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国走上不归路
一 机身标有“VASP”字样的波音747客机,在太平洋凝静之夜的上空平稳飞行。机舱里回旋着低沉而微弱的引擎声,一种类似电机嘤嘤旋转的声音。 机舱内已熄灭顶部大灯,昏暗中用过晚餐的乘客大多已入梦乡。胡秋妹的后座上,一位精神十足的“老外”仍在看杂志,不时弄出翻纸的窸窣声。借着后方投来的光影,她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正是北京时间八点。 八点,是全家人围坐在小圆桌旁,边吃饭边聊天的时刻。一想到那喷香、温馨、其乐融融的情景,胡秋妹心里不由荡起圈圈思乡恋家的涟漪,酸酸楚楚地揪心。 自从上了飞机,胡秋妹没有合过眼。对她来说,不管是坐飞机还是出国,都应了那句歇后语: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她第一次背井离乡,既不是去留学,也不是旅游渡假,更不是出国考察,而是结婚嫁到巴西去的。她要去生活的地方,是一个既遥远又陌生的国度。用她老爸文绉绉暗含安慰的话说,她是去西域“和番”,是胡家的“文成公主”。她的新郎马塞罗,在爸爸的眼里自然成了与唐朝联姻的“松赞干布”。可胡秋妹老总爱跟家人逗乐儿,把“松赞干布”,叫成“送葬干部”。 毕竟是第一次越洋出国,又嫁得这么遥远,除了新奇、激动和兴奋,再就是无端的忧虑和担心。 既然远嫁是自己的选择,而不像当年文成公主,“和番”是身不由己,胡秋妹也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相反,她应该高高兴兴上路,愉愉快快旅行才是。但是,刚才过境韩国,莫名其妙受的那通一顿窝囊气,足足在她肚里憋了几个小时,才慢慢如丝抽去。 胡秋妹与丈夫马塞罗去巴西,选择的是从青岛流亭飞机场离境。他们先乘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的飞机,从青岛飞韩国汉城,再由汉城转乘巴西航空公司飞机飞巴西。途中将在美国洛杉矶停留一小时,加油清扫机舱后,再直飞目的地——圣保罗。整个飞行过程要近30个小时。从地球仪上看,飞机先要从地球的西半球飞向东半球,抵达洛杉矶后再由北半球向南半球飞。这恐怕是地球上最遥远的航线了吧。 第一次坐飞机就飞这么远,在胡秋妹的想像中一定很过瘾,很痛快,很浪漫!然而,她原本应该享有的浪漫和喜悦,在经过韩国时被冲涤的无踪无影了。 胡秋妹和马塞罗抵达汉城,刚走出飞机通道踏上韩国的土地,就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循声望去,一个韩国女人手执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胡秋妹的英文名字:HUQIUMEI。 这是一位胖礅礅的韩国妇女,看上去有30出头的年纪。她在核对了胡秋妹的护照机票后,把她与丈夫引到一个小候机室厅休息。胡秋妹的护照和机票,被那位韩国胖姐收起来,放在了休息室柜台抽屉里。 最初,胡秋妹并没有在意这一切,她甚至打心眼里佩服韩国机场服务周到,一下飞机就有人引导乘客,唯恐不谙韩语的乘客误了班机,这种服务真够到位,很值得中国机场学习。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坐得有点累了的胡秋妹,想起身去上厕所,也顺便逛逛免税商店什么的。她问韩国胖姐哪有卫生间。 因为小休息厅里没有卫生间,那位胖姐便带她去候机大厅的卫生间。 大厅的那间卫生间,其实离小休息厅很近,即使无人引路,也完全不会走丢失。然而,胡秋妹用完卫生间出来,那位韩国胖姐竟然还等在门前,并堵住了她要往免税商店去的路。 这时胡秋妹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是被当作可疑的偷渡客监控起来了!不用说,这位韩国胖姐就是便衣警察。她的任务是监视胡秋妹,防止她跳机潜入韩国境内打黑工。 如果那位胖姐对马塞罗也实行监控,胡秋妹或许会心里会感到稍微平衡一点。但是那个胖姐对马塞罗并没有设防,好像高贵的巴西人,不屑去做偷渡的勾当。 胡秋妹回想起来,他们走下飞机时,胖姐收去的只是胡秋妹的棕色中国护照,没有收马塞罗的绿色巴西护照。显然,她监控和防范的只是中国人! 胡秋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民族歧视的滋味,她气得嘴唇微微颤抖,胸膛鼓胀喘气都觉得沉重。哼,一个小小的韩国,经济起步不就这几年的光景。刚成了什么狗屁“亚洲四小龙”,就他妈的狗眼看人低!胡秋妹心里骂道。