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一个历史的足迹


    
    追记1988年5月采访戴厚英
    
    命运象一只无形的手,安排我与戴厚英有一面之交的缘分。
    
    既不在我当记者工作的北京,也不在她当作家生活的上海。我和她萍水相逢于椰风蕉雨的天涯海角。
    
    1988年春天,海南岛被升格为中国第30个省份,并开始创办大特区。一个特字,吸引了多少人去闯海南,寻找旧体制外的一片新天地。戴厚英对这个新生的省份也怀着几分憧憬。这一年4月底5月初,她从美国探亲回国途中来到海南。她告诉我,她想了解一下大特区能否办私人出版社。当然,她也有一个任务,海南省作家协会邀请她给青年创作班讲课。
    
    创作班设在五指山下的通什宾馆。我在宾馆外宽宽的山路上,第一次见到她。她刚和学员们一起游玩归来。一顶草帽,一身布拉吉,一双白凉鞋,和学员们一样容光焕发,一样步履轻捷,我竟没有把她从年轻人堆儿里辨认出来。要知道那年她已过完50岁的生日。
    
    我记得她晒得黝黑,甚至不逊色于在南中国海的阳光下晒了一辈子的海南人。她说,因为她来自夏威夷,她的女儿在夏威夷大学读生物化学。她从那片阳光下直奔海南岛来了。
    
    没有先回上海的家,再一次证实了戴厚英对南方,尤其是对广东特殊的情愫。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是广东省保护了她。接她到广州写作,花城出版社推出了她写一代知识分子命运的力作《人啊人》、《空中的足音》。
    
    5月2日至4日,我与戴厚英有3天的接触,对她进行了两次时间很长的采访,还听了一次她给海南师范学院学生们讲课。3天以后,我们分手了。从此再也没有联系,没有见面,没有通信,甚至电话也没有打过一只。这在我20多年的采访生涯中是很罕见的。因为但凡我用心用力采访过的人物,尤其是女同胞,我总会和她们保持或多或少的联系。戴厚英却消失了。
    
    可能因为我始终感到对她欠了一笔帐。事后我竟没有写出一篇象样的文章,实在愧对她那番推心置腹的交谈。下不去笔的原因很简单。还是戴厚英有先见之明,在接受我采访的开始,她就说:“我不愿接触记者,你们也身不由己。”确实,她讲的有些话,在当时的情况下不好发表,况且那时戴厚英的身上还多少有一些“敏感人物”的阴影。
    
    8年过去了。正如一首宋词中写的“今非昨”,中国社会经济与政治进步的速度比预想的要快得多。可惜“人成各”。我已无缘再见戴厚英。她遇害以后,我翻箱倒柜找出当年的笔记本,本子里留有10几页密密麻麻的记录。一行行看下去,她的面容、她的眼神、她的手势又活在我的眼前。当时采访的内容很宽泛,涉及她的心路历程、创作道路和文学观、下一步的写作与生活计划等等。我只略作文字和段落的调整,基本原文照录,希望能为她保留一份真实的历史资料。
    
    开场白:
    
    我有点儿代表性。我是中国一群女作家中的一个。我是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一代知识分子中的一个。我在这几年(指80年代初)受过两次批判。我所做的努力,就是要求公开对话,但石沉大海。我的处境很微妙,好象一个带菌的人物,走到哪里,都有一种气氛。我只当什么也不懂,可心里感觉很不好,很压抑。不尊重人、损害人格的事情,我是最不能容忍的。名与利都可以丢,就是人格不能丢。
    
    到哪里我都不讲假话,但不能把真话都讲出来。即使我的话不讨有些人喜欢,我也不会留在国外。中国的问题需要人去解决。越走出去,越感到中国的贫困落后。我摆脱不了祖国。祖国贫困落后,我脸上无光。况且我在国外能干什么呢?我不能用英文讲课,我很喜欢和我的学生们交流。当然可以放开手写作,国外的生活很安逸。但写作是需要感情的,长期在外,对祖国的感情会淡漠了。再之父母在,不远游。我是一个孝顺的女儿,我的父母都在安徽。我已经出国4次了。去过欧洲、美国,每一次都按时归来。
    
    创作道路:
    
    我这个人没有家传渊源,父母、祖父母没有当作家的,我是第一个。据说远祖是高级知识分子,但毕竟风光早完了。我的家在皖北小镇上,从小接触的是口头文学,民间唱本。会唱很多很多民歌。现在我和农村大嫂哄孩子,我会的歌谣比她们都多。少年时代,我很喜欢剑侠小说,想作剑仙侠客。我常常跟在道士的后边,希望他发现我有慧根。我还时时幻想着腾云驾雾,我的性格中至今有这个成分。喜欢我的人说我是女侠之风,讨厌我的人说我是江湖义气。我想这总比无情无义,翻脸不认人好。
    
