业术语说,她是这三家礼品店的法人。 蔡家到巴西二十多年,仍然保持着台湾人的传统。当女人就要三从四德,做媳妇就要孝敬公婆,相夫教子。然而,这些规矩和观念,对从大陆出来的林娟子来说,偏偏是陌生的。大陆经过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三从四德的旧传统道德观念,已经几乎遗失殆尽了。 离开舅舅家,搬进蔡家洋房,住的房子更大更宽敞更气派了,但是几天的新鲜欣喜感一过,林娟子就觉得,虽然房子大了,但个人的天地小了,自由少了,不自在了。她和婆婆的生活习惯,格格不入,可以说完全不一样。 婆婆不读书不看报,几乎一无所好。每天吃过晚饭,算过三家店里的帐目,就到了打个呵欠要睡觉的时候了。总之,这位来自台湾嘉义县乡下的婆婆,喜欢早睡早起。除了吃喝拉撒睡,再就知道赚钱赚钱,赚钱是她一生最大的乐趣,也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 然而林娟子呢,晚上喜欢看看电视,听听音乐,聊聊天。如果再和丈夫亲热一番,难免就晚睡晚起。 娟子不起早,做早饭的事就落到了婆婆身上。凡当婆婆的,个个都是一样的心理,儿子睡懒觉从不责怪,但是媳妇不起来,反而要让老的侍候小的,就横竖咽不下这口气。 蔡家在台湾是农民,来巴西时两手空空。如今有了这份产业,靠的是辛勤打拼。他们蔡家初抵巴西时,住过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在风吹日晒的“费拉”上摆摊卖过鸡蛋。那时候早上出摊,凌晨四点就得起来往车上装货,不管是下雨刮风,没有停歇过一天,哪睡过一天懒觉! 尤其让蔡母看不惯的是,儿子动不动就带林娟子到外面吃饭。看媳妇下馆子的那副享受派头,好像蔡家的钱不是汗珠子嗒嗒滴挣来的,而是天下掉下来的一般。似乎她嫁进蔡家,就理应坐享其成。 媳妇懒散不说,还带坏了儿子。自从林娟子进了门,蔡正良在生意上,就不像以前那么用心了。店里缺了货,也不及时通知蔡母补货。原本清清楚楚的帐目,也变得乱七八糟,出入甚大。蔡母怀疑,帐目不清的原因,很可能钱都让林娟子拿去胡花乱用了。简直娶了个败家媳妇! 蔡母最不能忍受的是,儿子动辄就夸自己的媳妇长得漂亮。她不止一次打断儿子的话说:“漂亮不能当饭吃,要想赚钱,还得靠吃苦和出力!” 有一个星期六下午,正是生意最忙的时候,蔡正良竟然提前两小时打烊,陪娟子去看电影了。蔡母等儿子回到家,把他臭骂一顿。最后警告儿子:“俗话说,富不过三代。我辛辛苦苦创起来的这份家业,两代都没过就要垮了。我可不能让这份家业,败在大陆妹的手里!” 就在婆婆横竖看媳妇不顺眼的时候,从小就喜欢小动物的娟子,又把朋友送的一只小狗抱回家来。于是,她又多了一个溜狗的闲事,这就更让婆婆气不打一处来。在一忍再忍之后,婆婆脾气开始发作,先是指桑骂槐,后来干脆直接训斥。 在鼓瑟不和,时有龊龉之中,婆媳俩疙疙瘩瘩过了大半年。不久,林娟子身怀六甲了。 蔡家只有蔡正良一个男孩,蔡母当然喜欢有一个孙子。看在媳妇可为蔡家传宗接代的情份上,怀孕期间蔡母对娟子态度略有改善。然而,当盼望中的孩子呱呱坠地,一看生下来的是个女婴,蔡母泄了气,又开始对儿媳妇左看右瞧不顺眼了。 几年的时间,是在别别扭扭中不知不觉渡过的。正当娟子全力照顾呀呀学语的女儿时,一位台湾大企业家的千金认识了蔡正良,并闯入了他们蔡家的生活中。
这位叫陈玉琴的小姐,长相虽然平平淡淡,但表面上非常温柔多情。与蔡正良交往不久,蔡正良就堕入了她的情网。打那起。蔡正良与陈玉琴不即不离地交往了两三年。 陈小姐的父亲,是一个百货批发商,每年要从台湾和香港,进口几十货柜的日用百货。这些价格便宜的舶来品,正好是蔡家店里最受顾客欢迎的俏货。往常,蔡母要通过几道手,才进得到这些货,而因为陈小姐的关系,就可以拿到第一手的批发价。因有求于陈玉琴父亲提供货源,就对儿子与这陈小姐来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明知儿子是有妻室的人,再与陈玉琴谈情说爱有违道德。