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工业文明的农民轮换工 张进 一年前,我首次来到京西百里矿区。在那里,我注意到,如今苦战在井下一线,用汗水和鲜血换取原煤的采掘工,90%以上是农民。 矿山人告诉我,近十年来,由干就业门路的扩大,煤矿招工越来越难,城镇居民大都不愿选择煤炭行业。于是,急于摆脱贫困的农民取而代之,填补了井下劳动力的巨大空缺。据统计,截至1992年5月末,全国22个省、241个县市共有8212位农民走进了京西八大煤矿的地层深处。他们构成了矿山生产的脊梁。 我曾在井下低矮潮湿的掌子面,坐在正在休息的矿工旁,透过矿灯的色泽,凝视着一张张被煤尘炮烟熏得黝黑的脸庞。那是极度疲倦后的轻松,那是一种铁一样的宁静。他们从不诉说,他们不会诉说,只是长年沿袭的沉寂安然,仿佛这里就是故乡。 我百感交集。面对这些雕塑般的群像,我自问:他们是谁? 他们是曾经养育过我们的农民兄弟,他们来自中国的穷乡僻壤,他们在工业文明和农业文明之间饱受碰撞和冲击,他们在改变矿山的同时,也在深刻地改变自己。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农民轮换工。 临行前,乡亲们和他握手道别。这一瞬间,于振红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尊严—一个挺直了腰杆的人的尊严。 1989年,于振红背着2000多元债务来到木城涧煤矿时,年仅21岁。当时,他已经只身在外流浪了7年。 他是河北隆化人,童年不幸,8岁时,患病多年的母亲去世了,留下一个破破烂烂的家和1000多元的债。从此,儿想亲娘在梦中,而家境愈发不堪忍受了。他上完小学一年级就辍学回家,光着脚丫上山刨红果树,采草药,挣钱贴补家用。可还是吃不饱,他终于在14岁时离开家,到附近一个村庄为人放牛放羊。那儿离家只有3.5公里地,一河之隔,可他害怕回家,害伯遭人冷眼和责骂。一条川流不息的河把他和家乡永远隔开了。 后来,他和雇主闹翻,一气之下跑得更远。他在北京挖过地沟,在沧州烧过砖窑,在天津拉过平板车。1989年,通过舅舅帮忙,他被招工到木城涧矿,这才结束了流浪生涯。 煤矿的活对他算不了什么。无论是背着2米长的木料爬上200多米的斜坡,还是打眼、放炮、扒塘,再累的活,和以前所受的苦相比也是轻的。他很少说话,只是一味地埋头干活。矿上的人都叫他“毛驴”。 1990年,他回到阔别7年之久的故乡。然而故乡并不欢迎他。村上的人白眼相对,冷言冷语:“于家小子算完了,靠他还钱也没指望了。” 他很受刺激,暗下决心:“要争气,还上这笔钱!” 回到矿上,他拼命干活,一个班不肯歇,一分钱不乱花,攒些钱,就寄回家还债。 1991年3月,他第二次回家,想把贫病交迫、多年抬不起头的老父亲接到矿上居住。债主们消息挺灵,当晚就上门,拉住不让走:“不行,都走了,我们找谁要钱去?”经过协商,双方立下一纸协议:于振红可以接走父亲,但必须在6月以前还清所有债务,否则,就拆房顶债。 于振红在契约上按下鲜红的指印。一个鲜红的指印把人的尊严践踏了。 两个月后,于振红重返故乡,带着他到矿山后的所有积蓄。他把债主们请上门,啪地一声,把一厚沓崭新的人民币掼在桌上: “我也不知道欠了多少钱,你们说吧,欠多少,我还多少!” 看着债主们唯唯诺诺的神态,多少往事,搅拌着苦涩、辛酸和悲愤涌上心头。18年的债务,一笔笔算,一笔笔清,如同堵在心口的乱麻一丝丝抽去,终于心底一片亮堂堂! 他昂首挺胸告别了故乡。临行前,乡亲们和他握手道别。这一瞬间,于振红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尊严——一个挺直了腰杆的人的尊严。 