    什么时候想当作家的呢?初中时,我看了许多苏联文学。大约我12岁的时候吧,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写的一篇作文,语文老师给打了99分。记得一个同学死了,我写的是他(她?)我对死亡有畏惧,写得有感情,不知不觉之间文字有了韵味。同学们给我起了一个绰号叫小丁玲.但到了高中,我理科学得好,数学特别好,那时侯我最想当的是律师了。
    
    1978年我正好40岁。整整28年我没写过一篇小说。这次拿起笔,完全是为了抒发自己的感情。回顾走过的几十年的路,我感到前半辈子活得冤枉,活得窝囊。事业没有了,生活被破坏了,理想破灭了,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荒凉的沙滩上。
    
    四十而不惑。我四十开始惑了。我确实有错.错在几十年来把脑袋交给别人了。我没想到自己也是一个人,也有头脑,而且是相当聪明的头脑。我要对自己负责。从那以后,我要用自己的头脑思考,自己的眼睛观察,自己的声音唱歌,我谁也不崇拜了。从自己看到我们这一代人,其实别人也有这样的痛苦,不过程度不同,表达方式不同罢了。整个我们这一代人给坑了,再也不能这样走下去了。应该把我的思考写出来,这就是我的创作冲动。
    
    从第一部小说到现在,我始终坚持写自己心里要说的话。如果能代表一部分人的心声,对总结中国历史有作用,我就把它写出来。也可以说,我是一个愿意对时代对历史承担义务的作家。我觉得我们必须把近十年甚至近百年的经验总结出来。文学的复苏,是从对文化大革命的总结开始的。文革是一个偶然的事件吗?它的成因复杂,客观地剖析,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我们这个国家各方面弊病的根源,传统的弱点。如果我们不从根本上总结,就不可能和过去的历史决裂。很可能走了一个大大的怪圈儿,从反封建开始,到后来实际上把封建主义发扬光大了。许多过去认为很正常的事情,我悟出了不正常。西方的荒诞派,需要经过哲学的思考,才能看出荒诞。而我们只用眼睛,就可以看出大把大把的荒诞。我是为了这个目的去写作的,我没有背离过这个目的。
    
    文学观:
    
    我的创作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写知识分子的,一部分是写我故乡的老百姓。无论那个部分我都要总结历史,探讨历史和文化的关系,和社会各种各样体制的关系。我以文学作为我思考表达的工具,这可能与一些纯文学作家有所区别。因为据说文学就是文学,不应该承担任何理念、义务和责任。我不这样看,我觉得可以有不同的文学观。所谓文学观实际上都是作家本人提出来的,有多少种文学现象就有多少种文学观,不应该只有一个君临天下。
    
    我的文学观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愿意承担这个责任,愿意冒这个风险。因为在这样的文学中,我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在这样的文学中同我们的时代一起前进,感觉到自己的价值。在目前文学行情看跌的情况下,我坚持这样写,可能是自作多情。我理解一些作家作出其它的选择,一是文字工作太清苦,二是其作用微乎其微,但是我不会改变自己。
    
    每个人在社会上都承担很多角色。我是一个公民、一个党外人士、一个母亲、一个教师、一个作家。我作为一个人,要把我觉得应该说的话说出来。我前三部作品<诗人之死>、<人啊人>、<空中的足音>写的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第一部写曾付出怎样的代价,第二部写了代价后的思考,第三部想写思考后的行动。我感到惭愧的是我不能告诉读者应该怎样行动。<空中的足音>调子是比较低沉的。我常常感到想做一件有价值的事情的时候,就会看到一张网在等着你,你苦苦挣扎,想拼个鱼死网破。结果鱼死网不破。我曾提倡一种笨鸟精神,后来我知道了,弄不好就变成惊弓之鸟。象<人啊人>还险些变成了呆鸟。但我还是乐观的,相信坚持下去,坚持几代,必有成效。我们的社会毕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创作计划:
    
    现在我已把主要精力放在写下一个长篇三部曲<流泪的淮河>。我是淮河的女儿。我长在淮河边,我的父母兄弟还在那里生活,我要写故乡普通老百姓的命运。知识分子对自己的反思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必须了解人民,把他们的命运和知识分子的命运结合起来,才能看清楚历史的面貌。况且在极左路线的统治下,受伤的不仅是知识分子,伤害最深的也未必是知识分子。我常常感到在老百姓中间,我的这种痛苦成了奢侈品,好象一种精神特权,因为他们还没有能力感受到自己生存中的悲剧。历史有各种各样的悲剧,最心寒的是无声的悲剧,没有反抗的悲剧。
    
