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菊红 周远正跪在地上,一边用双手捧地上的血,一边喊围观的人:“快送他去医院啊!”警察拉开他说,已经死了,不要破坏现场。 周学林对周付宇说:“你要死就死得轻如鸿毛。” 是什么促使这个天一黑爬三楼都要妈妈接的孩子,在夜晚爬上这384级楼梯并纵身而下的? 1998年3月23日,星期一。下午6:40分左右,宜昌市五中初二(三)班的男生周付宇从一幢19层高的楼顶跳下,鲜血喷地,当即身亡。 事隔六天,十几名同学自发到市殡仪馆,为他举行了追悼会。孩子们哭成一片。 “妈妈,放学回来你记得教我立定跳远啊!” 付先荣是记者在宜昌见到的最后一个采访对象,同时也是事发当日给周付宇做最后一顿饭的人。 她是孩子的妈妈。事后严重失眠,卧床不起。 “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宇宇对我说:‘妈妈,马上就要开运动会了,我立定跳远怎么都不行,你教教我好吗?’喝完汤,我在地上画了根线,跳给他看。他说,妈妈你怎么就能跳那么远呢?放学回来你教我跳吧,跳完我再做作业。 “后来我肚子痛,宇宇帮着收拾了碗筷,还烧了瓶开水,看着我吃完药后才去上的学。 “下午6点多,我回家想着他跳远以后要洗澡,就把干净衣服准备好,可左等右等他也没来。直到新闻联播开始了,我突然听到楼下有人喊我,是卖水果的阿姨……等我跟着她跑到那地方,才知道出事了。” 周付宇摔在当街的一个红色垃圾筒旁,附近茶叶店的卢老板告诉记者,“我还以为是轮胎爆炸,响声好大。” 她说,周付宇的母亲冲进人群不一会儿就晕倒在地,紧接着是从城外赶来的父亲周远正。周远正跪在地上,一边用双手捧地上的血,一边喊围观的人:“快送他去医院啊!” 警察拉开他说,已经死了,不要破坏现场。 第一个发现此事的同班同学是严晓。他放学回家,必须经过云集路口那个19层高的,被叫做燕子窝的楼,那楼一直没完工,搁了挺长时间。严晓认出了被人们团团围住的周付宇,“他身上有很多血,脸比平时胖,差点认不出来。” 严晓飞也似地跑去另一个同学家说。第二天上午,全班同学都知道了。 而此时,周远正笼罩在恐怖里,当律师的他不久前刚听说,一位律师的女儿被人捅了三刀,险些丧命。他坐立不安,等公安局的调查结果。 星期四早晨。周远正从公安局手里拿到周付宇的遗书,遗书是在其口袋里发现的。文字鉴定书上说,字迹“书写较自然,无明显伪装”,是周付宇本人所写。同时在楼顶平台发现铅笔和一页作业本纸,“结合现场调查访问,排除周付宇他杀可能。” 遗书内容如下: “亲爱的爸爸妈妈 我走了请不要悲伤,我是被周学林逼的,就因为小事把凳子踢了一下就要我请家长,我觉得不公平我要向上帝起述(原文如此,注),我做鬼也不饶过周学林。 再见了 儿子 98年3月23日 宇” 同一天,十几个孩子敲响了周远正家的门,他们带来了一束花,哭着递给他一份“我们的控诉”。 “出于对一位天真可爱的同学的怀念,也出于对一位‘老师’的行为的愤懑,我们全班同学特联名控告一位不称职的老师——我们的班主任周学林……” 有24个学生在这份“控诉”上签了名。 学生们告诉周远正,事发当天下午上第四节课的时候(约5:15分),班主任周学林走进来问周付宇,有没有踢凳子,周付宇说没有。“周学林抓住周付宇的领子,一把把他甩到讲台上,说,去叫你家长来。周付宇说家长不在家(周远正当时在城外办事,付先荣没有下班——记者注)。周学林要他给家长打电话,周付宇说不记得电话号码,周学林拉着周付宇出去了,过了一二十分钟,周学林回来了,再没见到周付宇。” 孩子们陆续来看周付宇的父母,书面的倡议书和情况说明越来越多,渐渐积成一厚叠。周远正失去了冷静,付先荣接受不了打击,被接回娘家。 半个月内,周远正半天打吊针,半天用来取证,校方要火化尸体,周远正不签字,理由是校方的调查居然长达半月没有结果。他要自己查个清楚。 当记者4月9日来到宜昌时,周远正嗓子已经嘶哑,同样的话说两遍也浑然不觉。而接受记者采访的学生刚开始是四个,后来是八个,最后一天来了十三个。 “你像个跳蚤一样跳来跳去!” “周付宇的个子特别小,但他特别调皮,周学林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跳蚤’,老是当着我们班同学的面叫,说他像个跳蚤一样跳来跳去。”“周学林经常抓他的头发,用力一旋,周付宇就原地转个360度,再一旋,就再转一个。还经常揪周付宇的耳朵,敲他的后脑勺。我们都感到打骂周付宇是正常的事了。” “初二上学期,有一次周付宇上课晚来了一会儿,又敞着棉袄没扣,让周学林看见,周老师就让他把棉袄脱掉放在奖台柜子里面,冻了一个上午才让他穿上。” “周付宇有一次上体育课没穿球鞋,周学林就罚他脱了鞋袜,在操场上跑好多圈。” …… 他们告诉记者,周付宇自杀前一周,周学林将他的座位调到了讲台左边,距黑板不到一米。“他单独一张课桌,离我们远远的,离老师很近。