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异国婚姻亮起红灯
一 惯于早睡早起的胡医师,今天比往常醒得更早。 昨晚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他40年前在大陆生的一个女儿。奇怪的是,女儿竟然长得和胡秋妹一模一样。一种预感告诉他,胡秋妹今天一定会来。 一想到胡秋妹要来,他就精神振奋,睡意全无。他早早起了床,洗漱完毕,就开始收拾房间。他先收拾卧室,再收拾理疗室。收拾完了房间,就冲上一杯茶,坐在桌前看着《华侨日报》,等待患者上门求诊。表面上,他似乎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但实际上心里盼的是胡秋妹上门。 胡医师全名叫胡东顺,在大陆曾娶过一个妻子。但是,1949年国民党败走台湾,他随国军撤退时,因官阶太低,没能把老婆带上船,老婆就留在了老家东北。当时,他们有了一个不足岁的女儿,取名叫盼盼,取意盼国军早日光复大陆。谁知自从退守台湾后,蒋总统反攻大陆口号喊了几十年,却越喊调子越低,越喊就越不敢轻举妄动。最后干脆不提光复大陆之事了。等了一年又一年,回大陆的希望越等越渺茫,在军中当伙夫头的胡东顺,终因年纪太大退役下来。 离开了国军,他无一技在身,呆在家里无所事事。如何打发寂寞的晚年,成了令他大伤脑筋的事情。虽然说他在国军里,做了十几年的饭。但军中的饭菜,只要求三餐做的及时,能做熟充饥就算完成任务,并不讲究什么色香味型的烹饪技术。这等于说,他握了十几年锅铲,到头来仍无一技之长。 退役下来,得找份活打发日子。光靠那份退伍金,生活是不够富裕的,必须再干点么贴补一下。他想继续握刀操勺,但没有哪家饭店肯雇他。记得第一次去餐馆求职,老板问他能干什么。他大言不惭地夸口说,他在国军里一锅能炒一百多人的菜。老板听罢睨视着他,轻蔑道:“喂,老兄别吹牛了,你那是炒菜?呸,那是和屎搅尿!充其量是在喂牲口!”说完扭头就走,懒得再理他。 多次上饭店求职碰壁,没了法子,他就跟一个退役军医干,在他的诊所里当个杂工。过去这位军医去去食堂打饭,常受到胡东顺勺头心照不宣的照顾。看在相识十几年的情谊上,老军医收留了胡东顺。那个老军医挺“仙”的,老爱古捣那些民间秘方,专用令人恶心的昆虫野兽和奇草怪木给病人下药,针灸当然是他用的最多的手段。胡东顺记不得那些怪药的配方,但耳濡目染看多了,知道了几个常用的穴位,诸如“合谷”啦,“曲池”啦,“足三里”等等。 因不会说叽哩咕噜的巴西话,胡东顺初来巴西的那几年,在街头摆了个小摊子,卖点鸡零狗碎的小商品,挣个房租和一日三餐,混混日子。跟巴西人来往久了,他学会了几句蹩足的葡萄牙语。突然有一天,脑瓜开了窍,索性挂牌搞起针灸来。 他之所以要弃商行医,是悟出了一个诀窍——“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凭着他这一张东方人的面孔,再加一副老态龙钟的仪态,开一个扎针的中国诊所,不愁巴西人不上门求医。摆小摊,卖谁都会卖的小商品,他能竞争得过巴西人吗?他语言不通,又不会开车,他进不到最便宜的货源,因此他竞争不过巴西人。要想做一个聪明人,就要学会扬长避短。什么是他的所长呢?会扎针就是他的所长,这一招巴西人不会,就算巴西人能学会,但也少有人敢让巴西人扎针。因为全世界都知道,针灸是中国人的祖传,到了国外自然而然就是炎黄子孙的专利。 很多事业的成功,往往在于一个好点子。胡东顺为自己苦累了几年,终于想出一个好点子而庆幸。果然针灸招牌一挂出,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人源源不断地来了。胡东顺乐得直偷笑,小扫帚眉快活地抖了好几天。 世界上很多事具有共性,巴西人和中国人一样,比较迷信年长的医生。对中医也是一样,认为医生年纪越大,医术就越高明。