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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夜食胡医师家历险

2004年1月9日

    
    一
    
    坐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胡秋妹凝神望着窗处,眼前的景物如一幅幅画面往后倒行,她的脑子里,正在翻动着一张张记忆的名片。她把所有到饭店吃过饭,并给她留下较好印象的人,在脑子里筛选了一遍,从中挑出有条件和有能力帮助她的人。当然,她首先考虑的是女性。
    
    孟太太——她想到了一位老太太,斯斯文文的基督教徒。这位孟太太,看上去有近70岁了,她在高级别墅区里,开了一家名叫“长城”的中国饭店。听说去她的饭店用餐的主顾,大都是有钱的巴西人。长城饭店每星期二休息,每到星期二这一天,孟太太喜欢和她的先生——一个高高瘦瘦、文质彬彬的老头到别家饭店吃饭。她说,整天吃自己饭店的东西,腻了。吃吃别家餐馆,一来换换口味,二来也是观摩学习人家的饭菜及服务与管理。就这样,胡秋妹在两个星期前认识了孟太太。
    
    孟太太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连外出吃饭都不忘了带福音传单,分发给饭店里遇到的中国人,胡秋妹也得到了一份。福音传单是教会出版的一种宣传教义的印刷品。孟太太亲热地建议胡秋妹,星期天有空的话,去她那家中国教会作祈祷。
    
    胡秋妹仔细读过福音传单后,知道在基督教义中,发展信徒和募道友,争取更多的人信奉上帝,是一个信徒义不容辞的职责,它与作见证荣耀上帝是同等的重要。这就是孟太太如此热心劝人信上帝的原因。
    
    教会的人,总是与人为善,诲人乐施,想必也以助人为乐,热心帮人为己任。胡秋妹决定先向孟太太求援,如果能得到她的帮助,去她的饭店打工,或许在开屏饭店一个多月学到的东西,可以派上用场。
    
    公车开到自由区,胡秋妹拉了一下车铃,司机将车停在站台上。巴西的公车,不是逢站必停的。如在路边等车,须举手示意车才会停下载客。如行车途中到了站,须拉铃才停车下客。第一次乘公车时,胡秋妹因没有举手示意,一辆辆好不容易等来的公车,擦身而过。而下车时,因为没有及时拉铃,又乘过了头。
    
    秋妹拉铃下车后,在路边报摊上买了一张电话卡,走到一个大耳朵似的公用电话亭下,拨通了孟太太的电话。她告诉孟太太,自己已不在开屏饭店做了。她简单解释了被辞退的原因,恳请孟太太帮个忙,看能不能到她的饭店里打工。
    
    电话那边,孟太太只是“啊,是吗?噢,这样子的,啊……”未置可否地应付着,最后才给了她一个是希望也不是希望的答复:“噢,这件事得让我考虑考虑!我的饭店暂不缺人手,以后一旦缺人一定首先考虑你。噢,对不起,我现在很忙,以后再联系好吗……”接着,电话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孟太太把电话挂断了。
    
    胡秋妹很失意地将电话听筒挂回“大耳朵”里。刚才与孟太太一番通话,使她感到印象中的那个孟太太,与通话的孟大太太判若两人。此刻,她完全没有了传教时的爽快和热情。这使胡秋妹想起爸爸常讲的一句话——上山擒虎易,开口求人难。
    
    原本寄予很大期望值的希望一旦破灭,她的心彷佛一下子从天上摔到地下。她不知怎么离开电话亭的,她甚至忘了抽出那张只打了一次的20通电话磁卡。
    
    她心情颓废又茫然地往前走着,可是她并不知道要往哪儿去。不知走了有多一会,当来到一座大门紧闭的教堂门前时,她感到有点累,就索性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教堂门前是一片树荫,背后的大门缝里有一股凉风透出,使她发烫的脑袋顿时感到清凉了许多。她镇定了一下紊乱了的心绪,脑子里又开始继续翻动人事档案,试着去找另外一些可帮助她的人。
    
