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霄
暗杀
鲁言奎挨了八刀,手脚全断。他被暗算了。
今年(2000年)5月1日晚8点,五个人闯入他家。两个看住他母亲和媳妇,三个轮番举刀,剁向他的手脚。右手一刀,左手三刀,左腿一刀,右腿三刀——刀刀皆奔手腕、脚腕而去。八刀之后,五人扬长而去,鲁言奎手脚全断。这是他的第三次被暗算,不过,这一次,对手成功了。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鲁言奎将此归因为他当上了民选的村委会主任。
去年春天,在山东农村各地那场轰轰烈烈的“海选”中,他以208票(总票数278张)的绝对优势成为莱阳市河洛镇于家岚村的第六届村委会主任,也是于家岚的第一位直选村主任。当选的那一天是1999年5月6日。此前的4月30日,也是晚上,莱阳市城北关村无业人员郭胜利等五人找到他,告诉他“第一你不要竞选村主任,第二选上了也不准你干,第三如果不听话就拿斧头把你剁了,拿刀把你劈了!”。事后,郭胜利说是拿了村支书隋知宾、会计鲁元杰的七千块钱,才咬牙切齿地去了鲁家。
在莱阳七百多名直选上任的村委会主任中,目前鲁言奎是遭遇暗算最重的一个,但并不是唯一的一个。
河洛镇于家岚村,1999年4月16日第一次选举未成,17日,表现活跃的姜云文家的三个草垛被烧得根草不剩。
谭格庄镇夏家村,1997年民选主任刘忠平带人丈量上任村官把持的“黑地”,当天晚上房屋被炸,老母亲耳朵被震坏。去年6月,村支书吕成永花两万元让本村的夏卫东砍断刘忠平两条腿,被刘及时发现,夏说,“为了我也为了你,你趁早出去躲半个月。”刘就到表舅家住了俩礼拜。
沐浴店镇鹤山后村,去年7月31日,董风在当选为主任后又被选为支部书记。8月3日上午,他在204国道上被砍数刀。后脑勺两刀,胸口一刀,胳膊上一刀,肋骨打断。
穴坊镇鸭沟村,今年(2000年)农正月十六,主任程显俊和村治安员程显江被村支部人员殴打,程显俊颅内出血,程显江颅底骨折。
穴坊镇永安村,主任邢树光屡遭殴打,胳膊被人打断。
查帐
只要你一开始准备竞选,就会马上和原来的村干部产生矛盾,上述几位村主任告诉记者。“相当多的直选村委会班子就是带着和村支部、原村委会的矛盾上任的。”10月31日上午,莱阳市民政局局长于浩证实了这一说法。
当地一位人士指出,由于种种众所周知的原因,农村基层问题较多,有些问题错综复杂,有些甚至积重难返;农村干群关系紧张,普通村民和村干部之间互不信任、相互提防的现象,在许多村组,多多少少都存在一点。这是莱阳“村长海选”时的大背景。
所以,新村官上任伊始,要烧的第一把火往往就是查帐,清查前任的财务帐目。鲁言奎说,竞选时已经跟父老乡亲说了,大家如果选我干村长,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帮村里捉出一只大老鼠。但是,他们这第一仗多遭败绩。
表面上看,村级财务公开没有阻力,县乡两级政府都鼎力支持。
中共莱阳市委1999年第52号文件对村务、财务两公开的要求可谓细得不能再细:村务公开每年两次,全市统一定为6月25日和12月25日;财务公开每年四次,全市统一定为每季度末月的30日;每个村庄都要设公开栏,200人以上的,至少两处,200人以下的,至少一处;要充分利用广播电视、村民会议、发放明白纸等形式;要防止假公开、半公开、粗公开;村民有疑问,限定两天内予以解答;……
乡镇领导大会小会上也要求各村一定要公开村务、财务。
但是,面对莱阳全市784个行政村有多少村子做到两务公开这一问题,接受采访的十位村主任无一不暧昧一笑,搪塞过去。首先是拿不到帐本,其次是陈年老帐(于家岚村12年未公开),还有帐目太乱,查不下去,等等。这些都不是最主要原因。
鲁言奎说,镇党委书记邴志强在大会上说各村都要公开帐目,但接着又说,“1999年以前(直选村主任之前)的帐就不要提了”,镇党委副书记修树蛟则强调:“查帐不利于团结,会计的帐要保密!”