他们也看不起嘴上没毛的年轻医生,即使他毕业于名牌医科大学,也不相信他能治什么大病。在这种心理作用下,胡东顺一副沟壑纵横的老脸,帮了他不少的忙。于是,他心安理得地吃起针灸饭来。 但是,胡东顺毕竟半路出家,当年在老军医那里学的,仅是些中医针灸的皮毛。因此,想让登门的患者都成为回头客,是不大可能的,想大把地赚钱也是不现实的。不过,尽管扎针发不了财,成不了百万富医。但每天平均能有几十块的进项,也足以使他踌躇满志。他的收入可能比不上开店的,甚至还不如走街串巷提包卖货的。但他不必去承当做生意的风险,省去了纳税交租的烦恼,免除了风耗日晒皮肉之苦。只需在家守株待兔,就有固定收入,何乐而不为。此外,他每年还可以回台湾,去领一笔老兵退休金。两笔收入加在一起,这种小日子比上不足,比下也该绰绰有馀了。 在性生活方面,他既然不是太监和神父,自然就有想女人和需要女人的本能。刚到巴西的那几年,六十又五的他,每过半月二十天,就有想女人的生理需求。性饥渴的驱使,使他曾和一个巴西女人,秘而不宣地同居过几年。 那巴西女人,岁数小他一半,当时才30出头,是个打零工的清洁女佣。她容貌属于中等,名字挺美丽,叫伊沙白欧。巴西女佣每月定期上门,给胡东顺打扫房间。 胡东顺属于老实人,他喜欢归喜欢女人,但有一条戒律恪守不渝。那就是有主了的女人,他决不会去碰她。凡是有君之妇,一律退避三舍,不管她长得美如天仙,也不会动心。不要说去动她们,甚至看也目不淫视。他听说伊沙白欧乳房尚未流过奶汁,眼下也没有男朋友追恋,小姑独处,单纯清静,就慢慢喜欢上了她。 伊沙白欧脸蛋不虽算漂亮,但是身材长得诱人。她腿丰腰腴,满身散发着青春的风韵活力。再加上她总习惯用很浓的香水,每当从他前面走过,胡东顺便如吸入了醉人的乙醚,脑子飘飘欲仙。她那在半透明衬衣下神秘抖动的双乳,微微上翘的丰腴屁股,都和着她的香气诱惑得胡东顺嗓子里直往上泛酸水。 有一天,巴西女人踩着凳子擦橱顶,他就坐在她的下面,居高临下的女人丰乳,像一对巨大熟透的葡萄,几乎贴到了他的脸上。她身上的芳香气味,使他激荡得心速加快。终于,经不住这对丰乳的擦碰,他猛地伸臂抱住了巴西女人,让她柔软的丰乳贴在他的脸上。 伊沙白欧先是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没有生气和反抗,咯咯咯地朗声笑起来。 女人爽朗的笑声,似乎在用挑逗的口吻说:老头儿,本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原来也有七情六欲。好呀,只要您老还有春心玩得动,小女悉听尊便奉陪便是。 胡东顺把女人搂紧,生怕她跑掉似的。巴西女人讥嘲弄笑声,激起了他不服气的情绪。自己老是老了点,但是十天半月卯足劲弄一回,也决不输个后生! 他把伊沙白欧抱进房间,放在自己的上床,裤子一踢蹬,就趴上她的身体。巴西女人身子好丰腴,好暄软,好似在寒冷的冬天,趴在被太阳晒得膨起的棉被上,舒服恣润极了。这女人很懂得配合,伸出滑爽柔软的胳膊,缠绵温柔地拥抱着他。两人在床上上下翻滚,喘着潮湿的粗气,进入了云腾雾罩的意境……那一次,是他活了60多岁,第一次把硬物弄进洋女人软物里,那滋润恣意与中国女人是不一样的。究竟不一样在哪里,他却一下子说不清。 从那以后,他与伊沙白欧火热了一阵子。 伊沙白欧是个活泼多情的女人,也是一个勤快能干的女人;她满足了胡东顺的性欲,也照顾了他的生活。趁他高兴好说话的时候,女人找了个借口,搬进来和他同居了。
