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文化:以什么方式留下来?


    陈菊红
    
    西部开发,实际上是西部的现代化进程。这种现代化进程会不会使这个中国少数民族最集中的区域的各具姿彩的民族文化遭到破坏?西部的落后是不是因为当地的文化落后?对此,不能得出简单化的答案,我们需要认真的考虑。至少有两点可以肯定:一是文化多样性至少与生物多样性同样可贵,两者都与地球村的每一个成员的生存息息相关;二是文化是有独特功能的,旅游可能是最表面的,西部的民族文化不仅能为其安身立命提供不可替代的精神家园,而且还能为其内源性的现代化进程提供精神资源。
    
    “100年前,王圆 道士为了整修莫高窟而向外国人出卖藏经洞文物,相隔40年,张大千一面宣扬敦煌艺术,一面却为了个人私欲随意剥损敦煌壁画,这是愚昧时代的两个悲剧。”
    
    后面一个“悲剧”成为今年“敦煌100年”庆典声中令人遗憾的新闻。有30多处不同朝代的壁画因此而永远消失了。第三个悲剧是,游人的增多实际上也加重了壁画对空气的承载负担,三分之二的色彩甚至无法与十来年前相比。
    
    没有什么东西能对抗自然和人为的双重破坏,“开发”对于文化和它的载体来说,有时候或许就是一场噩运。
    
    但是谁能保证不开发就可以达到文物保护的目的?关于要不要挖乾陵的争论,已经进行了40年,主张挖的一方主要论据就是埋在地下可能会使珍品坏得更快。
    
    事实上,只要现代文明席卷的地方,每时每刻都有土生土长的文化在消失,文物只是最显而易见而已。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员方李莉说:“现代物质文明是以生物多样化的减少为代价,而现代精神文明则是以文化多样化的减少作为代价的。”
    
    这种代价究竟有多大?一种文化的消失后果究竟有多严重?
    
    方李莉说,她们将用五年的时间,来做一个关于西部文化的考察,或许这个考察,有助于回答这个问题。
    

    
    由于特珠的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相对于中国其它地方而言,西部保持了较好的文化原生态,在这些地方我们几乎能找到所有中国美术、音乐、舞蹈乃至戏曲的活源头。而生活了大约40个少数民族的西部,也能梳理出民族多元一体的文化在相互融合中发展的演化经过。费孝通曾说,“那是一个宝啊。”
    
    然而这个宝,实在是被我们冷落了很长时间。甚至因为经济的不发达而忽略了它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物质文明的“入侵”给西部原生态文化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在一些地方,传统文化只在节日的时候复活,即使复活中传统仍在,习俗和信仰却陷入了困扰。
    
    美国人Daniel B. Wright在对贵州榕江的民俗做了长时间的考察后说,除了个别例外,少数民族的“现代”都市化生活方式越是突出,其族群自身的独特传统就体现得越少。在中国类似于贵州这样的贫困地区,事情基本取决于住地与公路的远近。
    
    “公路”决定了他们与外面世界的关联程度。以前用来唱侗歌的鼓楼现在是开村委会和唱卡拉OK的地方;以前穿着夹夹儿、系着彩腰带的甘肃岷县人,现在也是一身西装地参加“花儿会”。
    
    对于这种原生态文化的变异,很难简单地以好坏而论,作为文化族群本身,他们也是矛盾的。一位藏族人就曾对记者说:“想看到火车,又怕看到火车。”他的生活很艰苦,但他无法预料铁路带来的新世界。
    
    社会学者潘年英的论调听起来比较“消极”:“那些生活在贫困地区又保持了独特文化的人们,会因为突然而来的文明冲击而失去他们的独特。他们可能有了电视,但他们再也不会有赶着羊而唱歌的快乐。”
    
    据说美国人最后悔的是在西进运动中掠夺了印第安人的文化,后来不再狩猎、说着英语的印第安人没有了文化归宿感,并且犯罪率上升,酗酒和自杀的人数增多。
    
    而方李莉认为,在现代文明的浸染下,一种传统文化即使存在,它也没有了原有的活力,原创力会渐渐消失,如果它继续存在下去,它一定有某种动力。
    
    方李莉曾在江西景德镇做过一个调查,她发现消失于50年代的瓷器手工作坊,在90年代开始重新出现。“他们保存了基本的传统文化基调,但是也有了新的变异。”这种变异是因为技术而产生的,新的技术使它具有了新的活力,非常原生态意义上的手工作坊已经不存在了,这种区别意味着传统文化的非地域化。而这种手工作坊存在的动力,则是国际市场的需要。
    
    “探求西部文化的存在,就是想看看它们现在存在的动力。这样才能更好地保护它。”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对西部的文化到底认识多少?
    
    对历史事实和文化样本的记录观察和描述在在皆是。但费孝通指出,从文化的角度上进行进一步的理论总结和深入研究,还是做得不够。
    
    今年2月在中国社科院举行的“西部开发与民族文化建设”学术讨论会上,30 多名专家学者发言极其激烈,高见迭出。但是意见的提出多是单一类型研究得出的结论,没有跨学科的研究理论总结,难免片面,难免极端。
    
    可是掩埋在大量文化散件中的发展规律到底是什么?谁有权决定某种文化的走向?
    