    一个性格与孟太太截然相反的女性,突然跃上她的记事板。对,那个俱乐部的女老板,风风火火,心直口快,像是有一副古道热肠。这位洋名叫露西亚的香港女人,也常到开屏饭店吃饭。她长得小巧玲珑,但性格豪爽,有点像男性。她不是说过吗,真想找一个像胡秋妹这样能干的小姐,到她的俱乐部里工作?那话不像是说着玩玩的。记得露西亚说过,她的俱乐部不远,就在与开屏饭店平行的另一条街上。于是,胡秋妹起身拍拍屁股,加快步子往那边走去。
    
    她边走边仔细看着路边的商业招牌,当来到写有“大富豪俱乐部”招牌下时,发现灰色的大铁门紧锁着。墙上有门铃,她用力按了几下,里面有响声,但没人出来。她在门前张望了一阵,见旁边有家华人开的小杂货店,便走进去打听。
    
    杂货店的老板是个瘦老头,好奇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告诉她,大富豪俱乐部晚上8点才开门营业,通常到凌晨5点打烊。这位瘦老板,因为当下店里没什么生意,就与胡秋妹唠起闲嗑来。当他得知胡秋妹是想找工作,一脸恐惧地摇摇头,压低了嗓门道:“唉呀,那可不是你女人能干的活哟!”
    
    “为什么?”胡秋妹有点不解:“俱乐部不就是娱乐的地方嘛,客人们上门唱唱跳跳,总得有人端个水冲个茶,服务服务吧。”
    
    “你准是刚来吧,还不摸行这里的行情。这里的俱乐部,和国内不一样,说白了就是赌场!这么说你该明白了吧?”瘦老头向胡秋妹神秘地眨眨机警的小眼,然后又环顾四周,见没有人在跟前,又咬着胡秋妹的耳朵,向她嘀嘀咕咕了好一阵。
    
    经杂货铺老板一番低语,胡秋妹终于明白了,这个俱乐部,其实就是地下赌场。到这里来的顾客,都是各色赌徒。小赌搓几把麻将,大赌有21点和轮盘。凡赌就有输有赢,有人欢喜有人悲。有人一夜赢个成百上千,也有人一夜输个成千上万。输了就想捞本,脑子一热,汽车、房子、店铺都抵押进去赌,结果越想赢就越是输。于是,一夜的功夫,抵押上的车子、房子、铺子都输个精光。输了车子、房子、铺子如何回家向父母老婆交待,有人因输不起了就反悔掀台子,双方互不相让就动刀使枪。刀枪相见非死即伤。据杂货铺的老板说,前几天还刚刚从里面抬出两个死的来。
    
    在赌场里刀枪相向出了人命血案,输赢双方一般是不向警方报案的。人死了抬出去葬了拉倒,结下的新冤旧仇,以后再找机会偿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个赌场开了五年,传说已出了八条人命案。胡秋妹听了,立时毛骨悚然,哪还敢再问打工的事。她从口若悬河的瘦老头那儿还得知,大富豪俱乐部的女老板,人并非孙二娘式的刁泼骠悍,相反她生的娇小和妩媚。她靠的是有一个上通地方政要,下通警方的干爹撑腰。这个巴西干爹是阿拉伯后裔,家产万贯,富可敌国。露西亚有着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的怀柔安抚力。因此不管是赢家输家,都不会和她过不去。她提供的只是靠运气发财的场所,赚的是赢家和输家的抽水钱。
    
    到了这一会,即使大富豪的女老板高薪聘胡秋妹,她也敬谢不敏了。她认为还是离凶杀和血光远一点为好,真动起刀枪来,刀刃子弹可不长眼。她对杂货店老板说了声“谢啦!”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得之匆忙,像是在躲避一场灾祸。
    
