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晖
不久前,我承担了一个电视片的撰稿任务。在书桌前我为这个七集电视片拟定了如下的题目:大槐树、山药蛋、老陈醋、刀削面、杏花村、兰花炭、五台山。 尔后,我跑了山西11个地市中的9个地市,接触了山西各层、各界、各色人等,呆了30天,我才知道山西的实际离我想像的有多远。山西人心目中的山西离我想像的有多远,山西的光荣与沧桑,怎一碗刀削面、两瓶老陈醋了得?山西人心头的那份骄傲和自信,高过了五台山,多过了山药蛋。 在临汾,临汾人告诉我,这就是中国第一个皇帝建都的地方。尧王穴居的山洞保留至今,它是华夏民族结束游牧生活开始定居的标志。 在运城,运城人告诉我,这就是中国,中国这两个字就产生在运城。为了运城的百里盐池,黄帝大战蚩尤,留下乾坤干戈。尔后,舜、禹大帝又分别在此建都。 三皇五帝到如今,山西共出过21个“皇帝”。单是闻喜乡村里的一个大家族,从秦汉至明初,就出过59个宰相、59个大将军、14位中书侍郎、55位尚书郎……毛泽东曾慨叹:“天下无二裴”,这举世无双的裴家就出自山西。 “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唐初四杰之一的王勃在《滕王阁序》里的这句神来之笔曾令人不解,到了王勃的故乡山西,人们才前疑尽释,才知道什么叫做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当然这是山西人的说法,说起这些故事,山西人神色之间的动人妙处其难与君说。不过,山西人没有办法不骄傲: 遥远的地质年代留给山西人900亿吨煤,山西一半以上的县市掀开黄土地就可以得到滚滚乌金墨玉,中国动力的70%来自于煤,这其中的80%来自于山西。 古代的华夏先人把许多朝代文明的高峰物化在这大山之西、大河之东,辽金以前70%的地上文物使山西成为古代艺术的地上博物馆。 明清时期,晋商辉煌500年。晋中太谷县的曹家雇员最多时达3700人,曹家大院的乌、白、黄三金制成的火车头钟重84.5斤,那是慈禧太后的抵债之物,所以,说太谷曹家富可敌国是一点也不为过的。 及至上个世纪,山西仍是海内最富的省份。即使在阎锡山时期,山西也是模范省。革命战争时期,晋绥、晋察冀、晋冀鲁豫三大根据地都以晋字开头,山西地理上的表里山河,经济上的自给自足,给中国革命提供了重要支持。 自谓“太行山人”的《山西发展导报》总编辑李丁甚至认为,从某种角度上说,中国改革开放的起点也在山西。其一,80年代初中央确定山西为全国的能源重化工基地。并给予了不少特殊政策,如果说“特区”是改革开放的产物,山西算是全国最早的“特区”;其二,80年代初,中国最大的外资项目就是山西的平朔煤矿,这是邓小平亲定的两个项目之一(另一个是上海宝钢)、邓小平被山西人称为“平朔之父”。 平朔的故事说不完,单评这平朔煤矿的一期工程安太堡矿在开挖之际,掀开这一层黄土就看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故事,——人们看到的不是煤,而是1800座汉代古墓。 处处是历史,处处是文化,处处是资源,处处是山西骄效和自信的支撑点,因为大山之西,大河之东这块土地是中华民族的根。 大槐树是根的证明。明代洪武初年至永乐十五年,50年间朝廷组织8次大规模移民。移民不愿离开当时富足安定的山西,行前回望古槐,含泪揖别故乡。 而今古槐已去,第二代大槐树也被战火所击,弹痕累累。第三代槐树虽同根而生,却没有隔代遗传了第一代古槐的繁茂丰美,远远满足不了人们对故乡的想像。但这阻挡不了山西人骄傲和自信的伸延。槐乡人劈头就说,你,说不定就是槐乡后裔,不信,回去查验一下你的小脚趾。(据说,指甲分为二瓣为槐乡后裔。)我便被幸而言中,陡然间,觉得与这大槐树有了某种联系。山药蛋变得亲切,老陈醋的味道也悠长起来。 “绵、软、香、酸”山西人这样理解老陈醋。他们为老陈醋定位为“天下第一醋”,这是山西人的自信心在醋里的表现。 