河洛镇赵家疃村主任赵凤举说,公开了也是瞎忙,只写“经营收入”、“经营支出”、“承包收入”、“交际费”草草几项,群众看都看不懂。
穴坊镇鸭沟村更是离奇。正要查帐时,一把火烧掉了村里几十年的帐本,唯独村民欠村里借款的帐本完好无损。
由于鲁言奎遭黑手,由于村民无休止地上访,于家岚村的陈年帐目终于得以清查。但是,在镇政府经管站清查现场,原村支书隋知宾和原会议鲁元杰连续多日涂改帐本,被鲁言奎当场捉获。
村级财务公开难原因复杂。鸭沟村主任程显俊说,今年7月市委组织部下乡搞财务公开大检查,他劝他们不要检查了。拔出萝卜带出泥,真要查清村里的账,得到镇上去,镇里那些七所八站哪一个不从村里拿钱花?听了他这一番话,组织部的人果然收了手,“一本帐没翻就走了”。
办公室和公章
新村委会要查帐,村支部就关村委会的门、扣村委会的公章。
去年(1999年)5月6日,于家岚村村委会选举,支部书记隋知宾仅得2票,其部下也是其小孩舅子的村会计鲁元杰也没能进入村委会。5月12日,隋召集党支部和新村委会成员开会,宣布新村委会是“治丧委员会”,是“共产党的敌人”,“不准进村委会办公室”。惊得鲁言奎等人目瞪口呆,并与之大吵。鲁元杰、李成学(原村委主任)、李成友(原治安主任兼现金保管)遂拳脚相向。
此后的五个月里,鲁言奎又挨了一次打、一次村道上的伏击,村民又大规模组织了两次上访,莱阳市、河洛镇也先后派了两支工作队。终于在10月16日,封存了于家岚村所有帐目,村委会才得以进驻村委办公室。11月中旬,隋知宾被停职,鲁元杰主动辞职,村委公章归到鲁言奎等人手中。
关于村委会公章的保管,莱阳市委1999年第52号文件明文规定:“村民委员会印章,由村会计负责管理,其他任何人不得管理印章。”莱阳有关领导称,村党支部印章由乡镇党委组织委员保管,不在支书手中,村委会印章也就不能在村主任手中。当然会计使用公章时,应告知村委并征得许可。
但是,记者接触到的十位村主任则持另一种说法。他们说按照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村委主任是全村的法人代表,理应保管公章;同时,就现实来看,村会计大多跟随村支书多年,与村委会多有隔阂,撇开村委,背着村委偷偷盖章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两种说法,莫衷一是,现实情况于是五花八门,没有定规。用一位村主任的话说,就是谁哭得响谁就有奶吃。现在拿到村委印章的除鲁言奎之外,还有谭格庄镇的李光波、刘忠平等人,这几个无一不是令镇里大感头疼之人。
而穴坊镇的邢树光、谭格庄镇的刘建良至今还没拿到村委会办公室的钥匙。
主任上访
帐目没法查,办公室进不去,公章管不了,新旧村委不办交接手续,不死心的村委主任们便重操故伎:上访。
莱阳、烟台都去过了,“每年都去一二十趟”,济南好像也不行。去年秋天,谭格庄镇五个村的村委主任便集体进京上访。
参加这次上访的八个主任是:夏家村的刘忠平、前解村的李光波、迟永春(副主任)、后解村的刘建良、苗家村的周学武、苗希水(村民代表)、石猪河村的姜文好、董成国(副主任)。
李光波说,进京除了想解决大事外,还想解决两件小事:一是村里共有经济地533亩,每亩每年的承包费是150元,自1997年至1999年应是242550元;二是原村干部掌管的250亩黑地,每年收入是37500元,在其任职内的8年中,共收黑地款30余万元。这两笔款项54万元都应归于村集体收入,但村里分文未见。
但大事小事都未解决。10月27日,在国务院信访办门前,八个人即被莱阳市驻京干部发现。干部上来问老家是哪儿的,刘忠平等人紧闭嘴巴不说话,怕一张口说出家乡话全都露了馅,但李光波被认出来了,于是一群人被“赶紧回去,市长亲自接待”哄了回去。一回到莱阳,几人即被扣在派出所盘问,并让写保证书。上访要办的事情晾在了一边。
“诫勉”
1999年12月,莱阳市委出台52号文件,在村委主任中引起轩然大波,因为其中除了规定村委主任不能独自召开村民代表会议或村民大会外,还有一条就是“诫勉”。
文件说,村“两委”(村支部委员会和村委会)成员中凡有下列六条表现之一的就要诫勉:政治素质较差、个人主义、自由主义严重;不能按时完成上级党委政府下达的各项工作任务;作风霸道、方法简单,对群众的正当要求能够解决却久拖不决,造成群众越级上访;公开闹不团结,互相拆台,拉帮结派;年内被党委政府通报批评;民主评议得不称职票超过三分之一,经查问题属实。诫勉期限是一年,诫勉时,由乡镇党委发出诫勉通知书。一年后,个人再写出解除申请,经党委同意方可解除。
市民政局局长于浩说,莱阳“海选”之后,村级“两委”工作不协调的情况过于普遍,而且“感到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不健全,因为村委主任上台后,我们就免不了,政府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所以,市委市政府借鉴了外地经验,决定对莱阳的村干部也实行“诫勉”。到底是哪个地方的经验,于局长支吾其辞。他还说,诫勉只相当于警告处分,并不是免职。但村委主任们说,这个“诫勉”就像打擦边球一样,听起来不是罢免,但实际效果就和罢免差不多。
