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
清晨,路过一个人家,看到一位男同胞在门口蹲着,好一把年纪了,北美洲澹澹的太阳光,沉静地洒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可以想象出,此刻如果就近端详他,这张黄土高原般的脸,高处如鼻尖,该有釉彩般的亮点,低洼处如颊间该铺着阴影。可惜离得太远,只能欣赏他奇特的姿势――蹲着,穿拖鞋的双脚铆在铁闸前面的水泥地,胳膊搁在膝盖,静静地抽烟。蹲得这般自在,一副一劳永逸的架式,我几乎可以肯定,蹲上整整一个上午是没有问题的。在旧金山多年,难得一见挑担者一般,这样蹲功了得的人物,教我不能不肃然起敬。 可别小看这功夫,你且试试,才蹲上十来分钟,就要嚷腰疼,站起来时腿脚发麻,眼冒金星。这本领是练出来的,在乡间,蹲功了得的,数手艺人,如木匠、泥水匠和篾匠,尤其是木匠,在前低后高的长凳上,师傅一蹲就是半天,几乎所有活计都是蹲着做出来的,包括歇气时抽“大碌竹”。我在乡间时就听说过,有一回某人娶媳妇,宾客都是“三行佬”,小孩子从桌底下望开去,居然看不到一只脚――大伙儿无一例外地蹲在长凳上,猜拳喝酒,夹菜扒饭。 我渐渐走近,汉子仍旧蹲在那里,面前升腾着香烟冒出的轻烟。我竟由此想起了故土的山峦,那些千年万年不变的姿态,那些在午后懒洋洋地冒出的岚气。我猜想老汉在移居前,在年轻的时候,在老家干的是木匠,行当属于“圆口”(专修圆形器具,与之相对的是“方口”),穿乡过巷替人家修水桶、脸盆和牲口食槽。他把工具箱搁在青石板铺成的村路旁,或者榕树下,蹲在长凳上,利落地把一块块杉板子锯好,再刨成凹形,在边沿插上竹钉,最后便把板子合成一个圆。从头到尾,这般乐天知命地蹲着,汗水闪在额上,洒在地上。旁边有咯咯的母鸡和吱吱的小鸡。一件活计干完,他把工钱掖进裤腰带,仍旧蹲着,抽一阵子烟,水烟管咕隆咕隆地响。由此我想,眼前这位汉子,如果不抽香烟而抽“大碌竹”,背景换上村巷前的禾堂或者一道夕阳照着的、描上白线的青砖墙壁,和乡间就十分近似了。 当然,蹲的姿态,并没有什么奥义,蹲着的同胞无意藉此寄托乡愁。我所以注意上它,是想到故乡、故国的痕迹,在我们这些移居者身上、心中,悄悄地消失了,不管被迫还是自愿。(来源:香港大公网作者:刘荒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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