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3月，我在广东中山举行的第三届国际华文诗人笔会上，对华文诗坛上存在的有关诗歌理论与创作实践、创作与生活等关系问题，发表了几点浅见。当时，各种新崛起的现代诗派几乎盘踞整个诗坛，坚持现实主义的老一辈诗人几乎都靠边站，他们虽然心里不服，但却感于“后生可畏”而选择保持沉默。因此，我当时的发言，也就有些“敏感”了。以下是我当时的发言。
    
    理论是实践经验的总结，对实践具有指导的作用。但是在百家争鸣立论纷纭的情况下、诗歌理论对诗歌创作可以是一种指导， 也可以成为一种的干扰。青年人开始写诗时，并没有太多的理论，待到读了一些理论后，反而觉得难以下笔。老一辈的诗人写了几十年的诗歌，有时也会受到各种新崛起的理论的干扰。
    
    我以为，对于一个有自己创作经验的诗人来说，理论只能当着参考，不断总结自己创作的经验才是最好的理论，才最具有指导的作用。
    
    写诗贵在坚持和探索。坚持自己的立场和看法，坚持自己的美学观点，坚持自己的创作方法，坚持自己的生活体验，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吸收别人的长处，探索新的表现方法。
    
    别人用不同的尺度加以批评或甚至否定，那是因为你的立场看法、美学观点和创作方法和他们的标准不同，不一定是因为你的作品不好。他们的意见也可以参考，但不要被它所干扰。
    
    诗歌发展到今日已趋多元化，这是对整个诗坛而论，对个体诗人而言，是否也可以在创作方法上尝试多元化呢？。当然，一个诗人是应该持有其个人的主见、立场和基本的创作方法。在这个基础上，他可以对各种其他的包括很现代的方法与技巧进行探索与尝试 ，吸取别人的长处和新的技巧为己用，使自己的创作技巧获得提升和发展。这是符合个人创作实践的需要的，除非你选择墨守成规。
    
    尝试多元方法是寻求自我提升、自我超越的必要途径。艺术形式总是决定于内容的。既然生活内容是多样化的，回忆的，现实的，理想的，个人体验的，集体经验的，农村的，城市的，古代的，现代的，未来的，那么表现的形式就不能不考虑寻求最恰当的语言与艺术形式，不论是现实的，浪漫的，古典的，现代的乃至后现代的。
    
    我认为只要诗人具有个人所坚持的基本立场、美学观点与鲜明个性，这些不同形式的探索，将使诗人的个人风格在作品中更加发展更加丰富。
    
    但我是反对追逐潮流的。一个“追”字在这里已经显示你不是一个首创者。对于年轻作者来说，追逐潮流是可以理解的，但对于一个成熟的诗人来说，他应坚持自己的艺术风格，融会贯通所吸收的别人别派的长处，集艺术的大成，进而（如果可能）带领潮流。
    
    现在有人主张诗歌应从探求生命终极和存在开始，我个人仍坚持应从生活开始。把生活、生命与生存三个概念机械分开甚至对立，是不符合实际的情况的，认为生活是存在的低级层次也是不恰当的的。创作实践的过程，即包含着诗人的个人与社会生活实践过程，对生命的体验和体悟的过程，也是对生命终极的某种程度的认识过程。
    
    很难想象离开个体生命的具体发展过程能认识生命存在的本质。那种认识充其量也只能是抽象的，概念的，人云亦云的或某一刹那的非本质的观照。很难想象离开对生活的正视和掌握而可以在的冥想中达到深刻表现生命终极的诗歌作品。
    
    关于生命终极的认识，宗教是早已有定见的，信仰佛教或基督教的人都可以找到他们的相信的真理。我以为要求一个诗人通过诗歌艺术对生命存在和生命终极作原始式的宗教式的探求，甚至因此殉身，虽然壮烈甚至可歌可泣，但却是一种近乎缘木求鱼的作为，是不足取的。
    
    诗人的生命是自己的，从出生到成长到经历人生苦乐到死亡，都是自己所独有的生命体验，不论是深是浅，是单调是精彩，也不可能是他人所能替代的。诗人在自己的诗中创造了自己的生命形象，自己的存在世界，自己的天空，自己的山河和云雾，自己的宇宙。
    
    当人们说生命的本体是悲哀的，当人们说悲哀即是存在，即是生命，即是诗的本质时，而你却在关怀大众、关怀社会的过程中体会到生命的欢乐，为什么不可以说生命和诗的本质也是一种欢乐呢？
    