现在,虽然太原百年老店益源庆的生意仍然火得不行,生产老陈醋的企业也组建起老陈醋集团,生产老陈醋的人正在思谋着把老陈醋由生活调味品变成必需品,变成山西可乐,但他们再提起这“天下第一醋”时,心中的五味瓶里却不仅仅是绵、软、香、酸。 不久前,《山西日报》开展了一个讨论:“天下第一醋”还是天下第一吗?山西人对老陈醋的反省是别有韵味的,也许,它可以被视为自信的山西省的一个微观实例。 因为颜色深、有沉淀物,包装简陋,老陈醋很难打入国际市场。在临汾某县的财税局长喝小米粥也要兑醋时,百业俱兴的中华大地已经百味飘溢,区区老陈醋,何足挂齿? 为此,山西人很有些不平衡。山西省科委负责人李镇西在为他主编的《魂系山西》一书作序时说,在北京,人们谈起来总觉得上海、广州近在咫尺一而相距只有500多公里的山西却似乎很遥远。 他还说,凡到过故宫的人都会为支撑大殿的那根根巨柱惊叹不已。可有谁知道,那些支撑三大殿的巨柱就来自山西代州?又有谁知道,晋商曾是清王朝政权的财经支柱?更有谁知道,山西也曾像那根根巨柱,在中国历史的大厦中顶天立地? 然而,逝者如斯,人们不可能光捧着历史书去看山西。什么才是中国之中、太行之西、黄河之东15万平方公里的山西省的现在时态呢?在中国改革开放的这十几年,计划经济色彩最为浓重的山西省经历了向市场经济的艰难转折。在中国经济迅猛发展,有些省份快速起飞的同时,山西作为中国能源重化工基地作出了重大的奉献和牺牲。 山西煤的远景储量为900亿吨,年产3.4亿吨,其中外销2.2亿吨,为中国26个省、自治区、直辖市提供动力。 中东因为有石油而肥得流油,而山西却因为挖煤而倒霉。这样说虽过于激进,但山西人运煤出省受国家计划价格控制,运工业品、生活必需品进省却是市场自由价格,一进一出,山西人承受了每年几十亿的价格双向流失却是不争的事实。 改革开放以前在中国处于中上游省份的山西省,1995年城镇人均收入排名倒数第二,这个现实让曾是海内最富的山西人接受起来太困难了。 作出了牺牲,却不被人知,山西人说,上海对国家的贡献是显性的、以货币为表现形式、而山西对国家的贡献却以煤与价格这种隐性的方式,很难表现出来。 然而,山西人的尴尬还不仅于此。山西之长在于煤,山西之短在于水,山西的水资源只占世界人均水资源的4%。而水与煤是共生资源,据统计,山西因采煤排水、漏水所减少的水资源利用量每年至少在2亿立方米,30万亩水田因此成为旱地。 从山西归来,看到丈夫用水时候的轻松潇洒不免忿忿,看过山西山乡的母亲用嘴里的一口水给三个孩子洗脸,再看城里人用清冷冷的水冲马桶便有些不忍。 据说,煤是森林变成的,细看果然,那一块块亮晶晶的煤炭上还出演着昔日森林的舞蹈。如此说来煤炭大省山西应是一块林木丰茂之地,或者说是森林的海洋。但如今,山西是一块黄土地。左手一指太行山,太行山脉尽是千石山,没有土,光是石。右手一指是吕梁,吕梁山脉尽是黄土沟壑,全是土,无所附着。全省河川径流平均每年挟带着4亿多吨泥沙滚滚东去。 煤都大同,是优质动力煤的产地,大同的侏罗纪煤运到国外是被当成工业的味精掺在其它煤理混用的,但不久前传来的消息说,侏罗纪煤已被挖掘殆尽,而更深层的石碳二迭纪煤挖掘成本过高,从经济角度看来采挖价值不大。 那么,长期以煤思路发展煤经济的煤都该怎么样走向明天呢?什么是发展的后续性支柱产业呢?这是作为中国能源重化工基地的每一个山西人都无法回避的问题。 每一个山西人都无法回避煤,煤已化作地球引力的一部份,山西人不能拽着头发想升天。连定居煤都大同的大佛也被黑纱蒙面,难往天国。据知,云冈石窟周围大、中、小煤矿几十处,年产原煤上千万吨,石窟前的公路每天通过拉煤车近2万辆,飘尘量超过规定标准27倍。 有人说,云冈大佛是东方的蒙娜丽莎,大佛的笑容因为超越性别而神秘。但如今,神秘里又掺了些苦涩,就像看过“天下第一醋”讨论的山西人,心里的滋味说也说不清楚。 去年6月,山西人向那种说不清的感觉挥了挥手,痛快淋漓地走上了中国第一条山岭高速公路一一太旧路。 在北京特别召开的太旧路新闻发布会上,省委书记胡富国流下眼泪。4年以前,从北京到山西就职的山西人胡富国上任伊始着重许诺,4年之内不出国门。普孕育了红色政权的老区人还没有完全摆脱贫困,曾支撑着中国经济大厦的山西省还没有壮大、富强,甚至基础设施还尚完善,何谈招凤引凰,扩大开放? 