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蕾
    
    是摇篮也是杀手，是母亲也是威胁。自古以来，中国对它的大江大河就是既依赖，又担心。黄河就是其中的典型。
    
    清朝时期，黄河的治理已经被认为关乎王朝的稳定，乃至朝廷专设了一个级别上仅次于宰相品位的专门负责黄河事务的河道总督衙门，特许河道总督进紫禁城不下马。但是一旦洪水决堤，则要人头落地。
    
    1998年夏天，当人们关注着长江和东北的滔滔洪水时，这条中国的第二大河面临的困扰却完全不同：黄河再次因缺水而断流。自1949年以来，为了防洪、发电等目的，在5465公里长的黄河沿线已建成8座大坝，还有4座正在建设中。它们和下游黄河中的涓涓细流，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最使我震惊的是，1997年7月到9月90天的洪水期，黄河利津站──黄河入海前最后一座水文站──竟断流72天！"黄河水利委员会副主任、总工程师陈效国说。
    
    1997年全年，位于山东的利津站记录的黄河断流天数总共达226天。这是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断流。1998年截至7月31日，该站的断流记录是118天。根据黄委会的研究，黄河每年入海水量应为200亿立方米。但1997年实际入海的水量仅为18亿立方米。
    
    "中国的忧患"
    
    由于造成的灾难不断，特别是在人口稠密的中下游地区造成灾害，黄河历来以"中国的忧患"而闻名。从1962年起同黄河打了近40年交道的陈效国说，黄河曾让他和同事们一年到头担惊受怕："夏、秋季当然要防洪，而冬春之交的凌汛也不得了。"
    
    从公元前602年的周定王5年到1938年的2500年间，黄河决口不下1590次。仅1896年到1946年的50年中，黄河就决口210次。同时，由于黄河流域复杂的地质构造和地质运动，黄河下游一次又一次改道。所以，陈形容过去的黄河是"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每一次决口和改道，都是一场灾难。而黄河的水患，罪魁祸首是泥沙。黄河中游经过的大部分地区，是风化侵蚀严重的黄土高原。东汉张戌就曾指出："河水重浊，号为一石水而六斗泥。"意思是说，沙比水多。汛期泥沙量则更大。进入下游，水流减缓，大量泥沙便淤积在河道中，使河床抬高。据陈效国说，多年来，下游河床平均每年抬高5至10厘米。目前下游700公里河道平均高出地面3到5米，有些地段竟高出地面10米以上。黄河由此成为"悬河"。
    
    黄河水利委员会主任鄂竞平说，历史上的河道总督，职位高责任也大。黄河如决口，不仅现任总督要遭凌迟处死，满门抄斩，而且他的上两任总督也要被砍头。"因此，"他说，"清朝的河道总督有不少在决堤时，跳水自尽，以保全家人。"
    
    如今，这种残酷的刑罚早已取消，但治黄的人们依然感受着一种沉甸甸的压力。用黄委会山东河务局总工程师张明德的话说，就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从1961年起干河务，多少年，春节不能和家人团聚，怕的是黄河凌汛；一入夏又昼夜值班防洪，"真的是提心吊胆"。
    
    过去"三年两决口"的黄河，已经50年没决一次口了。陈效国说，这是"人民治黄的伟大成就"。仅此一项，就等于为国家创造了4000亿元的效益。他说，上中游建的大坝"有效地增强了我们抗洪防凌的能力"。但是今天面临的却是新的问题：黄河来水不足乃至断流的问题。
    
    断流
    
    自1972年以来的26年中，有21年发生了黄河断流。自1991年以来，年年都发生断流。而且，张明德说，断流的天数不断增加，断流的河段也不断延长。1997年，断流河段长达700公里。但是，断流决不意味着防洪任务的减轻。相反，张明德说，断流更加剧了洪灾的威胁。因为黄河洪灾的根本原因之一就是泥沙淤积。
    
