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新型婚姻”潮


卜铁梅

    二十来年的改革开放不仅给国人带来了小康富裕的生活,也给我们带来了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近年来,在婚姻这个古老的领地里,出现了许多我们从前并不熟悉,甚至难以想象的新潮方式——这些年轻夫妻的思考、选择令我们深思。

用距离维系浪漫的情怀

    浩和娴说:我们选择了在西方流行甚广的“周末夫妻”的家居方式——平日分居,各自独立生活,周末团聚。由此,我们加倍珍惜我们难得的相聚,用“质量时间”来弥补“数量时间”的不足,也用距离维系住了一份浪漫的情怀。我们还告知了朋友:与我们订约会时,请尽量避开周末,留给我们一个温馨的、不被打扰的家庭生活空间。
    现代都市中,像浩和娴这样的“分居婚姻”开始在年轻夫妻中出现了,人们不由得想知道:这些年轻人究竟怎么想,为什么在婚姻这个终身大事上,拿出如此新潮的做派来呢?
    浩与娴虽然都是初婚,但以前都有过性经验,都在情场上当过“激情过客”,而且,也都与别人有过为时不短的同居史了——“无照经营”的现代青年不少,这也毋庸讳言。不过,娴和浩都是在一段时间后就厌倦了,都感到自己的情爱生活“有短暂的快乐,无长久的幸福”,爱的激情淡薄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小吵小闹里。由此,他们也更加害怕结婚了——同居尚且如此,结婚不就更厌倦了吗?
    直到他们两个人相遇,事情才有了转机。浩和娴的恋爱与以前最大的不同是坦率——那种,剥净了外衣与皮肤,让灵魂在阳光下暴露得一览无余的坦率——而这,恰恰是一心想给对方留下好印象的恋爱中的男女最难做到的。因为没有遮掩,浩和娴开诚布公地探讨了许多问题,包括男女在生理上的隐秘感受……许多共同的困惑也在交流中逐渐开解了。
    ——他们共同意识到:“爱”,是一种基于性冲动的激情,这激情越是无法如愿以偿,就越是炽烈,甚至可以让人以死殉情,如千古绝唱的梁山伯与祝英台;而当人轻而易举地得到它时,它就失去了魅力,不再显得珍贵,更容易在平淡琐碎的日子中黯淡下来;
    ——他们共同意识到:日日斯守的婚姻生活中,最最最困难的是保持性张力。当两个人终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当彼此的身体不再新鲜,当性爱失去了探索未知的好奇,和随距离而来的娇羞,当性爱变成了例行公事……再度的倦怠烦闷就为时不远了;
    ——他们共同意识到:他们俩骨子里都是很浪漫的人,对人对事的要求都很高,这种脾性是平淡婚姻生活的大敌;
    ——他们共同意识到:他们俩性格中的两面性都很突出,既要相依相爱,又要自己主宰生活,决不愿意放弃掉最珍贵的自由;
    ——最后,他们共同意识到:其实,分居是一个挺好的方式,既可以拉开距离以保持爱的激情和性的新鲜,又可以彼此生活自立,还有充裕的时间发展自己……
    这么多的感受一拍即合,他们都感到对方是自己的知音,爱恋渐深,终于同居了——是与众不同的“分居同居”:平日各自为政,只在周末团聚。但是,在经过了一年的充满约会、鲜花、亲昵的情侣生涯之后,竟都又有点不满足了——他们好象总觉得缺点什么,而具体缺什么又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心灵还需要一个更加安稳、安全、安适的依托,需要一个可以称之为归宿的东西……这个时候,他们谈到了结婚。
    起初还是在怕着:这样分居是能够保持情感的新鲜,但“分居”这种形式适不适合于婚姻呢?结婚后还这样分居,会不会“出事”呢?……思虑探讨再三,浩和娴还是逐渐打消了顾虑——应该是可以的!最合适的形式是人为地创造出来的!只要这个方式适合于我们,让我们保持住爱不褪色。说到底,爱,才是维系婚姻的经纬啊!——那么多终日斯守在一起的夫妻不是也都劳燕分飞了么?所以情爱世界里没有现成的规则可言,一切都要根据自己的情况来探索。这,也是对自己的素质的最基本的自信啊!
    一个宁静的夜晚,浩打开电脑,给娴发去了一份E-mail:
    “男人除了女友还需要老婆,除了恋人还需要爱人,除了爱情还需要亲情,而两者合二为一地得到的男人是最幸运的——你愿意使我成为这最幸运的惟一吗?”
    娴也发E-mail回答:
    “女人除了快乐还需要幸福,除了飞扬还需要沉静,除了流浪还需要归宿,而两者合二为一地得到的女人是最幸运的——你已经使我成为这最幸运的惟一了。”
    ——这独特的求婚和承诺不仅成就了他们的婚姻,还肯定了他们的婚姻的独特性:依然是分居的“周末夫妻”。
    ……光阴似水,只有会经营自己的生活的人,才会使这潭流水不腐。婚后的浩和娴还是像初恋的情人一样,平时分居,周末你来我往地团聚。团聚的日子里,或是出去野餐,或是自己在家做西餐,或是去酒店吃一个情意绵绵的烛光晚宴;再或看油画展,或看电影,或去打保龄球,或唱卡拉OK……更加少不了的节目是,他们滔滔不绝地向对方倾诉这一周来的经历、见闻、感触……
    分别的日子里,他们常用电话、E-mail来倾诉思念,后来,渐渐地,除了特别紧急的事情,他们竟然再不碰电话,开始写信了。信虽不长,可是清新隽永,信中还常常夹着一片干花瓣,把信纸都染上了淡淡的清香……娴说:“我们只是想要留下点痕迹——现在一切都在高速旋转,一切都越来越不留痕迹。像电话,说过就没了;像E-mail,说删就删了。而信是一种手迹,是留有个人独特性的痕迹,当然更是爱的痕迹。分别的日子里,忙完了一天的工作,晚上在灯下,沏上一杯绿茶,拿出爱人的信来看看,那种宁静温馨,那种踏实甜蜜,是任何电话、甚至见面都不能代替的……”
    浩说:“通过这种生活方式,我也更深地认识了我自己——以前,我觉得我对婚姻厌倦,是因为自己太‘现代’太‘开放’,现在我才知道恰恰相反,是因为我固执地想持有一种古典风格的浪漫情怀。以前,我觉得自己的生命旋律是都市摇滚,现在我明白不是了,我生命的旋律更像是一首古钢琴曲。”

