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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烟往事-又梦见了太奶奶

2005年3月4日

    
    文/解放

    今年1月15日太奶奶已经离开我们整整19年了。晚上做梦又梦见太奶奶,醒来辗转反侧,夜不成眠。
    
    太奶奶是我父亲的祖母,我们这些孩子们从小都称她为太奶奶。太奶奶出生于公元1888年是光绪末年山东青岛即墨县人,后迁居至东北吉林。从我记事起她就是我们家庭中的一员。太奶奶没有名字,夫家姓解,娘家姓范,所以在户口登记簿上写着解范氏。太奶奶的长子也就是我的爷爷中年早逝,太奶奶就和我的奶奶一起从农村老家来到当时我父母的工作地沈阳与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上面还有一哥一姐,所以我们是四世同堂的七口大家庭。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太奶奶脸上总是挂着慈祥的微笑。她一生育有二子五女。她的几个女儿年幼时在当时农村无医无药的条件下都因病夭折了。太奶奶77岁丧夫。她的两个儿子先后在她80岁和93岁时去逝。太奶奶一生经历过太多生离死别,她把太多的悲苦太多的思念深深的埋藏在心底,对儿孙们甚至对陌生人脸上都始终挂着微笑。我家住在父母单位分的家属宿舍(又叫筒子楼)的两间房里。父母住一间朝北的房间,我们孩子们和老人住在朝南的房间。家里没有客厅,在太奶奶的藤椅对面勉强摆两张椅子权充会客场所。太奶奶自然成了“接待员”,与来访者“促膝谈心”。她很乐意与人家唠家常,若来访者是一对夫妻,太奶奶通常会问:“你家几个孩子呀?”若人家说:“一个男孩儿”,太奶奶马上说:“男孩儿好,将来老了有人养老呀”。若人家说:“一个女孩儿”,太奶奶也会不紧不慢地说:“女孩儿好,女孩儿跟父母贴心”。所以我们大家都笑她总会说让人家高兴的话。的确,每个客人听了太奶奶的善意的话都会对发出会心的微笑,这是一个很温馨的开场白。
    
    太奶奶精明能干,在农村家里对外交往,人情打点,均由太奶奶一手操办。父亲高中毕业,面临是上大学,还是留家务农的人生决择关头,是太奶奶力排众议,在家境并不富裕的情况下,坚持让父亲继续求学。后来在父亲婚姻问题上,太奶奶支持父亲自由恋爱,拒绝给父亲包办婚姻,尊重父亲的选择-我的母亲是父亲当年医科大学志同道合的同学。表现了一个农村妇女的开明与远见卓识。
    
    太奶奶吃苦耐劳,别看她身材瘦小,又是小脚,却能上山拾柴,摘野菜。大捆的柴草都是自己背回家。有一次,河涨大水,从大学放假回家的父亲去接她,接过她身上的柴草,父亲都背不动,只好分两次背过河。
    
    太奶奶生命力顽强,在86岁时脑血栓,落下了半身不隧的后遗症。只有右半边手脚能活动。在我记事以后看到的太奶奶永远是弯着腰,右手拄着拐杖,拖着左脚缓缓挪步的小脚老太太。尽管行动不便,但她不愿拖累别人,不愿给我父母增加负担。每天早晨一定梳洗的干干净净,穿戴得整整齐齐。自己的衣服坚持仅用右手洗。拧不动衣服,就求别人帮忙。有一次被下班的母亲撞见,抢下来,太奶奶的棉袄袖子已经湿了一大截。太奶奶常常讲起灾荒年月,铺天盖地的蝗虫把庄稼一夜之间吃个精光,我问:“那你们吃什么呀?”“吃蝗虫呗,蝗虫吃庄稼,庄稼人就吃蝗虫,清早簸萁一扫,一簸萁,用火烤烤可香了”,说得我直咽口水。太奶奶总把困苦说得轻描淡写。因为经历过苦难,养成了太奶奶一生勤俭节约的习惯。太奶奶只有右手可以活动,每次吃完饭,太奶奶都把碗转半圈,将对面没吃净的几粒米粒舔干净。这是太奶奶每天的固定动作。我们孩子们看在眼里,悄悄将掉在桌上的饭粒捡起放在嘴里。
    
    太奶奶对人善良,和蔼,与街坊四邻相处融洽。她常说,好吃的东西自己吃,不过留粪;给别人吃,才能留名啊。所以只要有要饭的到她家,她从不用残汤剩饭打发人,而是家里当时吃什么就给人什么。在我们住的筒子楼里,有一位老太太,孩子们叫她程奶奶,长期受儿媳妇的虐待,儿媳妇经常不给她饭吃,有时竟饿得她起不来床。邻居们也是敢怒不敢言。太奶奶看不下去,对我们说:“作孽呀,来世他们不得好报”,一面偷偷趁她儿媳妇不在家时,给程奶奶送吃的。有一次我看见程奶奶在我家吃饭,那时我家也没什么好吃的,不过是馒头,咸鸡蛋。程奶奶拿筷子的手抖个不停,一面对我说:“你太奶奶是个好人那 ”。程奶奶最终不堪虐待,贫病交加而去,临终时,身上穿得竟然是带补丁的破衣服,唯有一顶黑色的老太太帽是新的。那是太奶奶自己舍不得戴,把它送给了程奶奶,而自己一直戴顶旧帽子。
    