    二
    
    太阳,已经落在了竖有十字架教堂的身后,胡秋妹感到又饥又渴,这才想起来,大半天了还没有吃东西。饥饿倒还好忍受,而干渴尤其受不了。
    
    她正好路过一个酒吧,想买一罐可口可乐解渴。她上前问价,听说一听可乐要一块美金,捏捏口袋里的钱,没有舍得掏出来。她向酒吧里的小伙子,讨了一杯自来水,仰脖一饮而尽。
    
    一杯自来水下肚,她觉得舒服多了,腿上顿时注入了一股力量。
    
    这一回该去哪里呢?她自言自语问自己。突然,她的目光停在一个坐在酒吧台前看报纸的人身上。
    
    我怎么把施小姐忘了呢?为什么不去那家华侨日报试试运气。前几天那位姓施的报社女记者,在“开屏”席开两桌,为她的先生过生日,她不是说过“有事来找我嘛”。
    
    华侨日报在大富豪俱乐部后面第三条街上,不用20分钟就到了。她在接待室等了一会,施的记者迈着飞快的步子走进来。
    
    施记者心直口快,一握过手就单刀直入,问胡秋妹来找她有什么事。
    
    遇到爽快人,胡秋妹也直来直去,说:“施记者,不知道您能否帮我个忙,我已经不在开屏饭店做了,你们报社需不需要打字员什么的……”
    
    “真对不起,很想帮你,但我们报社目前暂时不缺打字员。实在抱歉,恐怕让你失望了。”施记者歉意地笑笑。为了不让胡秋妹太沮丧失望,又一转话峰:“不过,我们报社的人员流动性很大,说不定哪天就有人离开。如果有这种机会,我一定会告诉你,并首先向社长推荐你。”
    
    说完施记者向她伸出手来:“对不起,现在是出报最忙的时候,我得去排版了。再见!”
    
    不等胡秋妹再说什么,施记者已和胡秋妹握过手,并转身走出会客室。
    
    胡秋妹有点尴尬,她觉得施记者也像在应付她。其实,胡秋妹不了解华侨日报的情况。施记者说自己忙,不是在说谎话,也不是在打官腔。她在报社里,身兼数职,既是记者又是编辑,除了要校对稿件,还要动手排版,一到下午出报的候,忙得有时连上厕所的空都没有。正因为这样,她听说胡秋妹被辞退了,没有刨根究底问是何种理由,她真的没有时间关心那么多事。
    
    胡秋妹若有所失,再次闷闷不乐离开了报社。本来,她觉得施记者是个富有同情心的女人,很想把自己的苦衷向她倾吐一下,可是她客气而得体地道别,去忙自己的事了,根本没有空暇听她讲自己的遭遇。
    
    走出这家报社,已是下午5点多,一束阳光穿过鳞次栉比的建筑物,照在报社对面一座大楼玻璃墙上,又将光影折射到街道上,使胡秋妹笼罩在一种绛紫色的黄昏色调里。
    
    她若有所思,茫然信步地向前走着。此刻她完全失去了目标,不知自己要再往哪里去。是就此罢休回家去呢,还是继续去寻找她的工作?连续碰了几个钉子,她的方寸全乱了。她又一次深深感到,在国外找工作难,找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更难。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明明她要乘的公车在相反方向,她却一直朝前面走去。她好像在跟自己赌气,跟自己过不去,非要折腾一下自己。她要把自己走累了,累得快要瘫下去了,再转回去乘公车。回到家里后,一头倒在床上,一觉睡到天亮。这样才能暂且忘记烦恼。这就是她在国内时,一旦碰到想不开的事的一种解脱方法。
    
    又走了不知几条街,她感到累了,渴了,饿了,到了该折身回返的时候了。突然,一块写有中国字的招牌,跃入她的眼帘。那红漆木板的招牌上,写着五个大字——“华佗针灸院”。
    
    这个名字好像有点熟悉,胡秋妹在记忆中搜寻着。突然眸子一亮。这个“华佗针灸院”,不就是那个上星期五来吃面的胡医师开的吗?
    
    上星期五晚上10点多钟,饭店正要关门打烊,这位胡医师姗姗而来。他只身一人,要了一个什锦炒面,一瓶啤酒,不紧不慢地细嚼慢饮。当时胡秋妹记得特别清楚,老板娘在厨房里叽叽咕咕,嫌这老头偏赶在打烊时候来吃饭,而且小气得只叫了一个炒面,饭店根本赚不到什么钱,还害得赔上大厅的电费,大家等着他不能关门打烊。
    
    当时,胡秋妹反正闲着无事,就和他闲聊了几句。聊天中她知道他也姓胡,在附近开了一家“华佗针灸院”。他很少下馆子吃饭,之所今天光顾“开屏”,是因为忙过了病人要做饭时,发现煤气用光了,只好来下馆子。
    