胡东顺甲子二回头年纪,比伊沙白欧整整大了一倍。早已走下坡的机体,难以满足她旺盛的生理需求。日子一长,两人性生活就琴瑟不和了。后来他竟惶然发现,伊沙白欧有了外遇。托人暗里探听才知,伊沙白欧在跟他上床之前,就已有了未婚情人,那男人是一个偷车贼,作案失手后被抓坐牢了。如今刑满释放回来,伊沙白欧又投入了他的怀抱。 铁窗里出来的人好惹吗?胡东顺吓出了一声冷汗。他不敢有半点醋意,更不敢埋怨伊沙白欧,只要那监狱出来的人不找他麻烦,只要巴西女人不趁机敲敲竹杠,他就谢天谢地了。他忙给伊沙白欧多塞点钱,打发她离开了他的家。好在他和巴西女人是秘密同居,侨界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她平时进进出出他的家,人们都当她是打扫卫生的女庸。 与伊沙白欧分手后,胡东顺收养了一个巴西孤儿。这个叫保罗的意大利后裔,已跟胡东顺生活了四年,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保罗很爱自己的中国父亲,他永远不会忘记,是在他走投无路之际,胡东顺收养了他。爱屋及乌,保罗爱中国父亲,也就喜欢上了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尤其喜欢中国的针灸。在他的眼里,父亲是个了不起的针灸师,任何疑难杂症到了他那里,都可妙手回春。 二 胡医师品着云南白毫绿茶,把那张《华侨日报》从头到尾看了个遍。没得新闻可看了,又翻过来看平时不屑一顾的广告。突然,门铃响了起来。 他起身走到门前,照例打开门上小窗,引颈往外观望。嚯——原来是胡秋妹来了。 胡秋妹今天要来,完全在他预料之中,但是她来的如此之早,却是他没有想到的。墙上的钟刚过8点,巴西店家和公司,通常9点才开门呢。 胡东顺忙从兜里掏钥匙开门,当胡秋妹整个身子出现在敞开的门口时,他脸上的笑容突然收敛了,目光落在一个大旅行箱上。她……她怎么把家当也搬来啦?不是昨天说得清清楚楚,这里只提供工作,不提供住宿嘛?不管怎么说,他是不能再让任何女人住进来的。他不想再弄出伊沙白欧那样的麻烦来。现在他承认,自己真的老了,不再想与女人有瓜葛。 “你这是?不是咱说好……”胡医师莫名其妙望着胡秋妹,话音里充满责怪。当他发现她脸色很难看,一副刚吵过架的样子,把说了一半的话咽了回去。 “对不起,胡医师,我没地方呆了,只好把家当带出来了。”她的话语带着哭音,深叹一口气又说:“不过,请放心,我不会赖在您这儿。我想您老人家人脉广,关系多,能否帮我介绍个住的地方。条件不高,只要别太贵了就成。”说着,眼眶里边溢上一层亮晶晶的东西。 老人心软,看不得女人要掉眼泪。他忙说:“好,好,先进来再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和老公吵架了?” “嗯。”胡秋妹把旅行箱拖进来,向他点了点头。 胡医师把门重新锁好,接过胡秋妹手里的旅行箱,把它拖至房间一角放好,安慰说:“唉,夫妻没有过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你干嘛这么较真,把铺盖都给搬来了,这样不大妥吧?” 胡秋妹说:“搬是早晚的事,晚搬不如早搬!跟这种胸无大志的人在一起,只能是白白消磨青春!” 胡医师无从劝解,只好摇摇头问:“你真的不打算回去了?” “嗯。”她只回答了一个字,但态度很肯定坚决。 “来,先坐下,还没吃点早点吧?等等,我这就去给你烤面包、热牛奶。” 胡医师让胡秋妹坐在候诊室长凳上,怕她一人闲下来胡思乱想,就把《华侨日报》递给她,自己转身去了厨房。 胡秋妹心情杂乱而又烦闷,信手翻了几下报纸,一点都看不进去。她抬头平视前方,目光定格在墙上一张人体针灸穴位图上。看着看着,那张肌肉突出、筋络暴起的示图,慢慢在眼前晃动起来,仿佛是马塞罗发怒的样子。 她真不愿回忆早上那场不愉快。她心里再清楚不过,那场争吵的导火索,表面上是因为昨晚她回去晚了,真正的根源却是,马塞罗坚决不同意她出去工作。再说白了,他不准胡秋妹和中国人搞在一起。 昨晚胡秋妹赶回家时,已是11点多了。婆婆告诉她,马塞罗为等她,直到10点才去送报纸。言外之意是说,马塞罗又生她的气了。她没有在理会婆婆的话,洗过澡后就上床睡觉了。 