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现旅美华人生存状态和“内宇宙”的精品之作
——读旅美作家冰凌的三篇小说
文/陈辽
美国的华人约有500万。其中一部分是美籍华裔人,他们已加入美国籍,按照法律是美国人。另一部分是现在美国读书、工作的中国人,他们只是暂住美国,迟早要回中国大陆或台湾、香港、澳门。又一部分是旅美华人,他们有的已拿到“绿卡”,可以长期在美国居留,但他们并未加入美国籍;有人虽未拿到“绿卡”,但他们由于各种原因滞留在美国,也不准备回国。前两部分美国华人,写他们的文学作品较多,但写旅美华人的文学作品,相对说来要少一些。旅美作家冰凌近年来在中国大陆发表的三篇小说:《旅美生活》(中篇小说,原连载美国《东方》杂志2002年第六期至第十一期,《小说月报》增刊2002年第四期选载)、《同屋男女》(短篇小说,原载美国《东方》杂志2002年第三期,《小说月报》2002年第四期选载)和《中风》(中篇小说,《海峡》2001年第四期)则是艺术地表现旅美华人的精品。 传神地写出旅美华人的生存状态,是冰凌这三篇小说与众不同的特色所在。过去,我们也读过一些写旅美华人的作品,它们写了某些旅美华人的言行和故事,不无生动感人之笔,但读后总觉得它们写的是旅美华人的表象,并没有作家对旅美华人生活的独特发现。冰凌则不同,他发现这部分旅美华人在美国的生存状态很尴尬。在文化认同上,他们认同的是中华文化,但他们周遭都是美国文化,两者之间不能不发生矛盾冲突;在法律上,他们还是中国人,由于他们已拿到“绿卡”或暂时不愿回归而羁留美国,但是,美国政府并不承认他们是美国人,而对没有“绿卡”而滞留美国的华人,一旦发现,还要强迫他们出境。于是暧昧的法律身份,又使他们的生存状态处于边缘化境地。在经济上,这部分旅美华人有的能过上优裕的美国生活,更多的是只能靠流动不定的“打工”度日,为在美国生存而苦斗。 在《同屋男女》里,我们看到作为访问学者的赵重光与同屋分室而居的露西之间的文化冲突。在“食文化”上,“厨房是赵重光的天地”,“他对一日三餐”非常讲究,“经常对同事宣传他的‘新鲜无价论’,说用钱去享有植物鲜活的生命,公平而又合理”;而美国女人露西“对吃似乎不讲究,大都吃些比萨饼和麦当劳,很少在家里开伙,周末在家,也只是煮点咖啡面条而已。”由于“食文化”不同,两人之间经常发生矛盾,“赵重光的热油爆炒,搞得房间充满油烟味,露西好几次跟赵重光交涉”。 在“性文化”上,赵重光对有夫之妇的露西常把“性伙伴”带到房间里,大呼小叫地做爱不以为然;而露西则主动逗引赵重光,“赵重光的固守反而引起露西的兴趣”。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也。冰凌以中美食文化、性文化的差异来揭示中美文化的冲突是很有创意的。但他并不片面强调中美文化的对立,而是着重描写旅美华人在文化问题上的既矛盾又交融的生存状态。 赵重光的烹饪艺术,赵重光包的饺子,征服了露西和露西所在公司里的同事,称“赵先生是中国神仙”。身处异国,妻子又不在身边的赵重光则一度堕入露西的爱河,认同了露西的“性文化”。但当他得知他的妻儿即将来美探亲后立即断绝了和露西的往来,中国的“性文化”又占上风。 《旅美生活》里在“听雨楼”饭店里打工的那些旅美华人,有的如台湾人老叶,打工二十多年,一分钱也没剩下来,“吃呀喝呀嫖呀赌呀”,“该享受的都享受了”;有人如托尼,“在国内是一家公司的工程师,十年前来美国考察的,滞留未归,一直在餐馆打工。”“因为身份黑了,老婆孩子不能来美,就这样两岸分居着。”只因他“讲七讲八”,爱提意见,被老金炒了鱿鱼。北京来的大唐,为了向上爬,悄悄打“小报告”,愿意做“金老总绝对的部下”,结果也不过是,“下个礼拜起,你打二区的台子。”上海来的张沪生对老金提拔老叶当大堂经理大为不满,但当老板给他一个五百美元的红包后,他就马上改口:“要团结,不要分裂”。 