    他那晚上留给胡秋妹的印象还不错,于是,她决定去见一下胡医师,没准能通过他找到一份工作呢。胡秋妹按响了“华佗针灸院”的门铃。眼下,她不再只从女性中寻求帮助者了。也许人们常说的经验更有效,女人找男人好办事,男人找女人事好办。
    
    几声门铃响过之后,这扇临街的房门上方,开启了一页小窗子,露出一张苍老的脸,像相框里镶着一副木刻画。他正是胡医师。
    
    “谁呀?”老头没有开门,隔着小窗传出不冷不热的询问。
    
    “是我,开屏饭店的小胡。”虽然已离开了“开屏”,但为了便于胡医师记忆,胡秋妹仍称自己是“开屏”的小胡。
    
    “喔,是你呀。等一等,我这就开门!”胡医师关上了小窗子,房间里响起了钥匙叮叮铃铃的声音。也许巴西社会治安太坏,抢劫事件频发的缘故,胡医师的钥匙响了好半天,门才慢腾腾地打开来。据胡秋妹的估计,这扇门至少锁了两道。
    
    “胡小姐,怎么今天有闲空到寒舍来?”胡医师把胡秋妹让进屋,一边问,一边重新把门上一道,下一道地锁好,那般认真而一丝不苟,就像狱卒在锁监房的牢门。
    
    “哦,我今天有点胃痛,想请您老人家看看。”胡秋妹灵机一动,编了一个未约来访的理由。
    
    胡医师笑着说:“一笔写不出两胡字,咱姓胡的能在巴西碰到不容易,也算是个缘份吧。就凭这一点,你的病我当然要看了,而且不收分文。不过,我这人是慢郎中,看病且慢,你可别急着走。今天晚上,你就在我这里吃了饭再回去。我的病人都是巴西人,老没有人跟我说中国话,我都快闷死了。”
    
    胡医师看上去70多岁,长得高高大大,红光满面。脸上最大的特征是,有一双又粗又长、黑白杂处的眉毛,像两把小扫帚贴在眉骨上。每当他呵呵大笑时,那两把小扫帚就跟着欢快地抖动。
    
    “好,我不忙着回去,今天,我给您老人家做顿晚饭。我会包水饺,擀面条,炒菜……”
    
    在屡遭冷遇的情况下,能被人挽留吃饭,对胡秋妹来说,真有点受宠若惊。因此,她不假思索答应了好客的老人要求。
    
    胡医师突然想到了什么,说:“来来来,我领你先参观一下我的针灸院。”
    
    胡医师引胡秋妹来到走廊上,指指左边的一个房间,说:“这是候诊室,我的病人有时候很多,多得需要排队等候。巴西人都知道,我是中国的名医,都喜欢找我看病嘛。”
    
    胡医师转身走到右边一个房间,推门进去介绍道:“这是理疗室。啊,这个理疗室比我在美国和加拿大的理疗室差多了,我在美国和加拿大的理疗室,一排就有十几个床位。而在巴西,针灸还没有立法,扎针是和剃头、按摩、修指甲划在一个行当里的,太不成体统了。所以我就暂时这么凑合一下,混混日子。等将来巴西针灸立法了,中医针灸成了正而八经的职业,我再来扩大我的针灸院。”
    
    理疗室中间,有两张铺着白床单的高床,那就是患者扎针的地方。两床之间有一个台子,台子上用白布蒙着一些什么治疗仪器。房间的左角是张大写字台,上面放着中医针灸书籍、听诊器和血压表什么的,那是胡医师办公的地方。桌子旁是一个长沙发。
    
    这间理疗室的两则墙上,贴着四张针灸人体穴位经络图,每张是真人二分之一大的比例。穴位经络图分正面的,侧面的,后面的和耳朵、脚部的。整个房间的布置和摆设,倒也有几分中医诊所的氛围。
    
    看过了工作场地,胡医师又把胡秋妹引进了厨房。
    
    这间位于理疗室后面的厨房还算宽敞,有炉灶,有水池,有一个冰箱,有一张小方桌,是胡医师吃饭饮茶的地方。
    
    厨房隔壁是卫生间,卫生间旁边有两个卧房,那间开着门的卧房是胡医师住的。卧室里很零乱,他只是向里边指了指,没有带胡秋妹进去参观。按国外的习惯,卧室是不向客人开放的。
    
    厨房里有一个后门,出了后门外面是一个平台。四周种了一些花草,一条晒衣绳上搭着几件老人家的衣裤。平台左角有个小楼梯,沿楼梯下去就来到了小小的后院,院里也有几个窗门紧闭的房间,那些房间其实就是地下室了。
    
    胡医师指指地下室说:“我以前开过饭店,后来关了,锅碗瓢盆,灶头冰箱都在里面。如果,谁现在要开饭店,这些东西我都免费赠送啦!”
    