胡富国憋着一股劲,3千万山西人也憋着一股劲。立足煤炭,再造山西。大力进行农业基础、基础产业和基础设施建设,煤、水电、路,由此突破。 这就是山西大小官员开言必称的三基四重。这些繁琐的名词令人生厌,词汇背后却是山西人自省之后充满自强意识的绚丽图画。 太旧路只是这图画上的第一笔浓墨重彩。在大山之西生活了世代的山西人用自己的手劈开了太行山,拉近了自己与北京、与大海的距离,改变了山西与人们心理上的时空概念。 5万人。1000多天。144公里。坐车行走在5万多人用1000多个日日夜夜修建的144公里的太旧高速路上,我无法不想起愚公移山的故事。愚公移山的寓言背景是山西,愚公移山也是为了找一条道路,找路是山西人的千年一梦。 在80%的国土面积是土地丘陵的山西,路的故事很有几分辛酸。据说,住在千石山里的人家从山外买了猪仔背回山里,等猪仔长大了又背着大猪到山外卖掉,翻下千石山,掉进深谷巨壑,猪的死悲壮又惊心动魄。 但现在,上述真实的故事正将变成永远的传说,而远古先人移山的寓言正在变成切近的事实。山西已经镇镇通油路、乡乡通公路、村村通机动车。太旧路竣工的第二天,另一条高速公路又宣布开工。 由太旧路引出的路的故事在山西中部铺展开来的时候,山西西北部的引黄工程正进行得酣畅淋漓,220公里的地下隧洞将给干渴的山西送来黄河之水。黄河之水地下来,这个投资超过200亿的世纪工程在黄土地上做了一次黄龙之戏。 太旧路、引黄工程、阳城电厂,一个在地面上的通道,一个在水底下的通道,一个在天空中的通道,立体地展示着今日山西的胆量和气魄。而把一个总投资100多亿的中国目前最大的电厂的领导责任放在一个32岁的年轻人身上,是否更体现了山西人的胸襟和气魄呢? 栽下这些“梧桐树”,胡富国去年4月去了日本、韩国,回来就召开了全省扩大开放会议。山西人好认个死理,他们身上的执着和韧性一被发掘出来有时候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几个月后,日本客人回访山西时,山西人的开放热情正在心中汹涌,兴之所致,他们甚至铺出了鲜红的地毯。打破规格,只求开放,就像十几年前为来山西投资的哈默博士在平朔修建停机坪。 现在哈默已逝,平朔煤矿美方资金和人员已撤走,而平朔煤矿却由原来的亏损状态转到盈利状态。在平朔,人们都在讲述着一个中国人比美国人更聪明的故事。 这故事听着让人觉得开心,人与煤命运紧密相关的山西煤思路的转变也让人听得舒心。山西不能再因挖煤而倒霉,而应该因为是资源富足地区所以具有更多的发展机会和可能,发展煤的深加工、精加工,提高产品的科技含量和附加值,进行煤转电、转油、转「化」,延长煤的产品链,中国的能源重化工基地过去的能源基地职能很强,重化工基地职能很弱,因此与发达地区有巨大落差的山西决定不能再长此以往。 在山西煤思路转变的同时,另一个转变更加意味深长。一谈山西就是煤,离开煤,山西能不能生存,或者能活成什么样子呢?随着大同侏罗纪煤的枯竭,随着阳泉煤矿将面临的全面停产,越来越多的山西人在思考,怎样调整山西煤与非煤产业“肥帅瘦兵”的格局,怎样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形成新的支柱型后续产业,使山西这个跛足的经济巨人健康地用两条腿走路…… 心事淼淼。心思沉沉。 双腿走路的经济巨人山西走云飞浪卷的太旧高速公路会有多少次柳暗花明,多少次腾挪跳宕呢? 完成了电视片撰稿任务回到北京,本以为就此结束与山西的关系,像以往,做个清清静静的北京人。但山西却在多少次不经意间走进我的生活空间,让我周身的血一下子沸腾起来。我明白了,山西已成为我的一个大朋友,我会永远注视着他。弄清这个问题以后,回过头再去想想,想那酸溜溜的老陈醋,那火辣辣的老白汾,就觉这一切都那么熟悉和亲切。 (本文刊载于1997年5月21日《西北信息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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