旅美华人的法律状态的边缘化,是造成他们“窝里斗”的主要原因,这又是冰凌对旅美华人的真知灼见。在经济上,旅美华人两极分化。一方面出现了金城那样的餐馆业老板,员工数十人,有了“听雨楼”,又去开新饭店,既有名车,又有洋楼,大大小小十八个房间,车库地下室游泳池,还有一大片绿草地。用金城父亲老金的心里话说:“这比当年资本家还‘资本家’!”而他手下的员工,只能混个肚子圆。两者在经济上的差距是十分明显的。 但像金城那样的旅美华人,有时也会遇到“艰难的日子”。一个美国佬顾客,他老婆吃鱼时“小鱼刺扎进了喉口”,那位美国佬就将他告上法庭,索赔二十万美元。听说“听雨楼”生意好,金城朋友的表弟便在“听雨楼”附近,开了个“长江浪”自助餐馆,把“顾客抢去近一半”。 《中风》里的“我”,第一个“五年计划”,站稳了脚跟,现在进入了第二个“五年计划”,谋求发展。然而旅美华人要在美国“谋求发展”,必得艰苦奋斗。即使是金城,他也只是处在“谋求发展”阶段。至于“我”的第三个“五年计划”,溶入主流,更谈何容易!须知在国内赫赫有名的华裔作家白先勇,1987年回国访问时,他坦率地对人说,他在华人圈子里有名气,但至今(1987年)还未进入美国的主流(上层)社会。 三篇小说,旅美华人的生存状态历历如画。如果你把这三篇小说勾勒的图景,整合在一起,你就可以得到一幅旅美华人众生相的《清明上河图》。 然而,冰凌并不满足于旅美华人生存状态的形象揭示,他在描摹旅美华人生存状态“外世界”的同时,更深入探索了旅美华人的“内宇宙”,即他们的心灵世界。“我”在美国已经站稳了脚跟,正谋求发展,但在他的“内宇宙”一直在拷问自己:“我为什么来美国?”如果“我是为了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看完之后为什么又没有回去?”那么,“我”到美国来,是否“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谁料到“命运反而改变了我,把我推入生活的底层。”“我是想改变一下生存的方式?”“可是在国内生存似乎更适合我。”那么,“我出来是为了挣美金一圆淘金梦?”“我”“为什么整天忙着中美文学交流,不仅不挣钱,反而心甘情愿贴钱?”来美国“是不是搞错了?”“我搞不懂。”“我”不断地在他的内心世界拷问自己。但还是拷问不出结果来。“我”把他的“内宇宙”称之为“精神中风”。“我”无法确定自己清楚还是模糊,“我”怀疑“我是不是中风了,或者是不是精神中风了?” 把一个旅美知识分子的“内宇宙”展示得如此真实、如此复杂又如此深刻的小说,《中风》应是一篇开拓性的作品。《旅美生活》里光棍老叶的“内宇宙”,又是另一种景观:“我到美国来,已经二十多年啦,没有结婚啦,没有小孩啦,钱拿来做什么啦?”“不找女人,跑纽约来干什么啦?纽约有什么好玩的啦?无非是吃啦,干啦(按:指嫖女人)!享受啦!一个礼拜辛辛苦苦打工,这点点享受还是要的嘛。”一个灵魂空虚的、对未来失去希望的、追求肉欲的旅美打工者的内心世界简直是跃然纸上!本是车间主任的老金,因为儿子发了财,被儿子金城接到美国来养老。他的“内宇宙”更经历了三大变:第一变,他眼见儿子成家立业,有洋楼,有大片绿草地,心想:要是这洋楼能搬回去多好,可以让亲朋好友看看,那才叫风光。可惜搬不回去。及至儿子金城叫他当“听雨楼”的总经理,他的“内宇宙”又为之一变:“这里,我说了算。”提拔老叶当大堂经理的是他;叫大唐充当告密者,“有些什么调皮捣蛋事情,你随时告诉我”的也是他;把鸡骨头留下来做开饭菜让员工吃,被员工们骂为“周扒皮”(按:周扒皮是高玉宝《半夜鸡叫》中的吝啬地主)的亲密战友的是他;炒托尼鱿鱼的也是他……。通过老金“内宇宙”的第二变,小说叙写了原是大陆工厂里的车间主任的老金成了“听雨楼”的“红色资本家”的蜕变。第三变,老金随老叶去纽约,充当了嫖客。起初,他见靠墙的一排沙发上,静静坐着七八位露装小姐,“他心里扑通、扑通、扑通乱跳”,他对老叶说:“我,我不知道,你安排”。接着,老金被一位小姐挽着,沿着一条幽暗的走廊,走向深处。