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霄
我在西部,感受最深的不是民风淳朴,不是穷人的赤贫,也不是基层矛盾的坚锐,而是生态的恶化,漫山遍野的恶化。跑了一个月,没有一个地方不存在生态问题,没有一个地方科学、和谐地对待自然界,即便是在绿色稍多的宁夏平原,也是以侵占黄河上游和下游用水为代价的。多年来,人与自然的矛盾已经结下恶果,那就是当地人很难摆脱掉的贫穷、落后和愚昧,以及此地越来越不能生存。从人与自然的矛盾可以看出地方政府的失职,可以看出他们无视百姓的命运。我的感受是,这些当官的,和东部地区一样,无视自然环境的恶劣,拍脑袋,做工程,搞形象,腐败和混。这样,对所谓西部大开发之后,西部生态的前景,更难以乐观待之。
采访时,我找了一些搞科研的,对于生态问题,纠正了不少认识上的误区,比如西部根本不可能“山川秀美”,该种草还是该种树,沙漠能否开发,三北防护林的问题,恩格贝日本人荒唐种树等等。所以,我想写篇关于生态的稿子,就留意了河西走廊的情况。
这是个很怪很怪的地方,面积那么大,生态条件却又极为单调,在全国恐怕找不到第二个。但多年来由于政府行为缺乏科学依据,现在知道内情的人都清楚,这个地区生存前景不容乐观。而该地区见于报章的文字,对此少有提及。它的问题,一是当地百姓反应强烈,二是科研人员研究报告早有定论,但这两个途径,政府都可置若罔闻。基于此,写了这个稿子,但我也担心不太合于编辑部的“记事”。发与不发,你来定吧。
“内陆河上游山区水源涵养林的破坏,造成水土流失,水源不稳定;持续过量超采地下水,使地下水位下降,引起地下水位枯竭,地表植被死亡、土地旱化沙化;无林业防护情况下的土地开垦,引起土地风蚀;过量引水,大水漫灌,引起土地次生盐渍化;对固定、半固定沙丘地区植被的破坏,引起流沙再起;对草场长期超载过牧,引起大范围草场退化。”
——中科院兰州沙漠研究所《河西地区水土资源及其合理开发利用》(1992年)
一 脆弱的河西走廊
出兰州,过永登,312国道折入清凉的乌鞘岭,再穿过武威古浪峡口,便进入河西走廊。河西走廊,东起古浪峡口,西止甘肃新疆交界处,绵延千余公里。走廊南边是逶迤不绝的祁连山,祁连山外是青藏高原;北边是时远时近、高低不一的北山,北山外就是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两条山系之间,除了一条苍凉之极的明长城,自东向西,依次是武威、张掖、酒泉三个绿洲。绿洲本是盆地,全赖内陆河滋育而成。千百年来,石羊河、黑河、疏勒河分别是三个绿洲的母亲。
对于甘肃,这三个绿洲非比寻常。它们不仅养活了绿洲内的四百万人口,还是全省的商品粮基地,并且要承担河西钢铁、有色金属的冶炼制造和石油化工等重工业所带来的生态压力。
从表面上看,河西走廊是西北一块难得的乐土,所谓“金张掖”、“银武威”,意指人民可以在此安居乐业。但是,从自然生态这一角度而言,这其实是一条脆弱的走廊。与陇中黄土高原一样,河西走廊也是靠天吃饭。陇中的黄土层厚达百米甚至更多,深钻下去,多为枯井或苦水井,当地百姓只有砌水窖、集雨水,洗脸洗衣吃饭耕地种庄稼,所以定西一带的田间地头、房前屋后,大大小小的水窖随处可见。
而河西则是一条又一条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水渠。水渠悉数来自石羊河、黑河、疏勒河三条水系;三条水系又全部源自祁连山。是南侧祁连山上的常年积雪和冰川养育了走廊,是独特而决非优越的地理、气象条件决定了河西走廊的农业耕作方式和工业发展规模。决非优越的气象条件是,走廊上空的降雨根本不够自身的蒸发。东段武威的年降雨量是180mm左右,蒸发量则超过2000mm;中段张掖的年降雨量大概有130mm,蒸发量接近2100mm;西段玉门、安西一带每年降雨30-60mm,而常年的风吹日晒却使此地蒸发量高达3000-3500mm。因此,自古以来,河西走廊“非灌不殖,不浇不长”。三个绿洲1000万亩耕地上的所有庄稼果木,不管茂盛与否,不管是何季节,都是由祁连山上的冰雪融水浇灌而成,即便是打井取水,那地下井水的源头也是祁连山。