    一圈参观下来,用了不到十分钟,给胡秋妹的感觉,这个所谓的针灸院,充其量不过是个小诊所而已。
    
    三
    
    回到厨房,胡秋妹拉开冰箱,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盘算着给老人做顿晚饭。
    
    胡医师却摇摇手说:“不忙,不忙,吃饭不忙。我先给你看病。来,到理疗室里来!”
    
    既然谎已撒下了,装也要装一回了。胡秋妹只得来到理疗室,按胡医师的吩咐,躺在了靠窗的那张理疗床上。她仰面朝天躺了一会儿,不见胡医师过来,扭头去看胡医师。只见他正在戴口罩,并把一只反光镜套在了头上。那反光镜在胡秋妹的记忆中,是耳鼻喉科用的器械,她不明白它对诊断胃病会有什么帮助。当他把那套行头披挂好了,便向胡秋妹躺的床上走过来。
    
    “张口——好,侧头——好,睁眼——好……”胡医师一本正经下着命令,可胡秋妹心里直纳闷:这老头诊断胃病,看嘴巴,瞧耳朵眼,翻眼皮干什么?这胃和耳鼻喉有什么联系嘛?
    
    看过了嘴巴、耳朵、眼皮,胡医师又掐掐胡秋妹的合谷穴位,按按足三里穴道。边掐边问道:“酸不酸?麻不麻?”
    
    “酸!麻!”胡秋妹回答道,心里却想,还用问吗?掐到穴位上,能不酸不麻吗!
    
    看完了“五官”,掐过了穴位,胡医师又挂上听诊器,按到了胡秋妹的肚子上。这一回,胡秋妹觉得更离谱了。胃病是听诊器听出来的吗?听诊器是听心肺用的,这点常识胡秋妹还是有的。这个胡医师,也太“蒙古大夫”了吧,他倒底要干什么?他看的是哪路子病?中国的医生到了国外,难道诊断都变了方式了吗?
    
    一番不厌其详的检查完毕,胡医师摘下头上的反光镜,煞有介事,慢条斯理地说:“其实,你是胃火太盛,没有大毛病,吃点中药,过两天就会好。”
    
    他拉开桌子抽屉,拿出一个药瓶,从里面倒出几粒药。胡秋妹看清了药瓶上的字,是中国的牛黄解毒片。她不忍心拒绝他一番认真检查后的处置,只好接过用纸包好的药片,放在了口袋里,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怀疑和犹豫。
    
    通过以上诊断下处方,胡秋妹心里有了一点底。这个胡医生好像不太懂医,如果勉强说他是个郎中,也不过是瞎胡混的庸医。但是,眼下她还不能完全肯定这一点,或者说还不到揭穿他的时候。“胡老,天黑了,该做饭了。”胡秋妹跳下理疗床,扣好衣服来到厨房。她不想再演戏了,也不想再看胡医师演戏。她从厨房的冰箱里,拿出猪肉、鸡蛋、卷心菜,嚓嚓嚓,咚咚咚地做起饭菜来。
    
    做饭对胡秋妹来说不是难事,她从小就帮妈妈炒菜做饭。爸爸常夸奖她,说她烧的菜比她妈的好吃。胡秋妹的拿手菜,一是红烧肉,二是糖醋鱼。今晚有肉没鱼,胡秋妹就给胡医师烧了个红烧肉,再炒一个鸡蛋和一个卷心菜。
    