但对他们两人的事不加以干涉,甚至还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按蔡母的心愿,极希望儿子能和玉琴结为百年之好。基于这种想法,她更加排斥疏远娟子。其实,她早想把娟子撵出蔡家大门了,只是一时还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然而,这个机会终于还是来了。 有一天晚上,娟子打烊关店时太粗心大意,没有锁好店门就回家去了。第二天去开店时才发现,一个晚上的工夫,店里的东西被小偷几乎搬个净光。越怕婆婆挑毛病越是出事,这一回,她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她吓得脸色苍白,跟一个蜡人似地站在店门口发呆。 蔡母本来就是一个惜财如命的人,一店的东西被偷光那还得了。她大发了一顿脾气,像一只咆哮的母狮子,将娟子今天闯的祸,昔日犯下的错,来了个秋后总算帐,统统历数了一遍。末了一怒之下,请林娟子离开蔡家。她对儿子说,你要妈在家就请老婆走,你要老婆在家妈就走。总之妈决不与这个败家媳妇同住一个屋檐下。 那天晚上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蔡正良奉母亲之命,用车把娟子送到一家“本桑”——巴西的单身宿舍里。蔡正良和娟子的婚姻,就这样被拆散了。 娟子和蔡正良分居后,因林娟子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抚养孩子,法院判女儿珠珠由蔡正良监护。但按抚养规定,娟子每星期有一天的探望权利。经双方协商,这天定为每周的星期六。 离开蔡家后,林娟子只得再返回巴西华报去打字。见林娟子落得被人赶出家门的结局,证婚人老社长深感内疚,自然是尽力关照林娟子。 在巴西华报打字,月底是按字数统计来发薪水。为了让林娟子能多挣钱,老社长除了多发新闻稿给娟子打以外,副刊的稿子也大都悄悄塞给娟子打。林娟子当然也很给老社长争气,她打的稿子很少有差错,省了校对不少事,自然也减少了差错率。 为此,老社长蛮喜欢林娟子。有时候侨界有宴请的应酬活动,他就带林娟子去参加。日子一长,报社的同仁就有点妒意,说林娟子像老社长的干女儿似的。 四 房间里的林娟子,正坐在一张小桌前,就着一盏台灯的光线,用透明尼龙丝线,穿着用各色人造珠子搭配起来的项链。 屋里很静,静得连她自己的喘息声都听得见。台灯的光束把她上半身的轮廓,映在一侧墙壁上。 灯光下,几只盛菜用的盘子,临时用来分放各色珠子,有黑色的,绿色的,黄金色的。珠子有大的,有小的。形状有圆的,有椭圆的,还有棱形的。在珠子的当中,还要加穿一些金属饰物。这样一来,先穿哪一个珠子,后穿哪一个珠子,都是有讲究和要求的,不可随意乱穿。 桌子一角摆着一个成品项链作样子,娟子必须按这个样品来穿,如果一旦穿错了一个珠子,就前功尽弃了,必须全部脱出来重新穿。 这是一个看似简单,稍一走神就会穿错的细心活。有时一串珠子几乎全穿完了,才发现在起头的地方穿错了一粒,仅为这一点儿小差错,就得重穿,功亏一篑。 这加工活儿,是大老钱给林娟子找的。大老钱整天在外面跑,地盘熟关系多,就揽下这活儿,给林娟子业余时间干。除了让林娟子赚点儿外快,也想让娟子有事做来消磨时光,别老想着那些不愉快的事。 娟子不愿轻易接受别人恩赐,为了还大老钱的人情,就帮爱瞎凑和过日子的大老钱做饭。反正自己也是要做饭的,米多放一把,菜多切几片,洗锅刷碗时多洗一双碗筷而已。这样,大老钱和林娟子就搭伙一起吃饭了。 搭伙吃饭大老钱求之不得,光棍一条的男人大都不爱做饭,有人愿意给做饭求之不得,何乐而不为。但大老钱不愿让娟子吃亏,执意要出买菜钱。娟子没有和他争,也就随他便了。不过娟子知道,男人买菜总是丢三拉四的,凡大老钱想不到买的油盐酱醋、葱蒜姜椒,以及洗碗刷锅用的清洁品就归她来买。另外,她还负责买瓜果李桃一类的水果。