    太奶奶一生没什么仇人,最恨的就是日本鬼子了。全家被日本鬼子逼的东躲西藏的日子提起来太奶奶仍然记意犹新。所以只要是打日本鬼子的军队,太奶奶都是一视同仁,热忱相待。太奶奶曾派爷爷赶着自家牲口给杨靖宇将军送过粮食。提起杨靖宇将军太奶奶会点点头说:“那是条好汉啊”。太奶奶家既住过八路军,她给八路军赶做过军鞋,也住过打鬼子的国民党士兵。太奶奶看见住在她家的一个国民党士兵手脚都是冻疮,于是当晚连夜给他织了副手套和袜子。感动得这位士兵连连说谢谢。太奶奶只是说:“当兵在外都不易”。这些事我都是听奶奶告诉我的。太奶奶是个从不讲自己的人,做这些事对她来说都是那么的从容自然,理所应当。
    
    太奶奶对我们的爱象老鸡爱护小鸡一样。每当我们因淘气闯祸要受皮肉之苦时,太奶奶会奋不顾身地挺身而出,一手拄着拐杖,挡在我们与父母之间,毫不退让,左拦右挡,我们躲在太奶奶身后亦步亦趋,父母怕撞倒了太奶奶而无从下手,多半只好作罢,末了以虚张声势地吼几声收场。而我们的手心早已冷汗津津了。有一次,哥哥小学升初中的大考在即,仍在外贪玩,被父亲撞见,父亲顿时怒火万丈,晚上下班回到家把哥哥叫过来,二话不说,一脚将毫无准备的哥哥踢到床脚,还没等我反应上来,太奶奶扔掉拐杖,扑倒在父亲脚前,死命抱住父亲的腿喊:“你打死我吧”,一时间,父亲呆了,哥哥呆了,我们大家都呆住了。平时太奶奶行动缓慢,没想到为救曾孙子动作如此神速!小时候,我常常生病,每次发烧躺在床上,虽然人昏昏沉沉,但仍然感到太奶奶拄着拐杖焦急地在我床边走来走去,不时伸手摸摸我的前额,有时我感到不耐烦,故意在她的手快碰到我的头时将头转开,太奶奶的手落空了。可是,过一会儿,手又悄悄的,小心翼翼的伸过来。这时,我便不再抗拒,一任太奶奶温暖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上。我从小爱听太奶奶讲故事,太奶奶的记忆力极好,她讲的故事多是在农村听说书先生讲的,在她90多岁高龄时还能完整的讲下来一个个故事。故事多半讲一因果报应如儿子不孝,死后受阎王爷惩罚,或是降鬼处妖之类的故事。日子久了,太奶奶的故事翻来复去总是那几个,但我还是百听不厌。记得小时候我给太奶奶做点小事情的报酬是让她给我讲故事,我总爱把头枕在太奶奶腿上听她抑扬顿挫地讲:“从前有个书生进京赶考……”
    
    我父母因工作关系于1984年从沈阳调到北京。太奶奶的户口也一同迁入北京。办户口的工作人员说,办了一辈子户口,还没见过96岁的老太太户口迁入北京的呢。太奶奶这样一位农村的小脚老太太也来到了北京。下火车的那天,父母特地让接我们的车从天安门前慢行经过,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到天安门城楼。以前太奶奶常常拄着拐杖到楼外的石头台阶上晒太阳,与其他家的老太太们唠家常。后来,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就在家里窗旁向外张望,盼着我们放学归来的身影。有时太奶奶喃喃自语“一二三四…”那是她在数窗外骑过的自行车。有时她沉默不语,陷入对往事的回忆,颠沛流离的逃荒岁月,烽火连天的战争年代,回忆养育过她的黑土地,大山,亲手种过的庄稼,还有她的丈夫,儿女……
    
    1986年1月,98岁高龄的太奶奶患上了梗阻性黄胆,医生建议不做手术,年龄太大了,怕下不了手术台,不如减轻痛苦,让她安静的走吧。太奶奶弥留之际最想见的是在大连上医科大学的哥哥一面,他们祖孙情至深。可惜正逢哥哥期末考试,父母瞒住未告诉他,造成哥哥终生的遗憾。1月14日,太奶奶在家陷入昏迷状态,临被抬到医院前,有一阵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我和太奶奶,太奶奶面色蜡黄,呼吸沉重,我轻轻地走过去,在她的前额上印上了深深的一吻。1月15日凌晨1点35分,父亲在太奶奶床边摸着她的脉搏消失。至始至终,太奶奶再没醒过来,没有痛苦,太奶奶安详地往天国而去。那夜风儿轻叩窗帘,一定是太奶奶拄着拐杖特来与我们告别,因为这里有她太多的牵挂和不舍所以她离去的脚步走走停停。别了,我亲爱的太奶奶,一路好走!天国永驻!
    
    太奶奶是千千万万中国农民中的一个,平凡如泥土,甚至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却质朴谆厚,如同陈年老酒,逾久弥香。
    
    转眼近20年过去了,我和哥哥姐姐都已旅居美国多年。有时拿起电话,我们还会说:“喂,我昨晚梦见太奶奶了。”太奶奶永远是我们温暖的童年,亲切的故乡。是我们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轻轻一碰,便有水流淌出来。
    
    夜已深,不想惊动熟睡的丈夫和孩子,我轻轻的披衣起身,月光静静地洒在我身上。奶奶说过太奶奶常在晚上借着月光纺线。此时,我仿佛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做在窗前的炕上,月光下纺车嗡嗡的响……
    
    2005年1月于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