    形成于成都平原的市井文化曾被广泛批判,但两千年前李冰父子的都江堰工程,就造就了他们“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富庶局面。这种发达的农业文明的产物,执着地存在于现在的成都,面临工业时代和信息时代的冲击而难为所动。现代文明的发展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影响着它的存在和变异?
    
    贵州某地至今存在着由乡规民约形成的独特生育制度,许多人家四世同堂,但人口却最多只有八人。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了这种自觉的生育控制?难道他们的先人能够预见人口压力?
    
    来拉萨打工的年轻藏民,一边看着八角街上不同肤色的游人川流不息,一边用祖辈传下来的舞蹈方式修筑房子,他们为什么能够一天接一天地跳而不觉厌烦?他们在以什么样的心态维持着物质与精神的平衡?
    
    所有的问题归结为一个:它有什么样的动力以这种方式存在?
    
    许多关于西部的疑问,在于我们缺乏对之进行社会学、人类学、民俗学、经济学意义上的全面研究。但毫无疑问,除了更清楚地认识那一片曾经神秘曾经辉煌曾经战乱的土地,以及土地上流传着变化着的文化,我们无法盲目说那两个字:“开发”。
    

    
    开发的成功先例在西部有迹可寻。比如丽江古城,在较为完整地保护了一座历史名城之后,还成为“将云南建成文化大省”的一着胜棋。人们在这一个例中发现了两个奇迹:汉文化和纳西文化都得到了好的保持与发扬。
    
    这是20世纪初来到丽江的西方传教士所没有想到的。在他们看来,越是偏僻弱小的民族越容易“得到开化”,但后来只有20万人口的纳西族还是保持了他们的东巴文化。事实上纳西人接纳了汉文化,但没有被完全地改变和同化,而是相互融合,各自发展。
    
    这种文化自觉意识因为民族的不同和外来文化冲击的强弱而在西部众多民族之间有所差异。当现代文明的触角越深入地伸向西部更为偏远的地方时,它经历的考验越是艰巨。文化越是保存完好的民族,越是有强烈的民族自豪感。
    
    而以现代文明的产品改变他们的生活到底意味着进步还是倒退?
    
    我们永远不能保证制度能够使森林不被砍伐,鱼儿不被捕杀。但崇拜多种植物的云南楚雄彝族绝不会砍伐他们的神木,而生活在高原的藏族,也绝不会动河里的鱼,贵州侗族大歌则唱道:“江山是主人是客。”
    
    这得益于他们的信仰和生活方式。这表明,现代文明极其珍视的生物多样化、环保等价值观,在西部的传统和文化里能得到内在的支持。
    
    而集中了中国所有省级少数民族自治区的西部,因为民族区域自治、宗教信仰自由等制度安排,这些民族以特有的方式发展和现代化成为可能。
    
    对于西部少数民族地区而言,“合不合适”有时比“现不现代”来得重要。在全球经济一体化和文化一体化猛烈席卷过来的时候,费孝通警告说,不要把西部这些多元的文化给冲掉了,给毁灭了!
    

    
    有时候,仅仅是技术上的进步,也同样可以很好地开发和发展传统文化,被称为塔尔寺艺术三绝之一的酥油花,由于以前无法解决室内恒温的技术问题,多少年来只是在正月里向僧俗观众开放。但现在即使五六月份它也能“盛开”,并且更加多彩多样。
    
    总有一些“想都不用想”就应该列入重点保护的西部文化遗产,因为资金和技术的缺乏而陷入困境。曾经绵延几百里,令全世界都艳羡不已的贺兰山岩画,在当地人和“研究者”以开发利用的名义无休止地拓片后,在无法阻止的大自然的剥蚀后,没有人能保证它还能留在21世纪末。
    
    然而当地的贫困状态成为这种破坏的当然理由。清水衙门式的当地有关部门也有人参与了这种破坏。不是没有保护的硬性规定,不是没有监督者在艰难地工作。但在面临当前生存威胁的时候,纲废纪弛难以避免。当地群众更不懂破坏文物是犯法,有的岩画被村民当作石头拉回家作地基,有的被随意撬下收藏,有时以几十元钱的价格被变卖了。
    
    这与自然生态遭到破坏时面临的情况很相似,因为穷而造成的恶性循环需要长时间的恢复,然而问题在于,文化生态的破坏很可能再也无法恢复。
    
    今年9月,国家文物局出台一项措施,对包括布达拉宫、萨伽寺、西夏王陵等等在内的十五项文化遗产进行紧急保护和修复。国家文物局出面找了国家计委和财政局,说“希望有限的资金”能保证这些项目的实施。
    
    文化部也出台了加强西部文化建设的15条意见,说“今后国家文物局在安排文物经费时,将重点向西部地区倾斜。”并要求“西部各地文化部门要对民族地区的文化生态情况进行普查,加强对民族民间艺术资源的挖掘、研究和整理工作。”
    
    保护肉眼可见的民族文化遗产,相对比较容易;肉眼看不见的民族文化,也许更要用心呵护,因为那是西部人的心灵世界。
    
(本文刊载于2000年11月30日《南方周末》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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