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外面的世界真无奈。 “轰隆隆……”睡梦中,严东文还能听到马达轰鸣,30多公斤重的风锤在他怀里不住抖动,震得他心慌。 他是土家族人,家在湖北建始,距北京数千里之遥。那儿风景秀丽,山更大更深,就是交通不便。一重一重的群山,把山外的世界,把许许多多的向往和梦幻无情地隔开了。初中毕业后,严东文在家种了6年地。日复一日散漫的田间劳动,满足不了年轻生命的渴望,他终于大着胆子,走出深山,告别了祖祖辈辈的聚居之地。他要去闯荡世界。 外面的世界真精彩!许许多多新事物让他眼花镜缭;外面的世界真无奈!矿山比他想象的要严酷得多。井下低矮、潮湿、黑暗,粉尘呛得人嗓子疼。胳膊、腿伸不开,不小心就磕手碰脚。这哪有阳光下舒畅!三班倒,严格的管理,如同宪法一般的煤矿安全规程,也让他觉得不自由。 最累的还是干活。他在岩石段,每天抱着风锤打岩石。班长给他们训话说:“有个轮换工,采矿三年了,还不会抱风锤,奖金只能拿一半!”受此教训,他一上班就抱紧风锤苦练。干完活,胳膊累得抬不起来。夜里,抚着酸胀的胳膊,就想家。故园、亲人的影子,屡屡进入梦中。 刚刚离家没几天,20岁的孩子已经感受到世态炎凉。他说出了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话:“像我这样没知识、没本事的人,到哪儿都没用,能有人看得起,就很满足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挺了下来。肉体和精神经过三个月的洗礼,他获得了被正式聘用的资格。这是他向工人转变的第一步。 一年内,郝万生两次进骨灰回乡。他没有离开矿山。 1989年12月的一天,郝万生下班后正在矿区遛达。突然,一个工友追上来,劈头就问:“老郝,郝兵家有什么人?娶媳妇没有?”’ 郝兵是他的侄子。一听这话,他慌了:“怎么啦?怎么啦?” 不用回答。看看对方的神色,一切都明白了。 他发疯似地跑向井口,郝兵的遗体已经抬了上来。 朔风凛冽。郝万生捧着侄儿的骨灰盒,出现在河北省宣化县李家铺乡小白窑村的村口。见到大哥,他垂下头:“我没有带好郝兵!”言讫双泪长流。 郝万生无法不难过。一年前,同样是这个季节,他也是这样,送另一个老乡的骨灰回家。当年,这两个活泼泼的生命,都是跟着他去煤矿的,而今都变成了一掬冰冷的骨灰,这让他怎么向乡亲们交代? 郝万生原来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农活很棒,在当地数一数二。35岁以前,他从未离开过家乡。可是,1985年,他来到木城涧煤矿后,立刻被新的生活吸引了。 他认为矿上“热闹”,有规律,说干活就干活,说下班就下班。下班后,可以看电影,打牌,逛俱乐部。“农村有什么呀?”他这样说着,一脸的快乐和满足。 回到家乡,他逢人就说煤矿的新鲜事儿。村里便有十几个人跟了出来,可谁能料到,分到他所在段的两个人竞相继遇难。 一个村子,一年内在同一个煤矿死了两个人,震动是可以想见的。人们都说:郝万生不会回矿了。 然而,处理完丧事,郝万生坚决挣脱了家人的阻拦,回到原来的岗位上,像往日一样,平静地劳动、生活。提起他,人们都说:吓不跑的郝万生。 现在,他已转户,成为一名正式煤矿工人,还当上了队长。只是他的妻子还在老家,带着两个女儿,还要伺弄几亩责任田。郝万生割不断和身后黄土地的联系,他平常不休息,一个月攒四五天假,回到家,一刻不停地干活,似乎要弥补对家庭的深重欠疚。 他非常疼爱他的两个女儿。我见到他时,正逢暑假,他把小女儿接到矿上来住。他领着女儿到处玩。小姑娘很害羞,依恋地拽着他,头靠在他的身上。这时候,他的脸上洋溢着作为父亲的最大的满足。 他的一生在迁徙中动荡,这是他不愿接受命运安排所付出的代价。 