    但我认为悲哀与欢乐是构成生命本质的两个不可分割的部分。诗要表现生命的本质，既要表现悲哀，也要表现欢乐。

（二）

    马华诗坛上，对诗的争论常被一种对纯粹的形式主义议论喧嚣所掩盖，仿佛诗只是一种有时近乎雕虫小技与无关乎内容的形式主义。
    
    一些现实主义的诗作者也被这种对形式主义的“高深”理论所迷惑，逐渐进入诗的误区，或无所适从，干脆放弃写作。
    
    秋山却是一位始终拒绝进入这个误区的青年诗人。他坚持文学来自生活，坚持注重诗的内容，坚持在注重内容的基础上讲究技巧。
    
    《海浪的掌声》是他继1993年和1995年分别出版的《大海与我》和《一树芬芳多等你》后的第三部诗集。其中的作品，是1995年后几年中所写的。
    
    和以往两本诗集不同的是，这本诗集也收入同时期所写的几篇诗评和文章。诗作是收集在前两辑即《海浪的掌声》和《拉让诗涛》中，第三辑《葛海探珠》则收集这几篇探讨现实主义文学道路的文章。
    
    我曾在《大海与我》的序文中说，秋山已经走出自己的道路，走上一条踏生活与艺术的道路。我预言他将会在不断扩大和深化生活的同时，提高对社会的认识，掌握更高的艺术技巧。
    
    读了他的《海浪的掌声》中一些作品，我发觉他在诗歌的创作实践和诗歌的理论认识两方面，都有长足的进步。
    
    《海浪，不需要雕刻》是一首兼有实践成就和理论认识的诗作，作者通过诗的形式在一定程度上表达自己的诗观及对现代诗盘踞今天诗坛的看法。请看诗中这几段：
    
    “起起落落本来就是一种规律
    
    涨潮退潮何须太过在乎”
    
    “不必用风的谎言把浪抬高
    
    也不必用船的开路将浪分开”
    
    “不必为大海粉墨登场装腔作势
    
    海浪舞姿仪态万千千变万化”
    
    “不必为大海雕雕塑
    
    海浪脸上不愿留下刀痕”
    
    生活如同海洋，生活的丰富性就体现为海洋仪态万千的海浪。生活是文学艺术创作的泉源，丰富的生活决定艺术达臻真善美的先决条件。海浪的辽阔和宏伟的确是不需要匠人去雕塑的。作者在这里首先深悟到了生活对于文学创作的重要性的真理，也驳斥了形式主义者否定生活内容及试图以形式技巧代替艺术的徒劳无功的荒谬观点。
    
    这个基本的观点，作者在《诗情话意》这篇序文中，说得更为明显。
    
    “诗的力量源于内容和技巧，有内容没有技巧，形同有躯体而没有灵魂，有技巧而没有内容，则是有花枪而没有把戏。站不出舞台。”
    
    收集在《葛海探珠》辑中的《马华文学现实主义的深化》一文，作者在副题中注明是“略谈吴岸观点”，实际上却表达的作者自己对现实主义文学深化问题的相当深刻的领悟，而我认为作者的这种领悟，并非单纯来自作者对“吴岸观点”的抽象的认识，而主要是从他本身的文学实践的经验总结。

    
（三）

    
    但有一点是值得补充的。
    
    虽然作为自然生活形态的海浪是不需要雕塑的，它的生动性远远超出人为雕塑能力的极限，但是就艺术创作规律而言，作为艺术形象的海浪，却还是需要经过艺术家的“雕塑”的。这是因为生活虽然是丰富的，多姿多彩的，但它是分散的、凌乱和不集中的，而艺术却比起现实生活来更集中，更典型，更能表现事物的本质，因此也更具有艺术性。
    
    艺术是艺术家在对现实生活素材的掌握，在感性认识的基础上，经过理性的思考、分析和综合，从而创造出来的具有更高级感性的艺术形象。
    
    在反对文学上的形式主义，承认生活作为文学泉源的丰富性时，说海浪是不需雕塑，是对的，但是正如同现实主义文学也强调技巧一样，现实主义文学也强调海浪需要“雕塑”，而且是更具创造性的“雕塑”。
    
    即使是生活，也不可一般化和简单化。比如社会生活，就有不同的层面，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家庭的等等。又比如是个人的，现实主义也绝不排除个人和自我。但是我们却藐视一切脱离现实的虚假和无病呻吟的自我。
    
    现实主义者也要对个人生命进行探索，但是他绝不是一种脱离现实，远离社会而凭空对所谓生命终极和生存的冥想。现实主义者主张从生活开始，在社会实践与文学实践中领悟生命的真义。不要把生活、生命与生存三个概念机械分开或对立，更不要错误认为生活是存在的低级层次。
    
    文学创作实践的过程，就包含着诗人的个人与社会生活实践与认识的过程，包含对个体生命的体验和体悟的过程，也是对生命终极的认识过程。
    
    这些道理，也许并不难理解，但却是一个诗人一辈子都探索不完的道路。
    
    2000年11月 于马来西亚古晋葛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