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  隆/日本富士通综合研究所主任研究员

    
    虽然经历了十几年的不景气，日本经济仍然没有好转的迹象。人们不禁要问：日本经济到底怎么了？经济学家们给日本开了很多处方，有的说日本要尽力扩大内需，有的说日本要制止通货紧缩。为达到这些目的政府投入了巨额财政资金搞公共投资（修路建桥），结果使日本政府背了一身债，日本的国家负债规模已经远远大于国内生产总值，换言之，日本人为国家白白干一年二个月不拿一分钱工资才能还清这笔巨额的负债。为此，日本的国家信用评级几乎和非洲的津巴布韦差不多。
    
    同时，日本的中央银行也采取了种种措施，多次实施降息以刺激经济，乃至日本的利率现在接近于零。尽管如此日本还没有能有效地刺激内需，物价指数年年下跌。
    
    一、不起作用的金融政策
    
    日本央行在没有继续降息空间的情况下，开始通过公开市场操作向市场扩大货币供应量（M2）。一是通过扩大购买国债向市场大量投放货币供应量；二是对商业银行扩大票据贴现大量投放资金；三是通过短期资金市场投放资金。虽然商业银行获得了充足的资金，但是由于商业银行拥有大量坏帐，宏观经济疲软，所以商业银行也不敢轻而易举地把资金贷给企业，因为风险实在太大了，不是没有资金，而是没有好的项目（其实不然）。
    
    在这种情况下，来自美国的经济学家如保罗·克鲁格曼则提出日本银行应该明确地将通货膨胀做为政策目标，也就是说央行应该提出一个通涨目标：比如5%，这样可以改变市场的预期。当人们认识到几个月后物价可能会上涨（5%）时，就会提前消费，因为现在消费比几个月后消费要省5%，这个想法是很合理的。
    
    但是，大多数人认为这种人为的通货膨胀政策效果不大，日本央行也拒绝实施这一政策。反对派形象地将金融政策形容为一根绳子，绳子是软的，可以把通货膨胀拽下来，但是不能把通货紧缩推（顶）下去。
    
    金融政策效果不大的另一个原因是，日本经济早已成熟，物质的供给能力大大高于其国内的需求，汽车和彩电、冰箱、洗衣机等家电产品早已经饱和。同时，日本的总人口开始减少。所以理论上来说，只要满足“供给=需求”日本经济不应该出大问题。供给和需求同时减少，那么价格不会有大幅度的下滑。当然，短期来看日本经济会遇到人力资源重新配置的问题，比如说从传统的制造业向服务业的转移。
    
    但是，当我们仔细观察一下日本的市场就会发现问题并不那么简单。日本早已是一个开放式的经济，尽管它对市场的保护政策在世界上是有名的。那么对于日本这个开放式经济来说，影响其物价的就不仅仅是国内的因素了，通常情况下日本国内和国际市场的物价差会起到很大的作用。同样一件产品如果日本国内的价格要远远高于国外的价格，那么，日本国内的价格一定会不断地趋同于国际市场的价格。所以，日本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不可能从通货紧缩中解脱出来，因为，日本国内的物价水平和国际市场相比较实在太高了，除非日本大幅度降低日元汇率，但这是不大可能的。
    
    日本物价昂贵的主要原因是其昂贵的劳务费。从全球范围来看日本的人均GDP是最高的，其人均工资也是最高的，但是日本人的劳动生产率在世界上的排行已不再是第一。一般情况下，劳动生产率和物价弹性很大，随着宏观经济状况的变化会发生很大的变化。然而，劳务工资相对来说弹性就小得多，既使随着劳动生产率的降低工资会被下调，其速度要慢得多，且有一个时间差。
    
    二、坏帐不是经济不景气的主要原因
    
    在日本，大量的报道把当前的经济萧条归因于商业银行的坏帐太多。由于日本经济的总量很大，所以商业银行的坏帐总量也多，截止到2002年3月底，日本所有商业银行仍然有48万亿的坏帐（金融厅的正式发表）。但是，就坏帐比率来说只有7%左右，这个水平的坏帐率在世界范围看并不算太高。
    