任进忠天生不愿当一个农民。初中毕业后的一天,他在田地锄草,锄着锄着,突然站起来,把锄头使劲一扔,走了。从此,他开始了漫长的冒险兼流浪生涯。 他到林山看林,一去10年。他打井、砌羊圈、跑运输、做生意。在逐年逐月的闯荡中,他越发大胆,倔犟,敢于孤注一掷。可是他从未成功过,听他讲述往事,所有的印象只是一连串的失败。 1988年,他家里有妻子和三个孩子。日子实在穷得没法过了。其时,他的父母均已过世,没什么牵挂了。于是,他变卖了所有家产,携全家离开了故乡。 临行前,他驻足回望,百感交集。他知道他很久不会回来了。他注定要流浪终生。他的妻子,一个不识字却非常聪明、贤惠的女人,也在心里暗下决心:“不混好,不回来了,就是要饭,也到别处去要!” 他们在王平村矿落下脚。当时,矿上还是协议队承包制。他冒着风险,贷款承包下一个岩石段,带着他招来的农民工,没日没夜地苦干。他很少回家,睡觉有时就在井口,连矿衣都不脱。他满脸胡须,长发披肩。他的妻子在家,为他照顾手下工人的生活,处理各种杂事。可是辛苦一年,生产任务未完成,亏了1万多,只得再次变卖家产,给工人发工资,继续苦干,第二年才稍稍扭亏为盈。 后来,协议队取消了,他留下当了队长。回忆往事,他隐隐觉得疲倦。他和矿上签的合同快要到期了,到那时何去何从,一家人的生计如何安排,他不知道。 他今年37岁,岁月在他宽阔聪明的额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唯一未变的是他的两只眼睛,依然黑亮黑亮,炯炯有神。 最后一次上班,冯国宏碰伤了脚。带着说不清的遗憾,他永远离开了矿山。 “怪我!”一说起这件事,王平村矿采煤三段工会主席王春合就后悔不迭。“要是那天我把话说明白,他就不会下井,也不会带伤走了。” 他叫冯国宏,今年48岁。按煤矿轮换工管理条例,他大大超龄,合同期满后,理应辞退。 但他不愿意走。他有三个孩子,两个正上中专,家里就指着他挣钱呢。 那天,王春会找到他,不忍告诉他矿上的决定,只说:“冯哥,这个班你甭上了,到工资科去一趟。” 冯国宏慌了:“怎么?为什么不要我上班?是不是要我走?” 王春合说:“没事没事,算照顾你,别上班了。” 冯国宏不干:“在矿上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要过照顾。”说着气哼哼地下井了。 结果,就在这一班,一块石头滚下来,碰伤了他的脚。 其实,冯国宏当时已猜到是怎么回事。他知道一切无可挽回。他坚持再上一个班,只是以他自己特有的方式,向他流了5年汗水的矿山告别。 临行前,工友们都来进行。他依依不舍,一步一回头。带着一股说不清的遗憾,他永远离开了矿山。 昔日的辉煌已成过去,陈廷亮辞去了副段长职务。他说:我想去学习。 陈廷亮的名字和一系列赫赫战功联系在一起。1985年,他从四川仪陇来到大安山矿,3个月后就当上班长。1988年1月,他带领小班两个工友,在支全柱的巷道里,一个月进尺95米,超过生产计划80%以上。1988年10月,他带着5名新来矿的工人,沿着一条大斜坡,掘进100多米,创造了超产33%的最高纪录,班上每个人奖金高达500元。 1990年,获得了北京市“五一劳动奖章”的陈廷亮被提拔为6段副段长,主持全段工作。 他更加辛苦了,一夜只睡两三个小时。前两个月,他几乎天天下井,在工作面的危险地段,他亲自顶岗,经常从晚上9点一直顶到第二天中午12点。 然而,他“身先士卒”的结果却是:6段4个月未完成生产任务。 后来他换了一个段,情况也未好转。今年3月,疲惫不堪的陈廷亮终于下决心辞去段长职务,重新成为一名普通工人。 接受采访时,他多少有些尴尬。他向我道出了心中的苦闷:来矿7年,只是干活、干活,自身素质没有得到太大提高。