    正常情况下，黄河来水每年应将10亿吨泥沙冲入渤海。但是现在水量减少，每年入海泥沙量只有2亿吨。"这意味着大部分泥沙都留在了主河道里。一旦洪水来临，水道堵塞，就会发生漫滩，出现险情，"张说。
    
    1996年8月，下游地区就出现过这种"小水大险情"。当时洪峰流量不过每秒4000多立方米，却造成了通常每秒一万立方米的高水位，几乎超过下游堤防最大的防洪能力。"而且洪水通过时间也延长了──过去洪峰从两个水文站之间通过只需几个小时，现在则可长达几天，"他说。"所以，断流使防洪形势更加严峻。"
    
    "厄尔尼诺"
    
    一些科学家认为，黄河断流的部分原因，在于不利的自然条件。中国科学院院士、地理学家吴传钧说，黄河是"先天不足"。
    
    首先，黄河流经的地区大部分是干旱半干旱地区，年降雨量只有200到500毫米。"所以黄河不是一条水量丰富的河流，"他说。号称中国第二大河，黄河的径流量只排在第四位，最大流量一年不过580亿立方米，而长江则是一万亿立方米。
    
    其次，吴说，黄河形成的历史很复杂，流向"很不自然"，其中包括很多90度的大拐弯，而它流经的很多地理带，如青藏高原、黄土高原，"个性都比较强"。特别是黄河河段最多集中在黄土高原，而黄土高原的堆积很松散，一下雨就冲刷，使黄河成为世界上含沙量最大的河流。
    
    中科院院士、大气物理学家陶诗言说，气象因素使问题更加复杂化。他说，中国北方6个气象站的气象资料表明，自1965年以来，黄河流域的年降雨量比正常水平减少了20-25%。特别是1997年，断流河段长达700公里，更是异常。其部分原因就是厄尔尼诺现象加剧了已经比较严重的干旱。
    
    然而，陶指出，1997年的干旱并不是历史上最严重的。在1920至1940年的干旱周期，黄河流域年降雨量曾锐减过35%，最旱的一年黄河全年总径流量只有220亿立方米。而1997年的总径流量是250亿立方米。但在1920-1940年周期，黄河没有出现过断流。因此，陶说，水资源先天不足和不利的天气条件，"不完全是"黄河断流的决定性因素。
    
    用水过量
    
    陶、吴等科学家今年7月沿黄河进行了15天的考察后认为，黄河断流的主要原因在于，"对黄河水的过量使用超过了黄河的承载能力"。
    
    水利部水利科学研究院水资源研究所总工程师王浩说，黄河尽管为患不少，但自古以来却以其有限的水资源哺育了近半个中国，而且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之一。他说，"中国以农业立国，农业又是灌溉农业。90%的经济作物和70%的粮食作物依靠灌溉。"而中国的水资源分配却很不均衡：长江以北的农田面积占全国农田总面积的60%，但水资源只占全国总量的18%。
    
    黄河流域的问题，可以说是中国面临的水资源窘境的一个缩影。王浩说，1995年的一个调查表明，中国的水资源总量在全世界153个国家和地区中排在第122位，人均每年只有2300立方米，是世界平均水平的四分之一。而黄河流域的人均水资源拥有量，仅为全国水平的四分之一。
    
    在黄河流经的宁夏回族自治区，年均降雨量只有305毫米，而年均水蒸发量却高达2000毫米。宁夏人靠黄河灌溉的历史已有两千多年。所以，宁夏自治区委书记毛如柏说，"没有黄河就没有宁夏。"
    
    黄河几乎是拥有528万人口的宁夏唯一的一条大河，占宁夏灌溉用水的80%。据自治区水利厅统计，至1997年底，宁夏的农田灌溉面积已从50年代初期的31万公顷扩大到41.2万公顷，粮食产量则从16万吨增长到250万吨。
    