稍不小心就被叫起来站着听课。要么就被赶出教室。” 记者曾就此事采访过教数学的周学林,他说:“因为他上课爱讲话,把桌子调到前面可以帮助他学习,如果我不想管他,干嘛不把他调到最后面去呢?” 周付宇曾多次借同学的作业看,并说黑板反光,他根本看不见右边黑板的字。 出事第二天一早,周学林来到教室,让贺磊把自己的课桌摆正,此前几天内,坐在后边角落的贺磊的课桌被周学林“命令”靠窗摆放,不许他看黑板。 周学林自那天起没有再当班主任。 何伟对记者说,因为自己上体育课着装不合格(临时在牛仔裤上套校裤),被周学林看见,强行让他这样穿了一个星期,说要随时检查,多热也不管。何伟从没跟家长说起此事,因为他几次被家长打都是在父母被请去学校后。 李丽说她的手指甲没剪,周学林就用指甲剪钳住她的手指肉往外扯,疼得她哭了。她回家告诉妈妈,妈妈说谁让你不剪指甲的? 只有刘希的妈妈相信儿子被打的话,告到校长处,对刘希的体罚从此没有,但其他同学并没因此幸免。 因为集合不够快,学生们放学后被罚从一楼到三楼来回跑几十趟。(记者曾就此事问周学林,他说我想看看他们集合到底能用多长时间。)在一个下雪天,全班同学被罚站在雪地里,到其他班的同学看见时,一个个都成了“白毛女”。 采访第一天,记者问你们谁被请过家长,在场的八个学生全部举起了手。 在周学林当班主任的一年多里,学校曾举行两次民意测验,一些孩子强烈要求换班主任,也有一些因为问卷需经周学林之手,而在评价一栏填上了“良好”。 据其中三位同学说,他们班入校时有62名学生,现在已转走、休学或退学12个学生。 “我要向雷锋同志学习,做一个优秀的中学生。” 事隔十五天后,记者问那些学生,周付宇什么样?这些天真的孩子竟全部露出了笑脸,说周付宇很好玩啊,常爱讲笑话,还能学猫叫,喜欢踢足球,会画画。最拿手的是别人讲故事,他来表演,“像极了。” 但他很胆小,怕鬼。放学后一个人回家,不敢在外头乱转。 他放学后总是骑单车到楼下,如果天黑就喊妈妈下来接他。付先荣通常煮好晚饭,到楼下牵住他的手上楼。周远正经常出差,一个星期在家不过一两天。周付宇做完作业后八点准时睡觉,上中学后第一次跟妈妈谈心的内容是:“妈妈,我们周老师打同学。” 付先荣问:“那他打你吗?” 周付宇没有说话。 付先荣发现,周付宇经常不让碰他的头和耳朵,说疼。去年一天,付先荣在家门口,听见儿子放声大哭,推门进去,哭声就没了。 周远正说,上中学后儿子话没有以前那么多了,但懂事的不得了。有一次他去接儿子,碰上周学林,得知儿子又调皮捣蛋,他不由分说当场就给了儿子一腿。“后来我后悔得要命,只要在家就尽量陪他玩,给他买他喜欢的作文书看。” 周付宇从来没有跟家长说过他受到的体罚,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甚至从小的玩伴——表妹严欣。他的同学赵明告诉记者,去年期中考试后,周付宇说,这次考得不好,肯定又要请家长,再老是让我请家长,我就跳楼或者喝安眠药。 自杀前三天的班会上,周学林让周付宇就学习雷锋日记发言,周付宇站起来说:“我要向雷锋同志学习,做个优秀的中学生。” 另一位同学站起来念:“有的人的死重于泰山,有的人的死轻于鸿毛。”这时候,周学林对周付宇说:“你要死就死得轻如鸿毛。” 周付宇的表妹面对记者,两行眼泪从镜片后面静静地流下来。她问,陈阿姨,宇宇哥哥为什么要跳楼。 没有准确答案。一个学生自杀了。五中的龚校长痛心疾首:现在的学生心理素质太差,必须对他们开设心理素质教学课程。到周付宇事件发生,五中的三月已被人们称为“黑色三月”:一年前的三月,一位女生因一件小事吞食“耗子药”自杀,被救活。两年前的三月,一名男生因父母离异放学后从教学楼纵身一跳,结束生命。 周付宇的床靠墙角放着,一面墙上贴着动画“龙珠”的海报,一面墙上是几幅摄影作品:海水,落日,草地。周付宇生前养的一只猫蹲在窗台上,眯着眼睛一动不动。记者从周付宇的书柜和书包里找到了他的几本作文。他的作文经常得“甲”,并对那位即将退休的语文老师有一种特别的敬爱。“20年后我们重返母校时,罗老师比那时给我们上课的时候还年轻……” 罗老师来看过周远正,但记者再找她时,她的电话总也没有人接。 结束采访后,记者请看楼的老伯打开侧门,陪我爬上19层70多米的高层建筑。1米5宽的楼梯没有扶手,不时有断了的钢筋突兀而出,横列面前。楼梯共384级。楼顶平台很宽,杂物随处可见。从楼顶可望见对面的儿童公园。那是周付宇最喜欢去的地方。往楼下望是来往的车流,那红色的垃圾筒很小,但很刺眼。 周付宇自杀的时候,天已麻麻黑,在楼顶记者一再想,这个天一黑爬三楼都要妈妈接的孩子,是怎么爬上这384级楼梯的? (本文刊载于1998年4月17日《南方周末》,因涉及未成年人,文中学生姓名除周付宇外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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