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岩洞一人家


    熊蕾
    
    83岁高龄又是缠足的胡显美老太作为童养媳被送到杨家,已有70年了。70年来,她一直住在那个海拔1100多米的岩洞里。岩洞在四川省宣汉县大巴山深处前江边的一座高山上,靠近山顶。
    
    岩洞里有杨家的三间瓦屋。胡老太说,瓦屋是她已故的公公在她到杨家后不久盖起的。其中一个房间有个后门,出去就是岩洞腹心,漆黑一片,深不见底。爬上一个简陋的木梯,就到了胡老太两个小孙女的"卧室",也就是洞口旁边的一个大木板床。
    
    "我刚来时,家里住的是茅草屋,"胡老太回忆说。为盖瓦屋,她公公借了些钱。不识字的胡老太说不上家里背了多少债,只记得直到她丈夫在60年代初去世之后,这笔债才还清。
    
    这一家都是土家族。他们的祖先在清初实行改土归流时,被迫从湖北迁到四川。但是他们在平坝区无法立足,被驱赶到越来越深的大山里。
    
    胡老太不了解这些背景。她只记得,公公是在兄弟分家时,抽签抽到住到这岩洞里来的。"他的老家在前江对岸的另一座大山上,"她说。
    
    杨家是最早在这个陡峭的山坡上开荒的人家。后来又有六户人家住到了这面向阳坡上。他们都住得比杨家低。在行政上,他们属于宣汉县樊哙区龙泉乡洛坡村,这个村几十户人家都在前江两岸的大山里。
    
    和胡老太一起住在这里的有她的儿子儿媳,孙儿孙媳,和两个十来岁的小孙女。她的大孙女已经出嫁了。一家7口人在山坡上种着8亩地。年成好时,他们能收一千多斤玉米,一千多斤土豆和红薯,还有些小麦和大豆。若是年成不好,遭了灾,胡老太50岁的儿子杨坤禄说,"那就什么收成也没有了。"比如1991年,一场山洪把庄稼连土都冲了。"那年全靠政府救济和借债过来的,"杨说。
    
    即使在"好年景",从那贫稽的土地上所得的收成也只够全家吃上六、七个月。"我们没有力量改良土壤,"杨说。
    
    他们养了10头猪,12只山羊,还有一些鸡。由于缺饲料粮,杨说他们的猪"两年才长到90斤,很难卖出好价钱"。尽管如此,这些猪仍然是全家现金收入的主要来源,换来的钱,他们要买盐和其他生活必需品,以及粮食。杨的儿子杨大州在村里当文书,每月有30元补贴。钱不多,但老杨说还是挺管用的。即使如此,全家现在还欠着一千多元的债。
    
    杨坤禄打算今年卖三头猪,再杀一头自己吃。他们吃油全靠猪大油,猪肉则腊起来,可以吃好几个月。其余的时候,他们就不吃油也不吃肉。
    
    对于偶然来此一游的访客来说,江边的青山风景清幽如画,还没有污染。但是对于杨家和其他山民来说,生活有如搏斗。杨坤禄说,全家人天刚亮就起床,他去打柴,其他人或者下地,喂猪喂羊喂鸡,或者去打水。上午10点大家才回来吃早饭,早饭一般是玉米糊。接着再到地里干活干到中午,然后回来吃点土豆粥,算是午饭。
    
    午饭后又下地干活,锄草、播种或是收庄稼,往往要干到晚上10点才回家。回家再拾掇拾掇,总要到半夜12点才能睡觉。至于晚饭,主食依然不是玉米糊就是煮土豆。他们只在过农历新年时才能吃得上大米饭。
    
    对他们来说,一项繁重的工作是到山脚下的河边打水。"我们的孩子到了七、八岁就开始背水,把水桶放在背篓里背上来,"杨说。"背一桶水回到家总要两三个小时。"
    
    1995年,村里为了改善山民的供水,为他们安了一根管子。但管口离杨家仍有一里地。"我们住得太高了,"杨说。下雨时,他们就用所有能用的容器接雨水。
    
    1993年,区里才修了条土路到这个乡。在那之前,胡老太从来没见过汽车。最近的集镇从山脚下的公路开车也要走一个钟头。到县城还要再开上六个小时,离县城最近的火车站仍有大约50公里山路。山上不通电,更没有电话等现代设施。25岁的村文书杨大州一个月有15天在山下河对岸的村办公室值班,其余时间在山上的家里干农活。
    