按巴西的习惯,每顿饭后都应有新鲜水果吃,这样不仅吃得好,而且各种营养都有。在国外,身体好是最大的本钱,千万别因缺乏营养而生病。林娟子一边穿珠子,一边遐想连绵。眼前亮闪闪的珠子,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女儿清澈明亮的眼睛。接下来女儿珠珠的脸庞,也在她眼前清晰地晃动起来。饱满的额头,微微泛黄的柔软头发,黑而长的睫毛,又白又嫩的脸蛋,一双很会说话极会讨人喜欢的小嘴巴…… 后天就是星期六了。日子过得好慢,好容易才盼到她探望珠珠的日子。 通常每到这一天早上,珠珠都会由蔡家的司机送来,到了晚上再由司机接回去。这是娟子唯一有权和女儿待在一起的时间,这个时间是神圣不可剥夺的,但同样也是神圣不可超越的。 记得有一次,珠珠有点感冒头痛,娟子自作主张把女儿留下来过夜,没让司机把珠珠接回去。作为一个母亲,她以为照顾女儿是天经地义,人之常情,不会有什么问题。不料蔡母打来电话,让她立即把珠珠送回去。作为母亲,留自己的女儿在身边过夜,总不至于犯法吧。她没有理睬蔡家。结果蔡母不依,打电话报了警。不一会的工夫,两个警察找上门来,命令娟子把珠珠还给蔡家。尽管娟子费尽口舌,解释了一大堆的理由。连房东劳丽达都出来说情,但是仍旧没有办法改变警察的决定。警察说,他们只按法律行事,不按人情办事。因为珠珠的监护权是蔡家,因此未经过监护人同意,不得在外面过夜。 说什么也没有办法了,娟子只得流着眼泪,把已睡熟了的珠珠,从热被窝中拉起来。珠珠一听说要回蔡家,一个劲地哭和嚷,说好想好想和妈妈一起睡觉,不想回蔡家去。但是娟子没法满足女儿这个再简单不过的要求,不得不把她硬是抱给了蔡家司机。当时,珠珠痛哭,娟子也潸然泪下,母女俩伤心落泪的场面,犹如生离死别,让大老钱都陪着偷抹眼泪。 那一次因为擅自留宿孩子,娟子差一点被警察拘留。通过那件事,她才明白,在巴西警察什么事都管。丈夫打太太,家长打孩子,邻居间吵架,只要打电话过去,警察都要来干预。甚至是主人打狗,邻居也会打电话叫警察。因为狗是宠物,打不得的。 每个星期六珠珠来时,娟子都要把一周中准备的最好吃的东西拿给她吃。娟子还要给珠珠梳头,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像一个小天使。然后带她去逛购物中心,去打游戏机,去吃麦当劳,或者去看电影,去游乐园坐过山车。 珠珠告诉妈妈,她平时住在奶奶家,尽管不缺吃不缺喝,但是爸爸、姑姑、奶奶都忙着做生意赚钱,没有太多的时间来管她,更难得有人带她出去玩。平日每天早上,都是由巴西司机送她去幼儿园。晚上再由司机接她回家。在蔡家不愁吃穿用,但过得毫无乐趣。她说她都快变成小老太婆了。她真希望妈妈能回去。那样,她就有人疼爱,就不再孤独寂寞了。如果不是为了女儿,娟子不想再踏进蔡家的门。不过眼下有时候,她也在试想,如果能使女儿快乐和幸福,她可以考虑重新回去的问题,哪怕是回去继续忍受婆婆的苛刻和挑剔,她也逆来顺受忍了。为了女儿,她什么都可以做,甚至不惜自己的生命。 一串珠链穿好了,娟子凝视了一下,把它放进了成品盒里。她喝了一口温茶,伸展了一下坐僵了的身子,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心里高兴地想,这个星期六,或许可以带珠珠到桑多斯海边玩一玩了。大老钱不是说,他的车子马上可以修好吗?从圣保罗到桑多斯海边,只有六、七十公里的路,开车只要一个半小时。娟子和珠珠,大概有一两年没到海边去玩了。上一次带珠珠到海边去玩的时候,她才四岁,现在六岁了。 记得那一次到海边,珠珠玩得好开心呀。她一摇一晃,蹒跚走在沙滩上,好天真好可爱的样子。她坐在偶尔冲来一层海水泡沫的沙滩上,用一双胖胖的小手,捧起沙坑里一汪一汪的海水,浇到娟子的肚子上,让她觉得好凉爽啊! 现在,珠珠再到海边去,可以赤着小脚丫,啪叽啪叽去踏海浪花了。娟子喜欢看珠珠蹦蹦跳跳的欢快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