今天早上醒来,胡秋妹刚起床,就被丈夫大声质问了一通,那态度之严厉,好像她昨晚在外面干下什么罪恶勾当。马塞罗还喋喋不休怪罪她,因为昨晚她晚回来的缘故,他不仅送报迟到了,路上还因牵挂她走了神,差一点出车祸丢了命。 胡秋妹心里也窝着一肚子火。她出去找工作,是出于无奈,谁让她当初有眼无珠,找了个没有本事的穷丈夫。如果她的丈夫腰缠万贯,资产成百上千万,不让她出去工作,她倒是可以考虑的。谁不想在家当个使奴唤婢、养鸟蹓狗的阔太太。只因她嫁了个胸无大志,安于现状的丈夫,才不得不自己出去闯。对马塞罗不思上进这一点,胡秋妹早就满肚子怨气没处发泄,没想到反过来却被马塞罗问罪。她心里的火再也憋不住了,左手往腰上一叉,右手几乎指到了马塞罗的鼻子尖上:“出车祸?倒楣活该!你怎么不出呀,出了我好另嫁人!三条腿的公牛难找,两条腿的男人满街都是!” 马塞罗本以为,一通怪责可把妻子震住。没想到胡秋妹不示弱,竟用那么难听的话来气他。在一时找不到话杀她威风之时,就把揭人底儿的事搬出来刺胡秋妹的心:“我早就知道,你嫁给我只是为了出国,是把我当成一块跳板。报纸上说,你们中国人,只要能出国,什么人都可以嫁,什么国都敢去,出国就是为了赚钱发财!好了,你出国的目的达到了,你可以去挣你的钱,你可以搬出去,我不挡你的财路!”后面要她搬出去的话,他本来是不想说的,但气到极点时也就脱口而出。 “搬就搬!我不信离开你,就没法活!”胡秋妹半点没有犹豫。 既然他把话都说白了,说绝了,她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当即收拾东西,拖起旅行箱,离开了马塞罗的家。 闪电恋爱的婚姻,转眼变成闪电分居。这其中是否有必然的联系?胡秋妹尚没有时间去反思。但是,这一戏剧性的变化,地球另一端的父母和姨妈,是万万不会想到的。尽管胡秋妹每隔半月就写一封信回去,但是,她从未提及她和丈夫感情出现裂痕的问题。她想,在这桩婚姻或延续或了断,尚无一个明确结局之前,暂不将细节和经过告诉家人为好。 出国漂流在外的人,大都墨守一条规则,凡事报喜不报忧。遇到挫折和不幸,纵然有天大痛苦和冤屈,也不轻易向家里亲人倾诉。因为,把这些不幸的消息告诉国内亲人,有什么作用和意义呢?显然,他们远在国内,想帮你却爱莫能助。这样,除了让他们徒为你担忧伤心,徒为你着急上火,再毫无意义。处于这种心态,出国在外的人,遇事总是说好不说坏。碰到好事,小事演绎成大事报回家;遇到坏事,能不报就不报,能不奏则不奏;即使遭遇天大不幸,经受了再大的苦难,也打断门牙往肚里咽。 地球另一端的父母和三姨,完全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自从把胡秋妹送上了飞机,他们便以为胡秋妹来到巴西后,新婚夫妻恩恩爱爱,日子过得甜甜蜜蜜。胡秋妹三姨白枫,甚至来信还说,盼胡秋妹早生给她妈生个漂亮的贵孙子呢。 “贵孙子?生他妈的龟孙子!”胡秋妹看罢信,心里骂道,把信揉成纸团,使劲扔进纸篓。眼下,她最恨的人,就是稀里糊涂给她“拉郎配”的三姨。 “不必太伤心,吃了早餐再说。”胡秋妹正杂乱无章地回忆着,胡医师端来了早餐,摆在胡秋妹的面前小桌上。 “谢谢胡医师!”胡秋妹欠了一下身子。这时候,门铃吱吱响了起来。 胡医师去开门,按门铃的是一位巴西患者。他把来人领到理疗室去了。 这一回,胡秋妹虽没亲眼看到胡医师煮牛奶,但她不再担心他会下迷魂药了。这个老头是有点爱吹牛皮的毛病,但是为人并不坏。吹牛只要不损人利己就算不上缺陷。 胡秋妹端起牛奶,一仰脖喝个尽光,她觉得很舒畅,那奶不只是流入了她的胃里,也像流进了龟裂的心脾里。她确实太渴了,从早上起来到现在,她还滴水没沾呢。 胡医师给病人下完针,走过来坐在胡秋妹身边,听她讲过今早发生的事后,沉吟一下说:“那么,你打算在外面住,真的不回婆婆家了?” “不回去!我想好了。请您老人家帮个忙,给我介绍一个房子住。”胡秋妹用乞求的眼光望着胡医师。 “房子我倒有一处,那是我病人的。