今年1月10日,李光波被宣布“诫勉”,理由是“和村支部公开闹不团结,互相拆台”。李光波反问:既然是互相拆台,支部人员为何不诫勉?弄得镇纪委书记隋得山很没面子。当天,“李光波被免职”的消息就在村里传开了。
据记者了解,截止目前,莱阳市被“诫勉”的村干部没有一人是支部成员。
采访期间,这些已经在任一年半的第一届“海选”主任诉苦说,大家都是去年四、五月份上任的,眼看任期过半,时间都花在“次要矛盾”上了,正事也没干成几件,当初的计划大多泡了汤,竞选时的满腔热情已经凉了半截,群众威信、群众和信心也快没了,这该如何是好。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主任在给记者的信中(附后)慨叹:“第六届村委主任啊,可悲、可怜、可叹……”
民选村长的一封信
记者同志:
我们村是一个不到一百户的小山村,仅1998年和1999的年两年村集体收入就达20多万元。从实行责任制至今,“两委”没给村民上点什么项目、没办点什么公益事业,村集体收入的钱除了还债还是还债。他哥哥不干书记了,有(由)他弟弟干继续接着还。到底干什么欠了这么多的债,谁也不知道。本来应该公开的帐目不公开,基本上全是白条入帐。1999年秋季,光是党支部书记白条入帐的送礼支款就是5306元(其中苹果1110斤、板栗1010斤)。
针对以上现象,我这个村民依法直选的村委会主任无能为力。1999年4月我上任以来,经我手签字的单据寥寥无几,县(市)级文件明文规定村党支部书记主持村全面工作,村委主任协助工作,难道《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上的规定和村委主任的职责就是协助工作吗?我认为如果当初村委会换届选举时就说选出来的村委主任是协助工作的话,我们是不可能参加竞选的,也不可能有那样轰轰烈烈的场面。尽管县(市)级和乡镇干部再三强调,提倡党支部村委主任一人兼,但是就那(拿)我们这个片上来说吧。全片七个村庄只有两个村的党支部书记选上了村委主任,这充分说明了广大人民群众对他们败坏共产党的声誉、胡作非为是多么厌恶。
现在,农村发展党员存在着相当严重的近亲繁殖。党支部书记的党是怎样加入的,党支部书记又是怎样当上的,值得我们一提。现任党支部书记的哥从1981年干到1994年,共花了14年,党支部就发展了一个党员,这就是他的弟弟即现任村支部书记。他弟弟从1995年上任书记至今又用发展秘密党员的手法民展了两个党员,一个是他的侄儿,另一个是副书记(现任书记的叔舅)的儿子。大多数人民群众拥护的人想要入党,总是要受到他们的百般阻挠,生怕有能力的人入了党,自己保不住乌纱帽。他们这种做法,严重伤害了党在农村的光辉形象。
在我们这里,县(市)级的干部大多是从乡镇上来的,他们和村党支部书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说穿了就是吃喝请送、花钱买通、贪官相护、结党营私。至于乡镇这一级,就更不用说了。
当前在乡镇级和县(市)级政府存在着一种反常的怪现象:谁上访谁就是他们的敌人,因为你去上访给乡镇和县市政府丢了脸,所以对你检举坏人的问题,他们不但不去严加查办,而且还在想方设法帮助坏人打点处理关系、毁灭证据,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农民有冤只好冤死了。
县(市)级的文件规定,有好多地方与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相抵触,形成了上下不一个调,上面是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村民自治,下面是片面强调加强村党支部的领导核心地位,意在架空村委会、取代村委会。他们这种搞法严重干扰了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正常实施,也是造成当前农村政局不稳、上访人员增多的根本所在。
我市第六届村委会主任是唯一一届没有候选人、群众依法直选产生的村主任,人民群众对我们寄予厚望。然而就拿我来说吧,我是1999年4月当选的村委主任,眼看已快将近两年。在这将近两年的工作中,我有职无权,只是一个空牌位,党支部以党压人,包揽村务,党支部书记一手遮天。当初村委会改选时的雄心壮志、豪言壮语如今完全化为泡影,在说起来我是愧对全村父老。早知现在,何必当初。村委会竞选时,我们是党支部书记的竞争对手,与他产生了隔阂而我们被选上来到今日为止,一事无成,没为老少爷们办点实事好事,弄的我们人不人、鬼不鬼,生不如死,干不如不干。一届三年的任期眼看过了两年,剩下的一年连帐都理不清,连债都还不完,不怎能谈的上给村民办实事办好事呢?眼看着全村父老对我们已失去信任,我们的威信一天天下降,等待着我们的是下一届的落选、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谁来为我们挽回一生的声誉?
第六届村委主任啊,可悲、可叹、可怜……
(本文刊载于2000年10月30日《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