    "如果村里找我有事,他们就在河边喊我,我会听到,然后下山,"他说。
    
    尽管生活如此艰难,胡显美却认为,她活了83岁,比较起来,还是现在的生活最好。"我是命中造孽(当地话,苦命的意思)啊,"她叹息着说。父亲死时,她才一岁。她九岁时娘又死了。她跟着舅爷叔爷过了几年之后,被送到杨家。
    
    "我丈夫四兄弟,他是老大,他和我,还有公公婆婆,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她说。他们在地里辛勤劳作,还到平坝区给地主当过长工。但还是糊不了口。"收了十背篓粮,地主要拿走七背篓,"胡老太说。她公公才36岁就死于疟疾,之后他们全家回到岩洞里的家,再也没到平坝区干过活。
    
    胡老太总共生过九个娃儿,但只有两个,即杨坤禄和他的妹妹,活了下来。她回忆道,夭死的娃儿中有一个"是抽筋抽死的",还有一个听上去是死于新生儿腹泻。另外一个已经长到12岁,却死于山上滚下来的一块石头。"石头砸伤了他的腿,伤口老也长不上,烂了,就死了,"她说。第四个是胡在地里干活时,留在家里的小娃儿掉进了水桶,淹死了。第五个则是饿死的,因为胡没有奶喂他。
    
    所有的孩子都是在家里生的,实际上是胡自己接的生。"没有接生婆,我婆婆也帮不上忙。她还要干活,"胡老太说。产妇也享受不到任何特殊待遇:只允许她15天不用到地里干活(家里的活还是要干的)。
    
    虽然家里一直穷,胡老太还是感到解放后的生活要好些。土改时,家里分到一捆麻绳,这算不了什么财产,但意味着这一家再不受人欺负了。然后她的两个孩子还上了学,念到小学毕业。
    
    胡的儿媳胡云美共生了五个娃儿,只有一个(是头胎)夭折了。她的孙子杨大州则成了全家学历最高的:初中毕业。
    
    不过他的妹妹们都没上过学。这不仅是因为家里穷,也因为地理条件太差。"学校在河对岸的山坡上,"杨大州说。"来回要走五个小时,还要趟水过河,因为没有摆渡。发洪水的时候,我只好在家呆着。"
    
    胡显美知道的国家领导人只有"毛主席"。现在的国家领导人她一个也说不出,但是她觉得"现在比公社那会儿自由大"。
    
    杨坤禄也有同感,他说家里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没得经济",指的是没有挣现金收入的手段。他的老母亲连钞票都认不得。"她拿过的最大的一张票子是一张十元人民币,那是好几年前我们给她去赶集的,"他说。"她只拿回来五斤盐。她不知道还要找钱。"
    
    那之后胡再没去过镇里。她最后一次远行是一年前到了山下的河边。她说,"上山的时候喘不赢气。我老了。"
    
    杨倒很庆幸他母亲身休还好。"住这么高,最怕的就是害病,"他说。
    
    从各方面说来,这样的地方"属于一方水土养活不了一方人",宣汉县县长姚庆林说。他说,大于45度的山坡就不适于作农田了,而杨家开的山坡几乎不小于75度。"在那儿种地只能加剧水土流失,"他说。
    
    帮助像杨家这样的人脱贫的唯一办法是移民,他说。宣汉县有110万人口,贫困人口有32万。其中需要易地安置的有五千人。
    
    这些人极少能有自己搬迁的能力,因为人均搬迁费需两千多元。而国家的扶贫资金和贷款又无移民安置这一项。"县政府只有靠自己筹措资金来移民,"姚县长说。
    
    1995年,宣汉县设法将302户、近1100个贫困山民迁移到较低较平的地区,"效果非常好",姚说。然而,据龙泉乡一位领导说,杨家要迁移还排不上队,因为"他们不是最贫困的,生存环境也不是最恶劣的"。至少他家还有一个村干部,即那个文书。所以他们还得等。
    
    杨家人自己对移民也拿不定主意。胡老太很希望搬下山去,她儿子却舍不得走。"我们的亲戚都在这儿,"他说。"我们要是搬走了,哪怕还是在这个县,再走亲戚也难了。那就好像拔了根儿。"
    
    此外,他说,"我们在这儿也住惯了。毕竟已经在这个洞里住了四代了。"
    
(原文是英文, 1996年7月载于香港《窗》周刊,译文曾在《中华工商时报》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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