用法律规避财产的争执

    涛和蓉说:我们婚前就立法公证了:在婚后共同财产的界定占有上,我们选择市场经济成熟国家里的“按份共有”,而不是我国目前的“模糊共有”的方式——我们各自在银行里拥有自己的帐号,各自拥有实物、珠宝、有价证券,并明确各自在房屋、汽车等固定资产中所占比例的分额;各自支付自己的一切衣食住行开支;当然,还要各自纳税。我们对外公开了:俩人互不干涉对方的经济支配权,两方的朋友要与我们夫妻之一有经济往来时(比如赊借、共同投资等等),都不必顾虑,只找当事人商量即可。
    “分居婚姻”已经是标新立异,涛和蓉的“分帐婚姻”就更让大家瞠目结舌了。虽然当今婚前财产公证已经屡见不鲜了,但在两个人已经组成一个家庭的婚后,在经济上还要“亲夫妻,明算帐”,一分一厘都要掰扯清楚,一茶一饭都要各出各。很多人对此不理解——
    这哪里还是夫妻呀!
    既然这样,还结什么婚呀!
    这么冷酷理智,哪里还有什么爱呀!
    …………
    涛和蓉的选择源于一次社会调查。他俩原是同一家报社的记者,在一次采访中得到了令人震惊的统计资料:在起诉离婚的个案中,发生财产纠纷的占88.7%,为财产威胁、打架、伤害、撒赖、自杀……种种手段匪夷所思;而在未有纠纷的11.3%中,还有不少是一方提出过分的无理要求,另一方为顺利离婚而忍痛吃亏的情况,甚至有人离婚之后真到了“倾家荡产”的边缘,只好在朋友家借宿蹭吃……
    这触目惊心的事实让涛和蓉深深地感慨: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呢?症结究竟在哪里呢?——是市场经济的压力?是人们私欲的过度膨胀?是我国法制的尚不健全?……是,也许都是,但更主要的是:人们在潜意识上都存在一个误区,认为在自己的生活中再纳入一条生命,可以有依靠,有支持,不再寂寞,提高物质生活水平……简而言之,人们都想从一场婚姻中得到最大的利益,同时,对自己应该付出的部分、可能承担的风险却几乎不考虑——这种只想获利不想回吐的心态已经成了泛滥的社会病,使得人们对自己该得不该得已经没有了一个心理界限和心理约束;再有,中国的传统婚姻彼此太依赖,太失去自我,个人界线太模糊……这一切使人丧失了一个个体应有的完整,导致了平日里过分干涉,离异时反目成仇,更在离婚财产分割上打得不可开交等等恶果。
    为避免前车之鉴,涛和蓉从一开始面对婚姻时,就采取了一种理性的态度。他们认识到:结婚成一家的男女其实还是两个独立的个体,自己应该对于自己的一切完全负责,自己养自己,不贪图他人的赡养是一份该有的责任和尊严……在两个人的同心认可下,他们缔结了让人耳目一新的“分帐婚姻”。
    “分帐婚姻”在西方并不少见,而在我国尚是一个全新的方式,而这新方式的出现确实有它的合理性和必然性——从前,我们是没有选择的,像社会学家所说的:在生产力低下的时代,男和女只有组成“生育的共同体,生产的合作社”才能生存,一如我们熟悉的男耕女织的模式(现代译语就是“男主外女主内”);而现代,生产力的提高、家庭生活的社会化已经给我们提供了机会——一个打破传统角色分配,方方面面完全自立的机会。涛和蓉约定:俩人除资产各自拥有之外,在各自发展好事业的同时,也要各自分担做饭洗衣等琐碎具体的家务事——也就是说,谁也不为谁牺牲什么。最让人回味不已的是,涛和蓉特别约定:如果生孩子,那么蓉因为怀孕、生育而停职没有收入期间,涛的收入要有一半转到妻子的帐号上去——这是人类生理特殊性带来问题:生育是家庭的共同事,却是由女人独立承担的。
    涛说:“我们的传统观点一直是说‘家庭是社会的细胞’,这在从前是对的,比如唐朝,以家庭为生产单位、纳俸单位,大唐法律名文规定分家是要被治罪的。而今天却不是,个人是生产个体、纳税个体,社会身份个体……说实在的,现在早到了该承认‘个人是社会的细胞’的时候了!”
    蓉说:“其实,有自立能力的人才能真正与他人建立起健康的亲密关系——不是依赖,不是侵占,也不是施舍。从前,男女互补,像齿轮一样咬合着运行;而现代,男和女都必须是完整独立的,只有在完整基础上的渗透性结合才能真正牢固。”