谁他妈的会跳机到韩国?除了那些中国穷乡僻壤、山沟沟里的傻bi外,再有要去韩国的,准他妈的是脑子有病。 当然,歇斯底里谩骂韩国胖姐的胡秋妹,并不知道眼下中韩两国移民的情形。在韩国不少有钱的老光棍们,正蜂拥到中国娶朝鲜族姑娘为妻。而冀望嫁到韩国去一日便成为阔太太的中国女人,每天在韩国大使馆门前为申请签证排起了长龙。正因为办韩国签证关卡森严,于是就有了铤而走险、偷渡跳机之人。这也难怪,中国是12亿人的泱泱大国,什么样的人没有呢?对韩国不屑一顾的大款富人有成千上万,觊觎到韩国打工的瘪三穷人照样也有成千上万。 胡秋妹被“押送”回小候机厅,挨过气愤又无奈的一个多小时后,总算到了换乘巴西航空公司飞机的登机时间。 胖姐带他们去一个柜台领取登机卡。办妥登机卡胡秋妹以为,这一回该还她护照了吧,谁知那位胖姐没有还她护照,把她的护照交到一个巴西人手里。 胡秋妹上前讨要自己的护照,巴西人叽哩哇啦对她说了半天,胡秋妹似懂非懂,但意思她是明白无疑的:总之,她的那本中国护照,眼下仍旧不能还给她。 她转头向马塞罗投去求援的目光,希望得到丈夫的帮助,然而马塞罗仅表示遗憾,耸耸肩膀,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同航班的乘客中,有一位会英语的中国男人,小声告诉胡秋妹,巴西航空公司受美国移民局委托,对凡持私人护照过境美国而没有美国签证的中国人,统统要将其护照收缴代为保管,只有到到抵达目的,才将护照返还持照人。原来,是美国在防范中国人,巴西人只是照章办事。 全机的人都有权利揣着自己的护照,唯独她的护照被收缴去了,还是当着诸多乘客的面。这对胡秋妹来说,无疑是一种莫大的侮辱。她感到,人们都在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注视自己,自己仿佛是一嫌疑人,是一个在押犯,是一个企图不轨之人,在被执法人员监控着。顿时,她像跌进了麦秸垛,被那无数麦芒刺挠得异常难受。 未踏出国门没有体会,一离开中国的土地才惊诧:怎么中国人不管走到哪,都被人家像盗贼、像瘟疫一样防范着呢。仅仅一趟简单的航程,韩国人防了美国人防,如果没有巴西的签证,恐怕连巴西人也要防了。 凡事就怕比较,不比也许还好受点,一比更是忿忿不平。那个给她当翻译的中国人,因手里拿的是美国护照,虽然同是黄面孔、黄皮肤,但待遇和胡秋妹迥然有别。他登机时心安理得揣着自己的护照,而胡秋妹被当作“另类”处理。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太不讲理了,为什么中国政府此对事不出面交涉,是不知道呢还是不想管,或是根本管不了! “操他妈的!”被歧视、羞辱、嘲弄怒火烧得脑袋轰然作响的胡秋妹,大庭广众之下破口大骂了一句。 好在,除了那个美籍华人,所有的在场者没人明白她在喊什么。 二 飞机保持在一万一千米的高度飞行。突然机身像汽车一般颠簸摇晃起来,大概是遇到了强大的空中气流。
座位上方的指示灯,“叮咚”一响亮了起来,它在用图示提醒乘客:请暂且系上安全带。 胡秋妹系好安全带,扭头看一眼身边的马塞罗。他闭着眼,歪着头,倚在靠背上睡得正香,似乎一点也没有感受到气流的颠簸。从汉城上机,起飞后没有多久,空姐儿就开始发点心饮料,马塞罗在喝了一杯威士忌后,无忧无虑地进入了梦乡。 平时,胡秋妹还很少有机会专注地盯着马塞罗的脸面看,一个新娘天生的羞赧使她不敢直触丈夫的目光。现在,只有当他合上了睫毛突出的眼睛,她才用一双无惧和审视的目光,去看酣睡中的“老外”丈夫。 马塞罗生着一头密厚略微卷曲的棕色头发,他自称是葡萄牙的后裔,但他的肤色有点儿偏黑,一看就是白人和黑人结合的产物,只是白人的基因更多一点而已。他没有欧洲人典型的高鼻梁,也并非生得人高马大。他的个子一米七出头,比胡秋妹仅高十公分。他那平宽的鼻头,更多地继承了黑人的特点,那方正的脸廓和略尖的下巴,透着一股坚韧、持重和纯朴。他比胡秋妹小小三岁,是个还带点稚气的憨厚巴西小伙子。正是看在这一点上,她才会与他闪电式恋爱并结婚。 胡秋妹从来不否认,她与马塞罗的结合,有点过于仓促,说严重了甚至是草率。他们从认识到结婚,总共只有短短的17天!还是彼此语言不通,有时要靠比比划划才能勉强说清一件事的17天。但是,客观条件不允许她慢慢决定。马塞罗是到中国参加国际武术比赛的,他在中国的时间有限,不能慢悠悠地踏恋爱四步曲。此外,两人语言不通,也是速决的成因。他们不可能今天先认识了,然后互留地址,等他回到巴西后,两人天各一方,通过鸿雁传书,隔着半个地球慢慢地谈恋爱,慢慢地增进了解和感情。所以,只能一见衷情,一面定终身,接下来当然就是闪电结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中国人还不是先结婚后恋爱嘛,为什么与“老外”就不能先婚后恋?