    大概好久没有吃红烧肉了吧,一听说有红烧肉吃,胡医师眉骨上的两把小扫帚,就乐得欢跳了一阵子,话题也由红烧肉扯到了毛泽东。他说:“毛泽东最喜欢吃的就是红烧肉,在延安时一要写文章了,就对警卫员说,小鬼,弄点红烧肉来补补脑。”胡医师一边高兴地说着,一边不知从哪拿出一瓶红葡萄酒来。他打开酒瓶盖,斟满了一小杯,滋滋啦啦地喝起来。话借酒劲,也就更越侃越密了。
    
    “我在延安时见过老毛,他大我几岁。那时我是商人,家里很富有,但我同情革命,常给共产党送给养。”胡医师抬手拭了一下嘴角,又滋拉喝了一口酒,接着说:“我还见过孙中山,他是我爸爸的朋友。孙中山是靠海外华侨起家的,我爸爸就是爱国侨领。我也认识蒋介石,在黄埔军校他当校长,周恩来当政治部主任,我那时当军训部的科长。”
    
    胡医生一边呷酒欢饮,一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侃起当代国共两党的伟人来,他几乎无人不晓,无人不熟。
    
    胡秋妹半信半疑地听着,总觉得胡医师说话里有点吹唬。但是由于她不谙中国历史,还一下子找不出他胡吹乱诌的破绽。
    
    胡医生继续往下神侃:“我们家以前很阔,富可敌国。我爷爷是清朝的三品大官,是正黄旗的后人。我家的土地大得跑不过来。你知道大兴安岭吧?那是我爷爷留给我爸爸的,后来我爸出国,土地解放后全归了政府。前几年我回老家大兴安岭,我们家的长工还认得我呢,见我就下跪叩头……”
    
    胡秋妹在国内时,对政治不感兴趣,对国共两党的要人,仅知其名而已,并不了解他们的出身和经历,更搞不清他们不同时期的角色和使命。因此,她虽然觉得胡医师说话言过其实,但不敢十分肯定他是在吹牛。当胡医师说大兴安岭是他的家产,她可以自信地断定,他是在胡吹海谤了。因为谁都知道,大兴安岭不是一座小山头,而是一条山脉,它的面积之大,区域之广,不可能属于私人所有。
    
    胡医师只管海阔天空地吹牛,沉浸在意忘形的快乐之中,胡秋妹却突然胆怯起来。她陡然觉得,眼前的胡医师那么陌生,那么可疑。他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什么漫无边际地吹牛,他会不会是个杀人越货的骗子,或是……胡秋妹越想越怕,不知不觉间脊背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胡秋妹陷入紧张快速的思考之中,她的眼前一片朦胧苍白,目光下的景物完全处于有视无睹的情形。就在这种状态下,胡医生突然站起身来走到碗橱前,从里面端出一小锅汤来,放到炉子上加热。然后给自己盛了一碗,也给胡秋妹盛了一碗,并殷勤地端到她的面前。
    
    这一切,都在胡秋妹视盲情况下完成的。当听他说“来,尝尝我中午做的汤”,她才从深思中回过神来。
    
    “汤?什么汤?”胡秋妹惊奇地睁大眼睛,望着胡医师。
    
    “叫你喝汤呢!这汤是我中午做的,用母鸡和洋参熬的,对身体很补的。”他一字一句地解释。
    
    如果是中午做的汤,当然不会是有预谋的。胡秋妹这样想。可是,刚才他热汤时,我并没有看见。会不会乘我不注意,在我的碗里下了迷魂药?胡秋妹一下子警觉起来,并瞪大心悸的眼睛。天那,如果他把我迷魂过去,用手术刀把我大卸八块,然后丢入后院那黑洞洞的地下室,有谁会知道呢?
    
    想到这里,她不能不感到他太可疑了,不能不感到由衷的恐惧。原先背上渗出的细细冷汗,此时己凝聚成了水注,正顺着背沟往下潺潺流淌,一直浸透到她的腰间。
    
    直到这时,她才埋怨自己太冒失,胆子忒大。一个女人家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到素昧平生的人家里吃饭?她与他只有一面之交呀,她来这里来没向任何人说过,如果她被谋害了,显然没有任何人知道!人间的罪恶,往往就发生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
    
    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胡秋妹不敢去喝这碗汤,手里的筷子搛来搛去,去总离不开自己做的饭菜。
    