文化程度低,不懂管理,巷道布置没学过,煤层走向图看不懂,再加上有人看不起轮换工,不服调遣,指挥一个段,实在是力不从心了…… 他无疑是轮换工中的优秀人物,但仍未能实现自身的超越。昔日的辉煌已成过去,他处在人生的分水岭上。他说:“我想去学习……” 也许,他是彼岸的候鸟,心在世界那一端。 今年5月,牛盛获得了石家庄人文函授学院文学专业的结业证书。兴奋之余,一股更浓重的失落却袭上心头。 他是一个具有特异气质的人。在繁重的劳动之余,他喜欢一个人枯坐在宿舍里,面对灰暗的墙壁,艰难世事经过心灵的过滤,转化成一段段写给远方、写给大海、写给自己、写给爱人的文字。 念中学时,他的作文就很好了。他家境贫寒,买不起书,一本《常用古诗》,一套《红楼梦》,成了他的启蒙教材,他看了一遍又一遍。1989年,他来到王平村矿,惊喜地发现,这儿有图书馆,可以看到更多的书,接触到更多的人。一个新的天地在他面前打开了,繁重的劳动可以承受了。 但他还是经常无端地忧郁。他的向往有那么多,而现实毕竟很难超越。他不停地在一掌长、四指宽的单据本背面写着写着,写了一本又一本,表达不出的痛苦和表达出的痛苦双重撕扯着他。 他给他函授学院的老师写信倾诉心中的苦闷:“……我不想搞文学了,太痛苦了,从这里我什么也得不到,我打算放弃了……” 很快,老师回了封信。老师告诫他:“任何事要干成功都是不容易的,如果你放弃了你所热爱的文学,你就会彻底垮了……” 读完回信,他沉思良久。确实,他也曾试着收起书本,收起笔,可他发觉,在那些不看不写的日子里,他格外焦躁,仿佛天地的色彩都不一样了。 他常常跟我提起他的老家,河北赤城县一个美丽的山村。那儿浓荫密密,天湛蓝透亮,空气新鲜甘甜,连绵博大的山亮丽且温柔。他的父母都是老实人,勤劳,朴实,他的父亲天一亮就起来挑水、饮驴,母亲手脚不停,家里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他说起这一切时,目光迷离,神情沉醉。 但我知道,他不会回归故园的。也许,他是彼岸的候鸟,心在世界那一端。他仍然握紧手中的笔,几年轮换工生涯的酸甜苦辣在他笔下凝聚成这样一首诗: 敲开了/头顶矿灯的大门/关不上/面朝黄土的窗户/汗水与原煤奔走/钞票与富裕结庐/望月思乡/几滴清泪嗫嚅/铃声催促/昼夜都是恋人 骨架子撑起巷道/铁轨是两根筋脉/血肉躯撞醒深井/罐车是血液生命 尾声 我们每个人都对未来怀有向往,农民轮换工也不例外。依据他们对生活的不同期待,可以把他们划分为三种类型: 像于根红这样的人属于第一类。这一类人最多,他们来到矿山,是为了摆脱贫困。农村改革使农民有了迁徙的充分自由,诀别了祖辈的萎萎缩缩,他们走出土地,追求财富,他们要挺起腰杆做一个大写的人。 在第二类人中,我们瞥见了郝万生、严东文,他们是文明的向往者,一旦接触到现代文明,传统生活方式构成的营垒就轰然崩塌,纵使要付出代价,他们也不愿回返。这身影我们既熟悉又陌生,在他们身上,浓缩着整整一个时代对现代文明的渴望。 再就是第三类,这一类人最少,他们是梦想者,命运安排他们降临在农村也许是一个误会。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们天生向往远方,永远无法满足。比如说牛盛或者任进忠吧,即使某一天他们的双脚停住了,他们的心灵也永远不会停步。他们注定还要走很远很远的路,受很多很多的辛苦。 在他们身后,还会有更多的农民走上这条无尽的边缘之旅的。让更多的城市、工厂打开大门吧,让我们驻足凝神倾听:在中国汇入世界的步伐中,我们依稀可以分辨出数亿农民走向工业文明的足音!
(本文刊登于1992年10月2日《工人日报》第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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