    我已完成第一部<往事难忘>,写到了大跃进以后。1986年我到安徽走了一个月。我没有办法平息自己的感情。50年代末60年代初,安徽风调雨顺,农村搞得那么惨,完全是人祸,大办这个,大办那个。第二部写农村文化大革命。题目未定,我一般完稿后才作题目。第三部写改革开放后的农民状况。即使写现在,我的兴趣还在历史。因为现实生活中包含着历史,历史对我们并没有成为过去,讲历史也是为了讲今天。中国虽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根本的变化还没有到来。我和许多人一样感到困惑不安,今天的生活就好象踩在一块有裂缝的木版上,随时可能一分为二,你会从中间掉下去,缺乏稳定感和安全感。从一定的意义上说这是好事,因为过去的安全感是牺牲自己换来的,稳定感的背后是贫穷和落后。要打破这种平衡,需要作出一些牺牲,这是值得的。
    
    写知识分子不用特别了解,但对农民的思维状况我不大熟悉,我还要再体验.我想留职停薪两年,有时离开上海,下一步写文化大革命,要使自己完全沉浸到那种情绪中去。先到广州去写,然后回到父母身边,在农村住一段时间。我也希望从人们的注意中撤离出去,让我休息休息。
    
    我打算写到56岁就不写了。最后写一部自传,用非常真实的态度来写,以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的经历,好的、坏的,写出我是怎样变成这样一个人。我对自己有很清醒的估计,受才能、修养、经历的限制,我把自己叫做过渡性人物、过渡性作家。我不会成为什么大作家,我只能和很多很多作家一起为中国出现大作家做准备。
    
    杂谈:
    
    56岁以后我想好好享受一下生活。我很会生活的,爱玩儿,当过体操运动员,演过戏,喜欢中国丝竹音乐,特别喜欢听二胡。在上海从来不进舞场,都是在家里,工作之余,跳迪斯科,这种舞可以跳得很自由,不用和别人配合。我也喜欢旅游。在一定程度上也会打扮。总之,如果我觉得写累了,那么我就坚决地把余热献给我自己。
    
    至于爱情,请允许我保护自己的隐私权。我带着女儿单身生活。我只想说一句,中国的男人,和我同时代的中年知识分子,可敬、可怜的多,可爱的不多。
    
    在以后的8年中,戴厚英是怎样写作的,怎样生活的?她的第二套三部曲以及她的自传是否如期面世?我只断断续续听到一些消息。据说书都出了,但显然没有第一套那样走红。文学圈儿里有一种说法,认为戴厚英属于80年代初期那批作家,他们的作品在一定的意义是在理念上的突破,说出了十年浩劫以后许多人想说的话.随着社会的进步,文学逐渐失去了轰动性效应,她的创作观念以及技巧就有些落伍了。后来我还听到一个传闻,她皈依了宗教,常年吃素,多行善事。但留在我记忆中的她,还是那幅充满了社会责任感的模样。
    
    有一个情节需要再写上一笔,那是当年5月3日晚上发生在从通什到海口路上的一幕。
    
    那天我和她同乘一辆小轿车回海口,起程时已经晚上8点多了。一路快行,我们都有些倦意,睡眼朦胧之间,恍惚感到轿车突然停住了。司机说:车坏了。开门下去检查.鼓捣了半天,他宣布,修不好了。
    
    我和戴厚英站在马路旁,这时已是深夜12点,离海口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建省之初的海南公路,可远没有如今这样日夜的车水马龙,何况我们的车“趴窝”在冷僻的中线公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满天的星斗,还有公路两旁无边的稻田上,飘浮着一团一团萤火虫,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壮观的成群飞舞的萤火虫。
    
    我们希望能招呼一辆车,顺路的就搭个脚,反向的则请他到有电话的地方,设法通知有关部门再派一辆车接。可是腿都站酸了,连个车影儿也没有。陪戴厚英的海南省作协的同志很不安,连连向她道歉.她却毫不在意。面对着广阔无垠的天与地,她的兴致越来越高.几个深呼吸以后,她伸出双臂拥抱大自然,然后出其不意地建议:“让我们唱歌吧。”话音甫落,她已引吭高歌。于是我们跟着她一首一首唱下去。我记得当时我们唱的歌,几乎囊括了50、60年代所有的歌曲,包括苏联歌曲,后来唱到了70年代,语录歌、样板戏、红太阳颂歌,那曲目比我听过的任何革命歌曲大联唱都丰富得多。我很惊叹戴厚英的记忆力,无论对旋律,还是对歌词,她都信手拈来,大部分歌曲是她领头唱起的,而且一气呵成,唱到结尾。
    
    终于感动了上帝。在我们慷慨激昂的“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歌声中,从通什方向驶来一辆吉普车,在我们旁边停住了。两个年轻人听说这伙奇怪的歌者中有戴厚英,马上热情地表示:“戴老师,请上车吧,我们看过您写的<人啊人>。”4日凌晨,我们回到了海口。
    
    不知戴厚英是否记得这个夜晚。
    
    让满天灿烂的星斗和漫野飞舞的萤火虫,送你远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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