她常来我这儿扎针。她的病神经衰弱,不知看过多少家大医院,可洋大夫和洋专家都没啥法子,她就找到我的门上。我妙手回春才几针,就给她把病治好了。事后她感激不尽,要送我一部汽车。我说我老了,要那玩艺干什么,给退回去了……” 说到得意之处,胡医师额头上两把小扫帚,开始一跳一跳地欢快抖动,他老毛病又犯了,不失时机地吹了几句牛皮。胡秋妹一笑,不再见怪。她想,神经衰弱扎针有时是有效果的,至于患者为这点小病被医好,要以汽车为礼物相赠,显然是言过其实了。 胡医师接着又说:“我那女病人有一处房子,专门分租给单身房客。现在里住着一个叫大老钱的中国人,还是我介绍过去的呢。噢,大老钱是大家这么叫他,他在我面前纯属儿子辈,我管他叫小钱。小钱这小子,当初混得可够惨的,因为欠房东的房租,被人家半夜赶到马路上,没法子就睡在立交桥下。后来他上门来求我,我见他挺可怜,又念他和我同是东北人,就把他介绍到我的病人那里住。人家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绝对不会把房子租给这种落泊人的。当时小钱感动得不得了,称我是他的恩人,还给我下跪磕头拜大礼。说我是大陆的“活雷锋”。对了,听小钱说,最近又搬进去一个报社的打字小姐,也是中国人。有那位打字小姐和你作伴,小钱这小子不敢沾你便宜,我看能行!” 听罢胡医师这番介绍,胡秋妹心里有了一点底。他话中提到的小钱,是否曾经给胡医师下过跪磕过头,她不敢确定和相信。但胡医师认识的那位女病人,手里有房子可以出租是假不了的。 20分钟后,胡医师去给刚进门的病人起针。那病人按先扎针后付钱的规矩,付了胡医师20块巴币。接过钱来,胡医师拉开抽屉,随手扔了进去,像是丢几张拾来的纸片。过去每当针灸完,他都跟病人聊几句闲嗑,一是增进与患者的情感,二来也把应诊的时间拖长一点,让人感到值那么多的诊费。今天他要带胡秋妹去找房子,就顾不上那么多了,病人衣服还没穿好,他把那把大铜锁就拎在手里了。锁就是最好的逐客令,病人只好匆匆离开。 胡秋妹知道,20块巴币,折合成人民币,就是一百多块。心里一惊:扎针的钱真是好赚,没有任何的成本,20分钟一过就收钱,天下竟然还有这种好事。看他对巴西人有点不耐烦,胡秋妹有点于心不忍,小声问胡医师:“就扎这一会功夫,能治好他的病么?” 胡医师不屑一顾地,说:“如果有时间,就留针长一点。如果没有时间,就早点起针,一切视情况而定。”他看胡秋妹有点同情病人,说:“你看这巴西鬼,有什么病?依我说,啥病没有,心理病!再说白了,是成宿成宿玩女人,玩虚了身子。走,咱不管他,去找咱们的房子去。” 三 过了三个路口,拐过一个弯,穿过一条石条铺的街,再转一个弯,大约走了十七八分钟,来到了一个三层楼的房子前。 胡医师按响了铁栅栏门旁的对讲机,里面传来一个巴西女人的声音。当女主人弄清楚了到访者的身份,门咔嚓一响就自动打开了。胡秋妹跟着胡医师走进去。 这是一座欧式风格的小洋楼,门牌编号是202号。一楼是停车库,右侧条楼梯上去,就是二楼。 进入二楼门,是一个大客厅。胡医师和胡秋妹站在厅里稍候片刻,女主人很快便从三楼上下来了。 出现在胡秋妹面前的中年妇女,约30多岁,中等个头,身材丰满,略带雀斑的脸上,生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眸子上面,是一双向上微卷的睫毛。那睫毛又黑又长,看似假的,却千真万确是真的。 “胡医生,好久没有见了,最近好吗?”那女人上前用葡语问道,并将自己的脸在胡医师的脸上贴了一下,给了他一个亲热的吻。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她和胡医师是老熟人。 正因为是老熟人的关系,关于胡秋妹要租房子的事,胡东顺与她一提就谈妥了。 谈妥了租房,女主人带胡秋妹去看她的房间。 这座楼的第二层共有三个房间,一间由大老钱住着,一间住着报社的打字员,靠卫生间的那间空屋子,今后就是胡秋妹的房间了。 