用尊重疏导人性的弱点

    鹏和芬说:我们选择独立、平等、互不干涉的准则——我们都各自对自己的生活全权负责,工作、事业、经济、爱好、社交、朋友……等等一切,都由自己做主——甚至,包括性爱!也就是说:我们虽然是夫妻,但本着人与人之间起码的尊重,我们不过问、不干涉对方的婚外性生活。说白了,在我们的婚姻里,丈夫和妻子都有“婚外性”的自由。
    与上面两个个案比较起来,鹏和芬的选择是最“骇人听闻”的了。
    于是又有人问出那句老话:既然这样,还结什么婚呢?!
    解释他们的选择时,鹏和芬都一再强调:“请注意:我们说的是彼此给予‘婚外性’的自由,而不是‘婚外恋’的自由——一字之差,意义截然不同。”
    他们的想法是:如果是“爱”上了其他人,到了“婚外恋”的地步,这场婚姻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因为婚姻中“爱”的精髓已经转移了,更因为,既然出现了“婚外恋”,自己的家庭就一定出现了问题,而且一定是日久根深、难以解决的问题……而“婚外性”呢,是一个尊重人性的,处理好了也并不影响爱情不影响家庭稳定的问题。
    这个选择竟来源于一句天真的问话。恋爱中,芬曾天真地问鹏:“你会永远爱我,一生对我忠实,不碰其他的女孩子吗?”意外地,鹏没有习惯性地海誓山盟,而是淡淡一笑,反问:“如果我发誓,你会相信吗?”……一句话,让芬长大了许多。她认识到:这类海誓山盟除了营造一种激情气氛之外,半点作用也没有,那么多劳燕分飞的夫妻不都有过信誓旦旦的日子吗?有法律效率的一纸婚约尚且没有约束,誓言不就更像淡薄在冬日里的那口哈气,转眼就无影无踪了吗?
    就这个话题,芬和鹏进行了深入的探讨。他们终于认识到:在人的本性中,有维持一个亲密的家庭,求得稳定的需要,也有被好奇心驱使,想有多个不同异性有性接触的倾向——过去,我们非常害怕面对这个问题,更不要说本着面对现实的态度讨论它。而实际上,回避问题往往埋下隐患,日后给人带来更加深重的痛苦……
    终于,鹏和芬决定直面问题——既然人性中有这一面,既然法律、规则、甚至上帝面前的发誓都束缚不了它,那,还不如干脆承认它,在承认的基础上把负面效应降到最低好了……虽然订下了这个开放的方针,但鹏和芬都强调:直到现在,他们还都没有过“婚外性”——因为,彼此给予的宽松环境反而减少了压抑下的性刺激;更因为,没有了人为束缚的虚假“安全感”,俩人反而更加注意婚姻质量,而婚姻生活美满的结果又自然而然地淡薄了“婚外性”的欲望……
    鹏和芬说:“也许我们选择的婚姻生活方式是一种冒险,我们也不能说它一定没有任何问题,但是直到现在我们还是成功的。将来,无论出现什么问题,我们都愿意在面对现实、尊重人性的基础上好好探讨解决。”
    “面对现实,尊重人性”——这,或许也就是都市新型婚姻的神髓。
    也许,现阶段,我们还不能简单地定夺新型婚姻方式的好坏,但仅从“面对现实,尊重人性”这八个字来看,我们就该承认:我们的社会正在朝着更人道、更开放的方向发展——这一点,恰恰是我们探讨都市新型婚姻时最深切的欣喜之所在。

──《三月风》2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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