怎么可以让语言成为爱情的障碍,结婚后生活在一起了,学习语言不是更快更方便吗?基于这种思维逻辑,胡秋妹当机立断,决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胡秋妹不会葡萄牙语,如果不是她的三姨白枫从中撮合,她不可能成为马塞罗的妻子。 白枫毕业于上海外语学院西班牙语系,去年随在东海舰队当艇长的丈夫,调到青岛的北海舰队。上个月,中国国际武术邀请赛在青岛举行,马塞罗作为巴西代表队的武术选手,应邀参加了这次比赛。因为青岛找不到一个葡语翻译,万般无奈之下,大会组织者找到了白枫,让她务必帮忙担任一下葡语翻译。至于翻译费多少,让她自个开个价,只要不是狮子大开口,就按她的要求给。 西语和葡语发音接近,很多单词基本相同。在上海时,当实在找不到葡语翻译的情况下,白枫常被有关单位赶鸭子上架,拉去当葡语翻译。现在有人求到自己头上,她嘴上不说恐怕不能胜任,但心里可是美滋滋的。当年她选学语种选对了,大语种人才济济,走到哪都论不到你,小语种才奇货可居,尤其到了小城市,更是非你莫属称雄一方。 在胡秋妹母亲的姊妹三人中,白枫排行是最小的一个,也是长得最漂亮,最活泼的一个。她从上海外语学院毕业后,就与东海舰队潜艇支队的一位艇长结婚,并留在了上海一家科研所里工作。
白枫以做红娘为人生快乐,曾为五、六对情侣穿针引线,搭成鹊桥,成人之美,使他们终成眷属。早在读大学的时候,她就为那些相互倾慕的男女同学,传情书,递条子。当然,中国大学里是严禁谈情说爱的,恋爱只能秘而不宣地悄然进行。当大学一毕业,一对对情人的爱情关系才公开。走出校门不久,一对对情人很快便挽起胳膊,踏着婚礼进行曲的喜庆庄严节奏,走上了通往幸福之路的红地毯。 做红娘的人,一般说来婚姻都是美满幸福的。如果尝到过婚姻不幸的苦果,她一定会从吸取痛苦的教训中,恪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原则。白枫嫁给丈夫洪山,生活是美满的。但是她找到洪山,纯属无意和偶然。 她认识洪山,原是为了帮别人找对象。谁想介绍他与女方见面那天,女方因赴一个饭局误了见面时间,就索性失约未到场。白枫为了不使洪山等女方时扫兴,就和他没话找话说多聊了几句。结果被外表平淡无奇的当兵人引吸住了,竟然爱慕上了这位年轻的军官。事后,她没有把洪山还给那位有山珍海味吃就忘了赴约的女人,而是截留下来给了自己。 不过,嫁给军人为妻,是她以前绝对不予考虑的。她发过誓,决不嫁四海为家的军人。军人居无定所且不说,万一打仗捐躯,撇下妻小怎么过。但是,她最终还是违背了自己的初衷,事与愿违地与洪山结合了。姻缘不由人啊,生活中有太多这样的事例,越说不找什么样的,到头来找的就是什么样的。白枫有一位漂亮的女同学,发誓决不找“老广”,可是到头来嫁的老公,偏偏就是圆脸盘、塌鼻子、大嘴巴的典型广东佬。 白枫随丈夫调来青岛后,对大姐白玉最不满的事,就是太不关心孩子的婚姻问题了。外甥女都快30岁了,竟然还在那里荡悠,没有敲定一个对象! 胡秋妹的妈自有推脱之理:如今找对象都兴自由恋爱;父母越俎代庖得了吗?再说秋妹子也曾谈过两个男朋友了,一个好了几年突然分道扬镳了,另一个不即不离地吊搭着有些年头了,本以为他就是当然的女婿了,不知两人为了啥子事又吵散了。如果他们俩早散也好,偏偏等秋妹子快往30上数了,才被人家一脚蹬了,你说这做法逊不逊? 有言道:男人30一朵花,女人30老妈妈!男人大一点再找也容易,老姑娘再找就难点了。即使可以再找得到,就凭姑娘不姑娘、媳妇不媳妇的年龄,条件上就得大打折扣。 自从白枫来到了青岛,就把为外甥女物色对象的事,摆在了心里头等位置。不管走到哪,看到年龄条件差不多,又待字未娶的男人,哪怕是离婚尚未续弦者,也留心打听了解。 她曾把丈夫潜艇支队里,一位连级干部介绍给秋妹子。这英俊小伙子是军校毕业的,才貌双全,文武皆备。但不知为什么,两谈了两回就画上了句号。可能小伙子嫌秋妹子老气了一点,像个老大姐。有一位离婚的军医,倒是对秋妹子有点意思,但秋妹子不喜欢跟个“拖油瓶”带孩子的,也就免谈了。 就在连找了几个,都以失败告终的时候,白枫接到为国际武术邀请赛当翻译的工作。在邀请赛上,她认识了巴西来的马塞罗。闲聊中她得知,这位酷爱中国武术的小伙子还没结婚。白枫突发奇想,为什么不能把马塞罗介绍给秋妹子呢?涉外婚姻在中国,也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早有传闻说,在南方的几个省份,涉外婚姻司空见惯,双方年龄相差之悬殊,令人啧啧咋舌。说起那些女人选择外籍老公的标准,你都不敢相信——是年龄越大越好,身体越差越好,钱财越多越好。说到底,嫁的不是老公而是钱财,巴望钱财越早到手越好。 当然,白枫给秋妹子找对像,绝对不要这种糟糠老头、棺材楦子。