胡秋妹算了算,租金不算贵,每月250块。双方商定,每月10号之前交房租。胡医师告诉胡秋妹,女房东的名字叫劳丽达。 劳丽达没有结过婚,是一个汽车行老板的女儿。因为没有工作,这座房子算是父亲送给她的“小银行”,每月她靠这座房子的租金收入,支付她花销不大的日常费用。不足的部分再由老爸全额补贴。 这座楼的第三层,有三房一厅。还有一个大阳台。那是劳丽达一人享用的天地。 看过房子并讲妥租房事项,胡秋妹和胡医师回到针灸院,等吃过午饭后,胡秋妹才打了一辆出租车,拉着她的旅行箱来到议员街202号,进门后便开始收拾她的房间。 擦过地板,抹了窗子,整理好了床铺,她又整理衣服,等把一切收拾落了,不觉间到了傍晚时分。 胡秋妹来到厨房,把胡医师送给她的锅和碗碟拿出来,一一清干净后,找一个地方放好。 这二层楼只有一间厨房,三个房客必须合用。厨房里的冰箱、炉灶、柜子是房东提供的,归大家公用。 胡秋妹想趁另外两个人还有回来,先把饭做好,省得他们回来后,大家抢着一个炉灶和水池用。 正当她扎上围裙炒菜时,一个又粗又壮的汉子走进来。 “哇,好香啊!一闻就知道,又来了一个烹调高手。欢迎欢迎,我代表该团结户的元老,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行列!”那汉子探进头来,大口嗅着菜香味,俨然一副主人的派头。 胡秋妹心想,这大概就是胡医师说的大老钱吧。她一笑,问:“你就是大老钱?” “你咋知道?”大老钱一歪脑瓜,有点出其不意。 “听胡医师讲的。”胡秋妹说。 “哦——就是那个胡老头呀。哎,你怎么认识胡老头的?我告诉你,你要是想跟胡老头学扎针,那可是进教堂烧香拜佛——找错门啦!” 胡秋妹有点不解,问:“为什么?”她不喜欢大老钱的油腔滑调,毕竟胡医师帮助过她,她不爱听到诋毁他的话。 大老钱身子往墙上一靠,双手交叉在胸前,边观赏胡秋妹炒菜,边往下侃:“说了你别不高兴,跟你说实话吧,那老头根本不会扎针!” “你是嫉妒人家,还是忘恩负义?”胡秋妹想起胡医师的话,大老钱曾给胡医师下过跪。现在他有房子住了,就过河拆桥地损人家。 大老钱提高了嗓音申辩:“这房子是他介绍我来住的没错,可人家娟子没他介绍不也照样进来住了。这里谈不上忘不忘恩负义。咱们说的是另一码事。”大概大老钱猜出来了,胡医师曾对眼前的女人,吹嘘了他的仲介作用。 胡秋妹停下手中的菜铲,问:“你说胡医师不会扎针有根据吗?” “咳,你真的没听说过侨社的传闻?那我告诉你,你听好!有人说,巴西侨界针灸按摩行业,有两个大混混!搞针灸的要属胡东顺,搞按摩的名叫夏闻天,人称他俩一个是‘胡扎针’,一个是‘瞎按摩’!” 大老钱就是这种人,一向自来熟,说话竹筒倒豆子。不管跟谁在一起,认识不过两分钟,就会把他所知道一切全抖露出来。尤其是那些滑稽可笑的事,他在心里更是藏不住,而且喜欢添油加醋地形容一番。 胡秋妹虽然感到大老钱的话风趣,但总觉得凡事应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没见过胡医师扎针,不能轻信大老钱这番鬼话。她不相信热心帮她的胡医师,会是这个样子,于是想换个话题。 胡秋妹问:“对不起,可以问问你做什么行当吗?” 大老钱略微一怔,用一副满不在乎的口吻说:“我?我什么都做,什么赚钱就做什么,跟着感觉走,跟着金钱走。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钱来;天下攘攘,皆为钱往。我亦然!” “噢,是吗?”胡秋妹等他往下说。 大老钱交叉的手松开了,板着指头说:“我来巴西这六、七年,三百六十行,至少干了一百八十行,养鸡、摘果、刷盘,炒菜,看门、扛包,送报,批货,修车……什么活都做过。” “那你现在干什么呢?” “现在?我现在的职业,是做国际贸易呀。” “不错嘛,总算苦去甘来,熬出了头。做上国际贸易就好了。”