事情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如此简单:就用水而言,诺大的河西走廊,420万人聚居的武威、张掖和酒泉三个绿洲,只有一个水源——祁连山的冰川和积雪。
认清这个基本事实后,河西走廊生态环境之脆弱可以想见。更何况对于整个走廊来说,区区三个绿洲,并不算大。虽然它们都已有了城市和乡村,都已有了成片的农田甚至成片的树林,但是,比它们更为辽阔的,是根本不把“愚蠢”的人类放在眼里的沙漠,是除了提供苍凉之美再无大用的戈壁,是由于人类不合理开发而废掉的让人心恸的荒漠化土地。显然,它们更具侵略性,而且,多年来,是它们一直将绿洲紧紧包围。
二 超载的河西走廊
关于河西走廊的水,有三个环节不能出差错:一是祁连山这条生命线的生态不能再遭破坏,山上的水源涵养林必须得到妥善而有效的保护。二是必须以水定地,理性、科学地用水用地。三是内陆河上下游用水必须真正做到统一而科学的规划。河西人非常清楚自己“命悬一线”的现实。
“山上一片林,山下数眼泉,砍了山上乔和灌,旱了山下米粮川。”这只是河西走廊诸多关于祁连山生命线的民谣中的一个。但是,祁连山水源涵养林面积减少,雪帽子在变小(雪线上升),冰川后移,祁连山生态环境堪忧等等,都是令人担忧的事实。当然,其中有气候的原因,比如雪线上升冰川后退,但更多的是人为因素。
解放前,山区林地已遭破坏。解放后,六七十年代,农业上山,林业下山,留下的遗患至今未消。1980年,国家成立了祁连山自然保护区,目前,保护区内农挤牧、牧挤林、农挤林的现象依然存在。保护区内人口太多而且仍在快速增长(解放前天祝县人口不足7万,现在高达20万),脆弱的祁连山生态环境雪上添霜。
而据甘肃省林业厅有关人士反映,现在保护区内乱砍乱伐和盗伐林木的现象还是很难杜绝,盗伐者大多团伙作案,林保人员管不了,不敢管。
祁连山区生态恶化的直接后果之一便是出山口的水量减少。中科院兰州分院杨根生教授提供的数字显示,现阶段祁连山出山口的总水量是69,7亿方,其中石羊河15,9亿方,黑河36,8亿方,疏勒河17,2亿方。这些数字比以前少了许多。
出山口水量的减少意味着下游的三个绿洲正在萎缩,就目前现实来看,就是这三个正在萎缩的绿洲,每一个都在被超支超载地利用。
国家林业总局林业研究所的贾宝全博士说,河西走廊提前和过量开发利用水土资源的现象比较严重,有些地方的做法简直就是杀鸡取卵、引鸠止渴。
先看耕地:以石羊河为例,据测算,石羊河流域最大可能灌溉面积为24,55万平方公里,而早在1993年灌溉面积已达28,60万平方公里,超过最大负载面积4,05万平方公里。
人口:据联合国1997年拟订的标准,干旱地区土地对人口的承载力极限是7人/平方公里,河西则是15,8人/平方公里,而且,目前人口还在增长。与此同时,土地却在减少。1978—1993年,耕地减少了9,41%,人口增加了24,01%,人均耕地减少了35,97%。此地清朝起即有的“人满地减之忧”,今日尤甚之。
牲畜:中科院兰州沙漠研究所1992年的《河西地区水土资源及其合理开发利用》透露,全河西地区草场目前超载近三分之一。牲畜头数倍增,天然草场压力过大,乱牧、抢牧现象十分严重,草场无法更新,只能退化。据了解,张掖地区草场退化800万亩,武威地区退化草场已过40%。