    据陈效国说，黄河流经的九个省区，引黄灌溉的农田总面积已达500万公顷，而50年代初只有140万公顷。农业、工业和城市生活引用黄河水的用水总量则从50年代初的每年122亿立方米增长到90年代的300多亿立方米。"一般来说，一条河的水资源利用率达30%就相当高了，"他说。"黄河的水资源利用率已超过50%。"
    
    浪费与潜力
    
    中科院院士、水资源专家刘昌明说，在每年超过300亿立方米的黄河用水总量中，农业用水占92%。而有效灌溉系数，也就是真正浇到地里的水量，仅为30%。水的浪费是惊人的。
    
    在这巨大的浪费中，中国农业科学院的灌溉专家贾大林看到的是巨大的潜力。他举例说，用同等量的黄河水，陕西泾惠渠灌区的灌溉面积是8万公顷，河南人民胜利渠灌区的灌溉面积只有４万公顷。"这其间的区别就在于泾惠渠灌区采取的防渗措施，贾说。而泾惠渠灌区在这方面还不是做得最好的。
    
    目前，沿黄河已经建起122个引水工程引黄河水供应城市生活、工业和农业灌溉用水。但渠道防渗防漏的衬砌率只达10%。贾大林说，如果衬砌率能再提高10%，就会节约用水30%。所以，他和很多科学家认为，解决黄河水量不足的当务之急是"节流"。
    
    专家们提出的另一个建议是，起草"黄河法"，以加强对黄河水资源配置的全面管理。中科院院士、生态学家孙鸿烈认为，目前存在的黄河水利委员会，只是水利部的一个下属机构，对控制调度全流域的水资源权威性不够。比如对黄河日益严重的水资源污染问题，它就几乎无能为力。
    
    目前，在国务院主持下，对沿黄各省区每年引黄的水量，有一个分配方案。如宁夏每年分配的引水总量是40亿立方米，山东是70亿立方米。但是，陈效国说，黄委会既无手段又无权力来监督这些分配方案的实际执行情况。至于专为一条河立一个法是否有必要，专家们认为：黄河的情况太特殊，它所起的作用和面临的问题在全世界都是独一无二，因此专为黄河立法，并不为过。
    
    与此同时，科学家们还主张提高黄河水的使用费，征收水资源费。王浩说，黄河水之贱同黄河水之稀缺，令人难以置信地不成比例。比如农业灌溉用水，使用十立方米的水费才相当于一瓶矿泉水钱。
    
    借用长江水
    
    科学家们认为，从长远的观点看，解决黄河水资源不足的根本措施是"补源"，即调长江水来补黄河。
    
    现已提出的调水线路有三条。东线是从长江下游调水，但主要是解决华北的缺水问题，拟跨越黄河，所以同黄河直接关系不大。中线是从长江中游的汉水附近引水。路程最短但也最棘手的是西线──在青藏高原穿山凿洞，直接以长江及其上游支流源头的水为黄河补源。
    
    王浩认为，只有西线调水会使整个黄河流域受益。黄委会一些工程师从一参加工作，就专门研究西线的调水线路，有的至今已研究了40年。而研究仍在继续。
    
    对整个黄河的研究，也远未有止境。无论陈效国、张明德这些"老黄河"，还是水利部年仅34岁的总工程师、被称为"水利规划专家"的李国英，都认为，我们对黄河的认识，"未知数仍大于已知数"。
    
    李国英引用水利部前任总工的话，说明黄河在水利工作者心中的分量："我的精力，百分之五十到六十是在黄河上。而黄河的问题，占第一位的仍是防洪。因为黄河不来水则已，一来水就非常难办。"
    
    所以，李国英说，黄河下游700多公里长的河段，"不仅悬出地面，也悬在河务人的心上。"
    
    它也悬在所有关心这条河命运的人的心上。
    
（原文是英文， 1998年8月22日载于英文《中国日报》。中文译文发表在《人民日报》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