她看中的马塞罗,非但不老,反而比秋妹子小三岁。女大不是什么坏事,中国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再说外国人长得老相,中国女人显得年轻,如果不自报年龄,谁会看出胡秋妹比马塞罗大?相反,看上去他俩蛮般配,称得上天合地作的一对。 这件异国姻缘,在白枫的撮合下,可谓一蹴而就。很快,胡秋妹就和马寒罗办妥了结婚手续。尽管他俩从认识到进洞房只有17天,称得上标准的闪电式恋爱结婚。但是白枫也不是稀里糊涂就“拉郎配”的人。她快中未忘慎重,她不想让外甥女嫁到巴西吃苦,事先还是对马塞罗的家境做了一番了解。她不会不摸底细,不分穷富贵贱,就把自己的外甥女,当处理货一样销出国外。 她告诉秋妹子,马塞罗在圣保罗是有房有车的人。他的房是叫CASA(中国人叫小洋楼),他的汽车,牌子是FUSCA(福斯卡)。白枫对带轱辘的玩艺一窍不通,在她的知识范围里,FUSCA大概就是美国福特车的一种吧。凭有房子有车子,又能有钱乘飞机到中国参加武术比赛,马塞罗至少也是一个中产阶级了。如果换中国话说,不是大款也够个中款小款吧。即使是个外国的“小款”,也够中国人羡慕的。 胡秋妹因不懂葡萄牙语,一切主意都由三姨帮她拿。她深信三姨的目光,错不到哪里去。再说自己的年龄大了,不能挑三捡四地拖下去,能找个小她三岁的“老外”,也算是上辈子积来的福份。 胡秋妹的婚礼,在海边白浪花酒店举行,亲戚朋友共摆了两桌酒席。虽然人不很多,但也够欢欣热闹的。新郎新娘的洞房,就是父母的卧房。父母把自己住的房间,临时腾给新婚的女儿女婿,自己却爬上了吃饭那间小屋的阁楼。也真难为了爸爸妈妈,这么大年纪了,还踩着吱吱响的竹梯爬上爬下。胡秋妹深感内疚和歉意。唉,中国的国情就是这样,祖孙三代挤在一起的,并非只有她一家。有的人家娶回媳妇,老两口让房给小两口,自己把晾台间一下,就当成卧室。要不人们都说,在中国找媳妇容易,找房子难呢!胡秋妹暗暗发誓,出国后要好好挣钱,不出几年就给家里汇钱买房子,让受了一辈子苦的父母,也能跟女儿沾点光,住上宽敞的房子,享几年清福。 从某种意义上说,胡秋妹同意嫁给马塞罗,不光是为了她自己着想,也是为了这个家。她想借助涉外婚姻的转机,改变这个家的境况和地位。有朝一日她衣锦还乡,除了给老人买一套像样的三房一厅居室,还要做些慈善方面的事,比如为母校盖一座图书馆,捐资把家门前的土路铺成柏油路,这样就不会一下雨,就踩得家里净是泥巴了……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要在她到了地球另一端的巴西才能实现。 她的设想很多,她的憧憬无限,伴着这无限美好的遐想,她不知不觉在飞机轻轻的摇颤中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耳边似乎有人叫她:“LICENCA LICENCA!” 胡秋妹从朦胧中睁开眼睛,一位巴西空姐正对她微笑。空姐推着小餐车,站在她的面前,原来,是到了吃饭的时间。 空姐递给她一盘饭菜,有米饭,有面包,有奶酪皮包的肉团,有生菜,还有甜点心和水果块,餐具是一套刀叉。 飞机上发的饭菜都是西餐,胡秋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再闻闻极不合口味的饭菜,不知如何下手。 她身边的马塞罗,动作倒是麻利,接过发来的饭菜,二话没说就低头吃起来,而且吃得有滋有味。当他见胡秋妹还一动不动,便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吃,吃,好吃!” 胡秋妹从没吃过奶酪,先试着尝了一小口奶酪皮裹肉团,刚送进嘴里,马上又恶心得又吐出来。奶酪肉团是配大米饭的,不吃它白米饭便无菜可就。盘里的青菜是生的,既没有炒过也没烫过,而且一点咸味也没,她也难以下咽。甜点心倒也可以充饱饥,但仅有小小的一块,而且太甜太腻人。只有几片水果还勉强对自己的胃口,于是她把几片水果吃了下去,其他东西几乎原封不动地放在了一边。 看看眼前剩下的饭菜,胡秋妹心里直抱怨,花一万五千多块钱买的飞机票,就给这牛食马料吃?航空公司真够损的! 胡秋妹的那份饭菜基本没有动,马塞罗侧脸看了她一眼,很遗憾妻子吃不来西餐,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以耸耸肩膀表示同情。 过了约半个小时,空姐开始回收餐具,眼看这饭菜要被空姐收回去,胡秋妹想想有点不舍气,见那一副刀叉还铮亮可爱,就把刀叉拿起揣进了自己的衣兜里。她扭头去看马塞罗,只见他早把一盘东西吃个净光,现在正满意地打着饱嗝,等空姐来收餐具。胡秋妹伸手把马塞罗用的刀叉拿起来,揣进了他的衣兜里。 马塞罗急了,忙摇手说:“不要,不要!” 