胡秋妹的话语里充满羡慕。 “说好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啦,反正比以前赚钱多点是真的。再就是,自己当老板说了算,自由自在的,不像给人家打工,要仰人鼻息,看人家的脸色过日子。比如今天吧,我高兴早点回来,我就早回来了,根本用不着费脑筋编理由请假,还怕老板不批准。” 突然,大老钱眼珠子一转,嘴角抽动了几下,把话打住了。反问道:“对了,你为什么住到这里来,你在巴西无亲无故吗?不瞒你说,住在这里的人,不是光棍就是寡妇。比如,住在你隔壁的林娟子吧,虽说是结过婚的人,也有一个女儿。但是婆媳不和,被婆婆赶出来才住在这里。说来,林娟子也真够可怜的,这么水灵灵,漂漂亮亮的女人,嫁给台湾先生后,受的那些委屈别提了!你呢,总不至于是被赶出来吧?” 大老钱说话向来单刀直入,即使是对陌生的朋友,也不会顾忌别人是否接受得了。 胡秋妹也快人快语,说:“我和你们一样,也是单身一人。我也结过婚,但我说不清自己是被人家赶出来的,还是自己主动离家出走,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胡秋妹没隐瞒自己的不幸。她想,反正今后住在一起,这些事迟早别人会知道的。
大老钱耸了一下肩膀,说:“哦,你也有家不愿归呀!看来咱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咳,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哪。对了,忘了问你尊名大姓?” “我可名不尊姓不大,叫胡秋妹,叫我小胡就行。” 大老钱刨根究底接着问:“你的丈夫也是台湾人吗?以我之见,咱大陆人和台湾人不宜联姻。十联九败。这种例子我见多了。你想想,大陆与台湾虽是同宗同祖的一个民族,但分隔分治了40多年,政治理念,生活习惯都不一样。跟台湾人结婚,早晚要吵翻天的。要么说海峡两岸难统一,就是因为观念差太远去了嘛。” 胡秋妹瞥了大老钱一眼,说:“别瞎猜,我的先生可不是台湾人哟,是台湾人可能倒也好了,至少台湾人个个都会赚钱。” 大老钱还有点不信,问:“不是台湾人是什么人?你总不至于去找个巴西鬼吧。” “叫你说对了,正是你说的巴西鬼!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巴西鬼!”胡秋妹把炒好的菜盛到碟子里,顺手把铲子“哐当”一声重重地丢进锅里。大老钱“丝”地吐了一下舌头,不知是被锅铲子吓着了,还是被她的话惊着了。 “你的老公是巴西人?”大老钱眼睛瞪大了一圈。据他所掌握的资料,中国男人娶巴西老婆的是不是稀罕事,中国女人嫁给巴西男人却很少见。
“那么,你的巴西老公一定是大企业家,要么就是大学者啦,大专家啦?一定有钱有才。”大老钱按照通常的择偶标准推测。 “什么也不是,是倒好了!算了,算了,不谈这个,谈起来就上火。来,跟着一块吃一点吧。”胡秋妹把米饭端上桌来,打开盖子往碗里盛。 “不,不。你先吃吧,我是巴西习惯,饭晚九、十点才吃呢。”大老钱边推脱,边往他的房间门口退。说:“这样也好,你七、八点吃饭,我和娟子九、十点吃,咱分开时间做饭进餐,今后谁也不妨碍谁。就这样吧,你先用饭,我换身衣服还要到后院去修车呢。" 大老钱说罢,转身进了他的房间。 第一次认识大老钱,他给胡秋妹的第一印象还不错。这人嘴巴虽有点贫,但性格够直爽的。胡秋妹想,既然大老钱有汽车,又开进出口公司,对这个来巴西不过短短六、七年的人来说,也算是事业有成了。她的丈夫马塞罗,如果能像大老钱一样,她也就心满意足了,至少也不会闹到离家出走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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