    显然她是在拖延时间,只有在拖延之中,才能想方设法避免喝下这碗汤。尽管胡医师在旁边已不止一次催她:“喝呀,这汤很好喝的,很有营养的,它会治你的胃病”。
    
    “唉,唉……我喝,我喝……”她嘴里虽然答应着,但始终不去喝它,尽量装作若无其事,说:“我们北方人吃饭,是习惯最后喝汤,听说广东人吃饭,爱先喝汤。”
    
    然而,尽管她吃得过于细嚼慢咽,但还是把自己做的饭菜吃光了。接下来,她似乎没有理由再不喝汤了。怎么办?怎么办?……
    
    “丁铃铃…丁铃铃…”就在这一发千钧的时刻,诊疗室那边响起了电话铃声。
    
    天助她也,胡医师搁下手里的筷子,起身去那边接电话了。
    
    胡医师刚出厨房,胡秋妹便飞快起身,把那碗汤倒进了洗手池中,旋即又坐回饭桌前,长舒了一口气。至此,她紧张得砰砰跳动的心,才慢慢放慢节奏,恢复了平静。
    
    被迷魂的险情,终于暂时躲过去了。谢天谢地,一通电话帮了她的大忙,使她不必去喝那碗弄不清有毒没毒的汤。
    
    接完电话回来,胡医师不再提喝汤的事。他告诉胡秋妹,刚才打电话的,是一个巴西病人,是圣保罗市议会的议员,明天要来治神经衰弱症,他已经不止一次上门求医了。
    
    胡医师继续吃饭,他“吱”呷了一小口酒,突然抬头眼睛一亮,问:“小胡,今晚到我这里来,除了看病,就没有别的事?如有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好了,千万别不好意思。凡是本家能帮忙的,一定不遗余力。”
    
    突然被他识破上门动机,胡秋妹有点难为情,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好,沉吟道:“这……”
    
    人大概都是这样,本想兜很大圈子,做很多铺垫,才启口求人的话,如果一下子对方直接点出来,就有点猝不及防的尴尬。胡秋妹想,这个胡医师,人倒是爽快的。显然,他看出了自己的心事。
    
    既然他把话挑明了,又表态愿意帮忙,也不必再忸怩隐瞒了,她被“开屏”开除的经过,合盘托底告诉了胡医师。言毕也流出意愿:眼下急需一份工作。
    
    “对嘛,我早看出来了,你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胡医师眉骨上的小扫帚,狡黠地挑了几下道:
    
    “你若不嫌,可以到我的针灸院工作呀。”
    
    “瞧您老人家说的,我怎么会嫌呢?”胡秋妹声调里充满感激。
    
    胡医师说:“不过,咱先把丑话说在头里。你刚来薪水别期望大了,也就暂够温饱的标准。这样吧,你回去和先生合计一下,商量妥了明天再告诉我不迟。”
    
    “不必与他商量,我的事我自个做主,明天就来上班。”胡秋妹不假思索地说。
    
    “那好吧。”胡医师突然想到了什么,补充说:“还有一点,我这里只提供工作,不提供住宿。住,你还是住在家里,千万别打这里的谱。寡妇门前是非多,鳏夫门前多是非,反正都是一样的。别让人家风言风语。我这把年纪了,不想再闹出绯闻来。”“你收留我工作,我就感激不尽了。我不会住在这儿,给您添任何麻烦。”胡秋妹信誓旦旦地保证。
    
    胡医师善体人意收留胡秋妹,使她感动不已,真想下跪给他磕个头。在她看来,这个胡医师,虽然有爱吹牛皮的毛病,但是人心并不坏。此刻,他那热心、好客和乐于助人的优点,像高效的洗衣泡沫,在胡秋妹心中膨发起来,掩盖了他说话言过其实的缺点。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人。她原谅了他非本质性的缺陷和瑕疵。
    
    胡秋妹在国内曾学过一阵子针灸,没想到那时一时心血来潮学的技艺,如今将在巴西派上用场。难怪老爸常说,技多不压身,多学一门手艺就多一条路。她今后到这里上班,可藉着胡医师的针灸院,把中国的针灸疗法好好推广一下。当一个针灸师,也不失为一条致富之路。来到国外,不一定都要经商。
    
    墙上挂钟的时针,已指向了“10”。时间不早了,胡秋妹谢过胡医师,离开了他的针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