    在这里要强调一点：坏帐本身并不是导致宏观经济疲软的原因，而是宏观经济运行失误、银行经营管理不善的结果。要根本解决坏帐的问题，只有改善宏观的状况和督促银行及企业改善经营。
    
    银行坏帐就像一个漩涡，银行帐面上出现了坏帐，就必需通过加紧资金回收，回收不了的就只有核消，然后用资本金来填补这个缺口。然而，国际上要求从事国际金融业务的商业银行其资本充足率不得低于8%（资本÷风险资产），如果坏帐越来越多，银行就只能核消坏帐，减少资产来保证8%的资本充足率。
    
    但是，对于商业银行来说它的一级资本往往是有限的，信用评级公司在这时候会不断地降低该商业银行的信用评级，使得商业银行股票价格暴跌，其结果是商业银行很难从资本市场上筹集到更多资金，最终导致其破产。这就是日本从1997年到1998年所经历的金融危机（当时，北海道拓殖银行、日本长期信用银行、日本债券信用银行等大银行相继宣布破产）。这对日本经济无疑是雪上加霜，但决不是日本经济疲软的深层次的原因。
    
    三、银行和企业的关系
    
    其实早已有人给日本经济开了有效的处方：加强对包括银行在内的企业管制（Corporate Governance）。
    
    企业管制指的是股东（企业所有者）、主银行（主要债权人）和政府（监督机构）对企业的治理和监督。通常来说企业的经营理念是收益最大化，经营者如果不能使企业收益最大化，则股东可以通过股东大会罢免经营者。而战后日本的经营理念认为赋予股东太大的权利有可能使企业经营不稳定，企业为了迎合股东的利益往往会选择短期的利益最大化。特别是战后日本经济的发展中需要的是长期战略，企业为了扩大经营规模有必要排除来自股东大会的“干扰”。这样日本就出现了企业互相持股的现象，特别是大企业互相持股可以避免企业被劫持（takeover）。在公司相互持股的过程中，银行起了重要的作用。虽然，日本的银行法规定商业银行持企业的股份不得超过5%，但这足以使银行成为控制企业的主要角色。
    
    主银行制被认为是日本特有的体制，商业银行相当于航空系统里的管制中心，尽管银行职员对企业的技术并不精通，但是，他们可以获得企业所有的信息，除非企业不想从银行得到贷款。更有甚者，主银行可以派职员进入企业充当干部，这种干部远远超过了银行派驻企业的调查员，很多人就此一直在企业干到退休。
    
    主银行制在战后日本经济的发展中的确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银行了解企业不仅可以减少银行的贷款风险，同时，银行通过对企业的财务指导使得银行的利益最大化。在这个过程中银行和企业的关系出现了派系，大银行恃着雄厚的资金拉拢实力庞大的好企业。很长一段时间银行和企业利益关系是一致的，也就是说他们搭乘的是同一条船。
    
    但是，当日本经济完成了高增长以后，80年代以后，政府开始放松对市场的管制，资本市场也渐渐发达起来。由于在资本市场筹资成本要远远低于通过间接金融市场的筹资成本。很多有实力的大企业纷纷进入资本市场，而渐渐削减从银行借款的份额。
    
    不过，日本资本市场的发展也是很有特点的。其投资家以养老基金、保险公司、银行等机构投资家为主。对于一般家庭来说，人们还是愿意把钱存到银行去，所以日本的储蓄率很高。简而言之，银行可以筹集到足够资金，但是，愿意到银行来贷款的好企业越来越少。80年代日本采取的是高利率政策，银行有必要寻找到高回报的资金运作渠道，其回报率至少要高于Σ=（银行存款利率+成本）。但是，这又谈何容易。最后，很多商业银行寻找到的出路是房地产开发和投资股票市场。
    
    作为商业银行不便直接投资房地产开发市场，银行就各自成立“住宅专门金融会社”作为银行资金流入房地产市场的通道。当然银行也通过麾下的证券子公司把大量资金投入了股票市场。结果，日本就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泡沫经济，有人计算过：80年代末泡沫经济到达顶峰时首都东京周围的土地价格要高于整个美国，也就是说从理论上讲用东京经济区的土地可以换一个美国，当然这只是个理论值。
    