看他那副憨呆的样子,胡秋妹在他的胳膊上捏了一把,凑近他耳朵小声道:“傻小子,不要白不要!” 三 从汉城到洛杉矶,飞行了10个小时零15分钟。从洛杉矶到圣保罗,又飞了近11个小时。当机舱里电视屏幕上,最后一次报告飞行的时间、高度、速度和机外温度时,飞机已飞临了圣保罗上空。 此刻,正是清晨时分,沉睡在浓重夜幕下的太阳,刚露出小半个脸来。舷窗外近处是一片淡淡的紫蓝色,远处是一条橙红与灰色相间的彩带。 胡秋妹不由地把头靠近了舷窗,睁大眼睛,全神贯注鸟瞰着机翼下面的陌生城市。 在缕缕似纱如绵的晨雾之下,圣保罗城域显得宽广而庞大,丘陵地形使它的道路蜿蜒迂回。尚看不出建筑风格的房屋,横七竖八地杂处在丘陵地上。拥挤在大街小巷中的卡车、公车、轿车,从天上看就像各色的小甲壳虫缓慢爬行。 几分钟后,飞机穿过缕缕云汽,徐徐向机场降落。乘客们的心,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提了起来。有旅行经验的人知道,空难事故大都发生在起降时刻,不免有些紧张起来。 挨过神经崩紧的最后一刻,当人们都实实在在感受到飞机着陆后的颠簸后,机舱里响起了一阵掌声,那是乘客在为飞机驾驶员平稳和安全的降落鼓掌喝彩。 走出长长的伸缩通道,通过机场大厅,验检过护照走出海关,从循环传送带上提取了行李,胡秋妹和马塞罗走出了机场。 机场出口不大,两侧站满了各种肤色的人。胡秋妹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洋面孔,实实在在感到置身了国外。这些陌生的洋面孔,都是来接机的。有人引颈张望,有人举着写有名字的牌子。 突然,有人在喊:“马塞罗——” 胡秋妹循声望去,是一个年轻的黑人姑娘,身边还站着一个白人老太太,她们使劲招手后,兴奋激动地往这边快步走来。 马塞罗走上前,先和白人老太太紧紧亲吻拥抱,然后又拥抱吻了那个黑妞。这时,又冒出一个黑老头。他也上前拥抱了马塞罗,还很亲热地拍拍马塞罗的肩膀。 白人老太太,长得矮小瘦削,一副和善的样子。胡秋妹一眼就看出,她是马塞罗的妈妈。可是那个黑老头是谁,还有那个和马塞罗很亲热的黑妞是什么人,胡秋妹不得而知。不知怎的,她一下子想起巴西电视剧《女奴》来。也许,面前两个黑人,是马塞罗家的佣人?马塞罗的家,说不定是个农场主呢。 马塞罗把胡秋妹,分别介绍给了他的妈妈、黑老头和黑妞。他们一一上前,与胡秋妹握手,然后大家帮着推行李,一齐走出机场大厅,往停车场走去。 圣保罗机场停车场,看上去真够大的,里面停满多得数不过来的轿车,而且大都是各式漂亮高档车。想一想,也不足为怪,凡能来坐飞机的人,都不是穷人,因此停泊在这里的车子,自然档次不会差。在一排排漂亮轿车中,大部分车子,胡秋妹叫不出名字,但是“奥迪”、“奔驰”、“本田”她还是认识的。 走过一排一排的轿车,直到E区的09行牌子下,马塞罗一家才在一辆金龟车前停了下来。 难道就是这辆乌龟车?胡秋妹迟疑地望了一眼丈夫,遗憾的是,马塞罗并未察觉到妻子诧异的目光。 不过,胡秋妹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证实。因为那个黑人老头,已经打开了金龟车的门,并笑着示意让胡秋妹坐进去。不用再作解释,她也全明白了,这辆乌龟车,就是三姨说的“福特车”。 黑老头把车钥匙交给马塞罗,他却走向了旁边的另一辆车。 胡秋妹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上车,那副表情似乎在说:满机场停了那么多的轿车,任何一辆都比这辆好,怎么偏偏就是这辆老掉牙的家伙呢。这种老旧的乌龟车,大概只有在老掉牙的电影里才见得着! 乌龟车只有两扇车门,马塞罗把前座向前掀起,让胡秋妹猫腰拱进去,坐在后排座椅上。马塞罗的妈妈,坐进车子的前排右座,马塞罗负责开车。 胡秋妹扭头再去看那黑老头和黑妞,只见他们把行李搬上了旁边一辆没有窗户,圆头圆脑的拉货面包车。那辆面包车看上去,比这乌龟车更老旧。面包车由黑老头驾驶,黑妞坐在黑老头的身旁。
一切就绪后,乌龟车打头,面包车殿后,两辆车子离开了飞机场。 毕竟两辆车子过于老旧,松弛了气缸的发动机声,有点像农村的拖拉机,“突突突”喷着青烟,驶往通向市中心的高速公路。 6月的圣保罗,已迈入冬季的门坎,但气温毫无寒意,一缕缕湿润和煦的徐风吹进车厢,像一条无形的纱巾,轻盈撩拨着人的面孔,令人兴奋和惬意。 刚出机场的道路两边,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地和丛林,其间稀疏地矗立着棕榈树。那棕榈树硕大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飘晃,远远看去,像在懒洋洋地摇着大莆扇。远天,白云朵朵相错,在清明淡蓝色天空中,不规则地堆砌成山峦叠嶂的图案。 呈现在胡秋妹眼前的,是一派热带雨林气候下的南美风光。 胡秋妹极目远眺,在初升的阳光照耀下,圣保罗的天穹显得深远清澈,明朗艳丽,完全不像中国大城市的天空,总是灰蒙蒙、阴沉沉,很难望到天际深邃之处。 半小时后汽车驶进了市区,高速公路两侧绿茵茵的草地,以及绵延不断的丛林被抛在了远处,慢慢地棕榈树消失了,参差不齐、鳞次栉比的楼群迎面而来。 与此同时,路上的汽车也越来越多,形成了浩浩荡荡的车流。在那些大卡车、大巴士、油罐车、各式各样轿车中,胡秋妹乘坐的乌龟车,显得老旧而又矮小,低人三分的夹在车流中行进。