“他感觉像是被拖向狼窝,心里紧张而又抗拒。但是双脚却不听话,不由自主随着小姐走下去。”后来,小姐“轻轻一挪肩带,薄裙滑落下去,老金就觉得白花花一大堆,本能地举手挡着眼睛”,他“想起一个电视剧里的镜头,有一个干部就是这样被美女拖下水”。但是,现在老金身在美国,并非有人以糖衣炮弹打他,而是他儿子金城、儿媳妇贝蒂叫老叶带他去纽约,还塞给老叶一沓钱,叫老叶安排好,陪老金玩两天。老金听后,想了想说:“真是苦心啊!”因此,老金终于享受了小姐的“服务”。老金“内宇宙”的三大变,表现了老金旅美后生活际遇的巨变。冰凌就是这样艺术地展示旅美华人的生存状态,怎样改变了他们的“内宇宙”,而他们“内宇宙”的变化。恰恰又是他们不同的生存状态在“内宇宙”中的反映! 无论是写旅美华人的生存状态,还是写旅美华人的“内宇宙”,冰凌都把塑造鲜明、生动、感性的人物形象作为小说创作的中心。冰凌深知,一篇(或一部)小说,能否长留人间,关键还是在于它在古今中外的文学画廊中能否提供出“新”的与过去不同的人物形象。这三篇写旅美华人的小说之所以成功,正是因为冰凌在对旅美华人生存状态的叙写和“内宇宙”的揭示中,完成了对三位主人翁的塑造。《旅美生活》中的老金是一个适应性很强的旅美华人的艺术形象。他初到美国,很快习惯这种“语言不通,又不会开车,整天困在家里”的“孤独的生活”。“有时想这是悠闲,就享受悠闲”;“有时想这是煎熬,那就煎熬吧。”他适应了。他学会了若干常用的英文单词,学会了开车,学会了享受女人。但他毕竟是从大陆来的,当他听说被炒鱿鱼的托尼来美国的遭遇后,“这天夜里,老金失眠了。”他感到内疚、不安。他得知美国佬敲他的竹杠,用“鱼刺事件”向他索赔二十万美元,他愤怒了:“这要在国内,他倾家荡产也要和对方拼到底。可现在是在美国,他连话都听不懂,更不知道怎么去对付这件事”,因此“老金病倒了,躺在床上爬不起来。”及至听说保险公司会帮他们赔钱,老金立即翻身坐起来:“我去上班,你打电话给律师讲,我们要跟那个婊子养的拼到底!”最后,老金与“听雨楼”的酒吧小姐戴安娜做爱,“感慨万分,生命到了一甲子,却拐了一个大弯,这以后的生活怎么个走法?”可以预言,这位善于适应外部环境变化的老金,今后在美国将生活得更好。如此旅美华人艺术形象,在过去的美国华人文学作品中还不曾出现过。《同屋男女》中的赵重光,不只笃行中国文化,而且坚信中国文化胜过美国文化。他以中国的“食文化”赢得了露西和一帮美国人的尊重,即便在“性文化”上,他也以中国的“性文化”打败了美国的“性文化”,让露西与他做爱后自发地感叹:“神秘的中国男人。”在同一间屋内,在只有一个中国男人、一个美国女人代表了两种文化的冲突与融汇中,他战胜了那个代表美国文化的露西。这样的自尊自强自立自爱的旅美华人形象又是独特的,此前不曾有过的。《中风》是冰凌的一部自传体小说,他到美国后的苦斗,特别是他在苦斗中获得成功后在“内宇宙”中的反思,更创造了一个富有民族精神但又善于吸纳西方文化中的精华的、为中美文化交流作出无私奉献的、勇于探索热爱生活的旅美知识分子的典型形象:“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活下去,快乐地活下去。我有幸来到了这个世界,我就要珍惜每一天,享受每一天。”三篇小说,塑造成功了三个活在读者心中的艺术形象,显示了冰凌在小说创作中的艺术功力! 冰凌在这三篇小说中取得如此成就,并非偶然。他曾以《嘻嘻哈哈——冰凌精品幽默小说集》、《冰凌自选集》等作品享誉海内外,而后他的笔锋转向反映旅美华人生活的小说创作,厚积薄发,自然一举成功。如今冰凌先生正当盛年,风华正茂,我希望他在表现旅美华人的创作新领域中取得更新更大的成就! 原载《新华网》和美国《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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