    好在经过十多年的缩水，日本经济的泡沫已经消失，但眷恋泡沫的人却大有人在。
    
    四、政府与实业界的关系
    
    对于任何政府来说追求效率和保持安定可能永远是一对矛盾。战后日本的经济政策重点一直是在维持稳定的经济发展上，政府限制市场竞争，提高市场准入壁垒。一个安定的市场环境给企业有充分可能不断扩大经营规模和争取市场份额，因为战后40多年里，世界处在供不应求的状态里。更准确地说，冷战本身就造成了市场的不完全性，这给日本带来了无数商机。
    
    已经有很多经济学家指出：在冷战结束之时，日本就应该试图经济转轨，从“开发-加工-出口”型产业经济向“服务业”型产业经济转化。遗憾的是在当时大声疾呼的经济学家少，虽然事后做了很多有义意的总结和归纳。同时，政治家和政府官僚也是糊涂的人多，总想着昔日的成功可以延续下去，这可能就是制度的惯性。
    
    当然，今天越来越多的人清楚了昔日不会再来，问题要一个一个地解决。但是，问题太多不知从哪儿着手。
    
    很难说日本的经济在十年里就完全烂掉了。其实日本的制造业在世界上仍然具有强大的竞争力，否则美国不会畏惧日元的贬值。就笔者这十多年对日本的观察，我个人认为日本病的病根在于企业和银行经营者的过度老年化，经营理念陈腐，创新能力不足。如果在一个好的市场机制下，通过股东对企业的管制和监督，企业经营不善一定是意味着经营者的下台，而新的领导班子会给企业带来生机。
    
    这些年日本的骨干企业纷纷宣布经营不善，出现大量赤字，但很少听闻经营者引咎辞职之事。在日本似乎发生丑闻当事人要辞职，而给公司造成大量赤字并不算丑闻，也就不需要辞职。大公司大银行的半年决算的赤字就高达几千亿日元，如日本最大的通讯公司NTTdokomo和主要的银行集团东京三菱银行等。
    
    所以，日本需要设计一种机制强化对企业的管制。而这种机制唯一有效的就是通过市场，也就是通过强化资本市场，明确企业所有权，鼓励企业兼并。很遗憾日本政府为了挽救商业银行给银行巨额注资，但却没有要求一家银行的经营者下台。像这样政府介入市场且无视市场机制，其结果不能不造成一个完全的畸形的市场。所有权和责任的缺位使得企业经营随意化，许多没有触犯公司法，但危害公司利益的灰色行为，应该依靠公司内部的机制和外部的监管来修正，但今天的日本企业似乎已经丧失了这方面的免疫力。
    
    比如，一个错误的投资决策造成了几百亿日元或几千亿的损失，没有任何股东对经营者提出罢免，反而，经营者以市场竞争激烈为由提出裁员，借这样的机会经营者排除了异己，巩固了地位。很多大公司社长（总经理）即使在退位作了董事长或名誉董事长以后依然垂帘听政，久而久之企业的体制必然僵化。这种情况下，对于企业经营有实权的元老来说，能够收益最大化更好，但即使不能完成企业收益最大化，只要维持自己对公司的控制权就可以，控制权（实际就是所有权）是第一位的。这一点才是日本经济结构中最不合理的部分。
    
    分析到这里，问题的结症已经完全清楚，如果要开处方的话就是以下三点：（1）开放市场；（2）引入竞争机制；（3）撤销保护政策。
    
    但这三点实现起来不容易，因为企业经营的不合理性往往和政府过度介入市场有关，就说资本市场欠发达这一点，其实原因正是在于政府对银行（间接金融市场）的过度保护。另外，很多大企业经营不善造成巨额赤字，按照市场机制应该宣布破产，但政府和政治家出于自身的利益，不愿意这些企业破产。政治家从这些银行和企业得到大量的政治捐款，如果宣布他们破产，政治家个人的利益首先就受损失，而破产也必然会提醒人们去追究政府监管不善的责任。所以，日本出现的企业破产多半是两种情况：一是无足轻重的中小企业，二是实在走投无路的企业（如崇光百货、八百伴超市）。
    
    所以，日本要想真正解决经济结构上的问题，必须实施（1）政治改革；（2）行政体制改革；（3）开放市场。必须三管齐下，否则，日本经济将像一个发低烧的人——长期疲软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