窗外的高楼大厦,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路边的行人也稠密起来。商号店家的招牌和广告,铺天盖地涌了过来。显然,他们已来到了市中心,可是突突疾驰的乌龟车,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穿越横七竖八的立交桥,通过因遮光避日的高楼大厦,开过大片绿树掩映的花园别墅区。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高楼大厦变得稀少了,乌龟车驶过市中心,来到了另一端的市郊。大约又前行了十几分钟,驶进一片房屋密布杂陈的街区,越往前走,马路就越窄。终于,他们的车子在一趟简易小楼前停了下来。不用问也猜得出,马塞罗的家到了。 弯腰拱出乌龟车,胡秋妹凝神看着眼前的小楼,半天没有挪动脚步。难道,这就是她盼望已久的新家?难道,这就是梦中多次依在门前照相的别墅洋房?它半点都没有她想像的样子,完全是一个陌生的景致。她失望了,楞怔了,呆如木鸡一般站在那里,眼帘上涌上一层模糊的东西。 面前的这座二层小楼,是一家屋脊接一家屋脊的简易连体楼房。与胡秋妹原来想象的独户独院并带草坪泳池的别墅,相去实在甚远。房子差一点暂且不说,看看周围的环境吧,也是灰土土,脏乱不堪的样子。平心而论,这种居住环境和条件,简直还不如青岛郊区的渔村,倒有点像青岛西镇的老棚户区!只是眼前的房子是两层结构,比青岛棚户区的房子面积大一点。如果说还有别的什么不同,那就是这里很多家庭拥有汽车。但是车子大都是富人淘汰下来的二手货。与国内相比,这里充其量是个高级棚户区。 不知怎的,胡秋妹心里陡然升起被愚弄的感觉。仿佛是一个幼稚的城里姑娘,被人花言巧语的人贩子,拐骗到了偏远的穷山沟里,卖给了土里巴几的乡巴老。天哪,我是智障,还是痴呆,怎么会稀里糊涂嫁到这种鬼地方来?这怎么会是我要来的地方?不不不,这不是我呆的地方,我不应该留在这里!可是,我怎么能离开这里,有谁会帮助我,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如果现在是在中国,如果是当着妈妈和三姨的面,她一定会毫不掩饰地放声痛哭,哭罢还会毫不犹豫地退掉这门婚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逃回娘家去,不会有一点的优柔寡断!但是,在这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她向谁去哭诉冤屈?她能往哪里退却?她东南西北都摸不着,不知道哪里买机票,不知国际机场的方位,更重要的是根本就没有买机票的钱。她好似掉到一个孤岛上,陷入无处逃遁的境地。 她紧咬着嘴唇,竭力抑制着痛苦,牙齿深深嵌入了唇肉中。她努力不让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流出来。因为她看到自己的身旁,正围观着几个巴西孩童和邻居。一种中国人的忍耐和勇敢,一种维护民族尊严的责任,使她克制着自己的情感,不让泪水随便滴洒。她不想让巴西人看中国人的笑话。 围观的孩子们中,肤色有黑的,有白的,有半黑半白的,有棕色的。用扩张些的话说,简直是五颜六色。大概他们是第一次在这片街区看到中国人,都感到既新鲜又惊奇。 一个顽皮的小黑孩,在手舞足蹈地大声叫喊:“CHINESA!CHINESA!” 孩子在喊叫中围观胡秋妹,但对她抱着友好和善意,并无歧视、恶意与敌视。他们似乎很欢迎这个中国女人。如果她能在这里安家落户,他们就可以经常看到这个小眼睛、平脸盘、黑头发的中国女人了,还可以听她唱他们听不懂的歌,看她跳他们从没见过的舞蹈。 胡秋妹愣在门前不知所措,直到走过来拉起她的手,才发现自己的行李不知什么时候,被黑老头和黑妞搬进了家门。她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思绪,怯生生地走进马塞罗的家。与其说她是走进去的,倒不如说是被马塞罗硬拉进去的。 进了丈夫的家,胡秋妹睁大眼睛,仔细观察着这座房子。