甘肃省治沙研究所的蔡宗良所长自嘲说,“澳大利亚一平方公里的草场放养牲畜一至三只,我们这个地方是以平方米计算的。”
三 被吞噬的河西走廊
在河西走廊这样一个自然生态相当特殊的地区,距离水源的远近,拥有水量的多寡,往往要直接关系到一户人家、一个村庄,甚或一个县、一个地区的生存方式与命运。知名度颇高的民勤就是现成的例子。
过去,民勤的名气来自贫穷以及穷极之后的治沙;现在,东、西、北三面被腾格里、巴丹吉林两大沙漠包围的民勤出名,是因为它正在被沙漠和荒漠一点点地吞噬。
被吞噬是因为缺水,缺水是因为民勤位于石羊河的最下游,最下游的民勤能从石羊河里用上多少水,从现实看,主动权掌握在上游手里,上游是武威,武威是地主管民勤的地区,人口、耕地、工厂的数目比民勤大多了,用水量自然也大得多了去。
当然民勤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比如开垦荒地过多,大水漫灌导致土地盐渍化,种植结构不合理,耗水量大的农作物太多等等,但这些都是河西走廊乃至大西北的普遍现象,就目前民勤东、北、西三面的“萎缩”而言,最直接的原因是石羊河来水太少。
民勤县委宣传部提供的资料显示,自40年代至90年代,民勤可用的石羊河上游每年来水量以每10年1亿立方米的速度减少,40年代是6,5亿立方米/年,90年代是1,2亿立方米/年——50年间减少了5亿立方米。
上游不来水,下游就打井。民勤自70年代至今,30年间浅井深井打了11000多眼,300米深的250眼。每年开采地下水6,5亿立方米,超过当地合理开采量3,8亿立方米。超采地下水引起地下水位急剧下降,生态自身用水无法保证,随即恶化。
同时由于灌溉用水不足,最下游的水质差无法灌溉,导致农田大量弃耕,发生盐渍化。目前,民勤北部70年代以来已经盐渍化2万平方公里。
自武威北行,一进民勤境内,景观马上改变。沿途不再是被专家们斥为浪费水资源的白杨,而是稀疏的梭梭林和沙枣树;放眼望去,东边是一道时隐时现的金色沙梁,同行的老乡说,那就是腾格里沙漠,令人顿生恐怖;沙梁内侧,有一些苟延残喘的农田,比农田更显眼的,是一片片因为种种原因废掉的荒地。荒地从前是良田,现在是疮。
过民勤县城,再向北走,毒疮一般的荒地越来越多,井也越来越深。四十公里处,一片荒野之中,是与周围荒野融于一体的西渠乡三元村,一组的许开军和他的老婆正在家枯坐,身边是三个泥块一样的孩子。
四五年前,许开军就扔了十亩荒地,“不种了,种了也长不成,没水。井里也没好水。”当时组里的井是60米深,打上来的井水连牲口都不喝,太苦。许开军说他们只能再往深里打。1995年,他们请来张掖市水文队帮着勘探选址,再集资,一口人1000元,一个组集了24万,打了眼300多米的深井,本村另外的七个组也跟着打了七眼。这样有一阵子稍微好过一点,但现在水又不够了,今年的瓜地就是按照一人一亩的定额,只浇了一次水。烈日炙烤下,许开军说,人渴了晒了还能躲一躲,庄稼就只有等着晒死了。
不过,三元村还算幸运。邻近的东胜、万顺、三附几个村子也打下去300米,打上来的还是苦水,只好到三元这边买水吃,一块钱一桶。田里的庄稼,顾不上了。
对于成千上万亩不毛之地而言,许开军家的十亩地算不了什么。但是,站在西渠乡三元村外的荒野之中,看尘沙扬起,看庄稼枯死,看老农无助的身影和无奈的眼神,你就仿佛可以听得到沙漠蚕食良田的声音,你就会意识到,再这么折腾下去,已入虎口的西渠就是被吞噬的民勤的缩影,被吞噬的民勤又是武威的缩影。
但愿,荒漠化最为严重的武威绿洲不会成为河西走廊的缩影。
(此文系2000年年中,为“南方周末走西部”时所写,刊于去年十月下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