原本她无心去看它,却又不能不仔细地看,因为从今以后,这里就是她的家了,也许她会在这里住一辈子,在这里生儿育女,在这里操持家务,在这里相夫教子,甚至寿终正寝于此…… 这座小楼进门是客厅,面积大约有20个平方,厅里有电视机和一套做工粗劣的沙发。厅的左边是一个卫生间,右边是一个厨房。厨房有10平方米大,它的一角摆着一张圆桌。看来,那是马塞罗一家人吃饭的地方。厨房后面有一个小小的天井,有洗衣池和晒衣绳架。 回到客厅,从一个窄小的阶梯上去,就来到了楼上。楼上有两间卧室,一个卫生间。那间铺着新崭崭被单和毛毯的房间,就是婆婆为中国媳妇准备的新房了。 这座小楼,上上下下面积不算很大,比起胡秋妹青岛的家来,还是宽敞一些。家具不算多,倒也收拾得清清爽爽。即便是卫生间,也没有一点腥臊的气味。看得出巴西人爱卫生。 带妻子看完房子,马塞罗把行李搬到楼上房,将房间里衣柜的门打开,以方便胡秋妹把衣物摆进去。胡秋妹看看衣柜,没有立即开箱收拾东西。一股心灰意冷,慵懒无力袭上身来。她一言不语地倒在床上,闭上了沉重的眼皮。她感到浑身疲惫,心里烦躁,脑子昏沉,却欲睡无眠。 马塞罗以为,妻子长途旅行一定很疲劳,另外还没有调整过时间差来,巴西的白天正是中国的黑夜,身体必然会犯困和不舒服。于是,善解人意地为她关上房门,轻手轻脚走下楼,与家人说话去了。他先让胡秋妹休息一下,趁这个空儿,也把他这次出国的见闻告诉大家,尤其要向他们说明的是,怎么结识了他的中国太太。尽管回巴西之前,他在与母亲通话中,说过娶了一个中国媳妇,并将把她带回家来。但那是越洋电话,不能说得太多。这一会儿,他可以把这段奇妙姻缘的来龙去脉,详详细细告诉大家了,希望家人能分享他的幸福和快乐。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马塞罗上楼来叫妻子吃午饭。胡秋妹虽然毫无食欲,但在马塞罗劝说下,不得不下楼来用餐。 中午饭很简单,一盆大蒜加油爆锅焖的大米饭,一盘黑豆煮的豆羹,再加一碟生菜。荤菜是一盘火腿肠片。胡秋妹胡乱扒了几口饭,算是吃过了午饭,又上楼休息去了。 整整一个下午,她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地躺在床上。一直到快天黑了,才由马塞罗陪伴,满脸倦容地走下楼来。这时,马塞罗一家正在看电视。 婆婆见儿媳妇下来了,把三人沙发让给媳妇坐,自己搬了一把椅子,坐到沙发边上。马塞罗走过来,坐在胡秋妹身边,亲热地将胳膊搭在她的肩上。黑老头和黑妞,刚坐在另一个双人沙发上。大家都在看电视,胡秋妹只得陪着一起看。她努力表现得随和一些,希望能暂且融入这个家庭,尽管她还未最后决定,是否要从一而终地加入这个家庭。 电视在演一部巴西的喜剧片,大家不时被剧中的情节和台词逗乐,笑得前仰后合,尤其那个黑妞,“嗄嗄”地笑得更是厉害。胡秋妹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一来是她的心情不好,二来她还不能完全理解剧情和台词。 看完那部喜剧片,黑妞和婆婆到厨房里做晚饭去了。中午没怎么吃东西的胡秋妹想,这顿晚餐一定非常的丰盛。按中国的人的习惯,为远道而来的客人接风洗尘,至少要炒上七盘八碟,摆它满满一大桌子,再开上几瓶好酒,那才能显示出主人的好客和热情。如果是新媳妇头次上门,更要搞得隆重和丰盛。 然而没花多少时间,黑妞和婆婆就把晚饭做好了。当她们把饭菜摆上桌来,胡秋妹看了大失所望。她没有想到,自己饥肠辘辘期待的一顿晚餐,不过是一盆米饭,一盘沙拉,一只烤鸡和一盘生菜,还有一盘肉馅奶酪蒸卷。连饭带菜,总共就这么几样。这与中国人接风洗尘的晚餐相比,实在是太寒酸,太不成样子,简直就是一顿家常便饭。 马塞罗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给每人倒了一杯,学着在中国喝酒的样子,与胡秋妹叮当干了杯,又向他妈、黑妞和黑老头敬酒。但是嚷嚷了半天,大家也没有多喝,有点对牛弹琴似的,没能把热烈气氛给挑起来。巴西人吃饭不劝酒,自然不理解中国人为什么要劝酒,并相互逼酒折磨亲朋好友。格格不入的风俗,使晚餐的气氛始终很沉寂。
这顿晚饭对胡秋妹来说,吃得很别扭,吃得很沉闷。如果形容它味同嚼蜡,一点都不会过分。 饭后大家喝过咖啡,聊了一会儿天,黑老头告辞要走了。原来,黑老头另有住处。临走,黑老头吻了马塞罗的妈和黑妞,向胡秋妹道了晚安。巴西人很讲究礼貌,不管是见面还是分手,都要相吻,包括夫妻之间也一样,切不可因为朝夕相处,就省略每早醒来的问候,以及出去回来的相吻。这是三姨特别告诉胡秋妹的,现在她亲眼看到了。 黑老头走后,黑妞仍在看电视。胡秋妹上楼去洗澡。洗浴完毕回到房间,她找出睡衣换上,拉过毯子先躺下了,只等马塞罗上床来,他们就可以熄灯入睡。谁知,马塞罗在楼下磨蹭什么,半天也不见人上来。 终于楼梯上响起他的脚步声,当马塞罗推门走进来时,他的装束变得让胡秋妹认不出来了,还以为进来了另一个男人。身穿黑橡皮防水衣裤的马塞罗,走到床前欲低头吻别妻子,胡秋妹吓了一跳,一时没明白他这副打扮是去干啥。 马塞罗嘿嘿干笑两声,一副亏欠的表情。他告诉妻子,他要去上班了,让她一人先睡。 天哪,晚上上得哪门子班?胡秋妹诧异不解,不由翻身坐了起来。 马塞罗连说带比划向她解释,他的工作是送报纸,必须每天凌晨之前,把所有报纸送到订户门上。 介绍完他的工作,马塞罗吻了一下胡秋妹,不等妻子说什么,咚咚下楼去了。不一会儿,楼下传来摩托车的声响,那声音很快就消失在了远方。 事后胡秋妹知道,马塞罗是个送报生。他给一家日文报社送报纸,每晚9点到报社取报,然后开始一家一家的投递。如果不下雨,车子不出故障,凌晨4点可以完成工作。马塞罗去中国参加比赛的日子里,是他的一位朋友替他送报。今天他既然回来了,就必须继续做他送报纸的活。 马塞罗走后,胡秋妹怎么也难以入睡,一是换了新地方不习惯,二是越想越觉得委屈,越想越觉得窝囊。找了个外国老公,家道贫穷不说,连一份体面像样的工作都没有。半夜三更去送报,这是什么鬼活嘛!风里来雨里去不说,交通工具不是汽车,而是没遮没挡的摩托。这活的危险性,早在中国就有所听闻,哪个城市公安局的人不在说,第一批考驾照的那帮肉包铁的家伙,几乎都不在世去了火葬场。圣保罗本来汽车就多,在车流的空档里穿来穿去开摩托,太惊人忽拉的了,怎能不让家人牵肠挂肚!再说,这份活晚出早归,注定是要当老婆的,厮守大半夜空房!胡秋妹长叹一口气,又一次痛责自己:秋妹子呀秋妹子,你是精明一辈子糊涂一时。你说这门婚结得这个倒楣劲,这个愚蠢可笑劲。啥事都还没有搞明白,就急不可待地要嫁人。好像碰上个天上掉下来的白马王子,不立时与他成婚,就会一失机成千古憾。结果嫁到了第三世界且不论,嫁的还是第三世界的三等公民。要早知这样,一辈子不嫁,也不到国外受这份洋罪! 她真是苦不堪言,后悔莫及。 然而,生米做成熟饭,木已成舟,一切都晚了!她心里痛也痛过了,泪水流也流过了,只有让创痛藏在心里,让苦涩的眼流进肚里。快进入而立之年的她清楚,悔悟对她已经无济于事了。事到如今,最好还是认命,接受现实,并且随遇而安。否则怎么办?打退堂鼓,行得通吗? 临出国前,所有的亲戚朋友都给她送了行。那些日子里,她几乎天天都浸泡在甜蜜欢欣的应酬里。一场连着一场的饯行餐宴,觥筹交错中,祝愿她出国后早日发财的美好的词汇灌满耳朵,多少人向她表示了羡慕之意。而每当这时,她情不由衷地流露出一种自豪和幸运感。她也曾当众许诺,等日后发了财,要把妈妈、三姨、弟弟、妹妹、亲戚朋友都接到国外,大家相聚巴西,共享发财致富的快乐。 那些美好的祝福,还在耳边萦绕未散,那些信誓旦旦的承诺,还在心里记忆犹新,她怎么能突然打退堂鼓回国呢?她若是旋即就打道回府,怎有脸见国内父老兄弟,怎向亲戚朋友作解释。难道她可以说,她阴差阳错错嫁了人,这是一个语言障碍下造成的大骗局?就算她可以说上当受骗了,但是她被骗的故事,不就成了人们饭后茶余的最有价值的笑料,不就成了全青岛市最有可读性的社会新闻! 只有这个时候,胡秋妹才实实在在意识到,出国本应该是一件务必三思再三思,慎重再慎重后作出决定的大事,万万不可一时感情冲动而盲目出走!然而一旦迈出国,就像下象棋,是过了楚河的卒子,只能向前不能回头呀。 出国,常常是一条不归之路呵! 想想这些也全是实情。这些年出国的人多了,有几个人轻易卷起铺盖回来的?如果是出国留学的,就得拿了硕士博士文凭回国。如果是出国打工的,就得赚了大把大把的绿票子回国。否则,你是回得起国,丢不起面子呀! 再说,既然人都出来了,出得又那么不容易,无论如何也该拼他一拼,搏他一搏。不拼不搏就当缩头乌龟,也太他妈的软弱无能,也太他妈的被人瞧不起! 胡秋妹决定留下来,决定拼搏一下。当然,要拼搏,首先要学好葡萄牙语。出国前,三姨给了她一本葡语教材,已教会她葡语字母的发音拼写,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单词。但这些还远远不够,必须再下苦功。好在,她在国内有学英语的底子,再学葡语比不会英语的人省了一半的力气。三姨曾给她打保票,如果到了巴西的语言环境里,半年时间后,日常生活用语绝对不成问题的。 其实,在国内她靠那本葡语教材,向马塞罗学了不少生活短语。至少衣食住行的简单句子,她会听会说了。刚才马塞罗临出门说的那番话,她大体上都听懂了。她觉得葡语并不那么难学,如果拿出考托福的劲头来学,一定很快可以过关。掌握了语言后,她要咬牙拼搏一番,那怕脱几层皮,瘦几圈肉,也要在巴西创出一片新天地。她这样鼓励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