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泄消费”是非谈
卜铁梅
注意!有人开始“发泄消费”了
钟杉是一家小贸易公司的老板,奇特的是,在他公司的9个职员中,工资额最高的不是他的副经理,不是有硕士学位的外文翻译,不是年富力强的业务骨干,而是──他的司机。
初始以为,司机“拔头份儿”的原因是要随叫随到,兼作老板的“保镖”,跟老板最近知道的事最多还要守口如瓶,谁知不尽然。当看到钟杉对司机无缘无故地找岔儿斥责,甚至出言不逊地辱骂时,我隐隐感觉到,钟杉支付给司机的一部分薪金是供他自己发泄情绪用的,换言之,他不仅雇了一个司机,还加薪雇了一个“出气筒”。
钟杉对此直言不讳。他说:“商界人士的压力之大众所周知,而其中压力最大的就是我们这类小贸易公司的老板了。我们没有自己的固定产品,没有自置物业,更没有能力染指金融业……我挣的钱全从货物的进出价差中来,这程序中有一个环节出现问题,我就可能倒闭完蛋了。最要命的是,每一笔生意都这么提心吊胆,而做完一笔却连气都喘不了就要寻下一笔,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我就像走在刀刃上一样,精神绷得像橡皮筋似的!我需要发泄以缓解压力,否则我真要崩溃了──可是,对谁?不能对客户,人家是我的衣食父母;不能对雇员,公司靠大家出心出力地支撑着;不能对老婆,除非你不过了要离婚;也不能对朋友,再‘铁’的哥们儿也不会没完没了地由着你发泄……我是偶而跟司机发了两次脾气之后,才忽然觉得这是个办法。当然,我没亏待他,司机应得的工资之外我还加给他特高的‘受气费’。这完全遵循市场经济的原则,都是有付出有回报,双方愿打愿挨,各得其所。”
其实,不自觉的发泄比比皆是
像钟杉这样为松弛精神自觉地宣泄,并付出金钱“买”发泄权的人大概还不多,但是,在当今生活节奏加快、生存压力倍增的社会转型期,不自觉地在他人身上发泄负面情绪的现象却屡见不鲜:
──与爱人争吵。把本是鸡毛蒜皮的家庭摩擦小事化大,结果轻则影响夫妻恩爱,重则导致夫妻反目;
──打孩子。很多父母使用暴力并不真因为孩子的过错,往往是情绪化的结果。大人情绪好的时候对孩子该批评时也迁就,情绪恶劣的时候孩子有一点错误就动手;
──据进京当小保姆的打工妹投诉,在雇主家受到冤枉、辱骂、伤害的,其雇主多半是或事业发展不顺,或私人情感挫折,或因某些原因长年压抑者;
──从披露出来的风尘女子的倾诉来看,一些“大款”进出色情场所并非为满足性欲,而是为发泄证明自己是人上人的凌辱欲;
──足球场上汗流浃背、胜了喊“牛逼”输了喊“傻逼”的一群,足球给予他们的与其说是欣赏球技的机会,不如说是畅快淋漓地发泄一场的机会;甚至早年计划体制下售货员爱搭不理的冷漠态度,现在Disco舞厅里如痴如醉的疯狂,无一不带有宣泄的色彩……
这种种隐性发泄当然是非良性的,它伤害亲人、欺凌弱者、毫无道理地践踏别人的职业尊严。但是,这些现象的存在也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既然转型期的社会给人带来的压力不可避免,既然人人都会产生负面情绪,既然发泄负面情绪得以平衡是人的本性要求,那么,我们的社会是不是该有勇气正视这一现实,主动给人提供合理的发泄渠道,进而允许堂堂正正的“发泄消费”呢?
看看:发达国家如何处理
这不是什么新鲜问题,世界上市场经济较为成熟的国家都早已先行了一步──仅以我在日本的所见所闻为例,在这个“二战”后发展最迅猛的国度里,人们无可避免地承受着巨大的生存压力,承受着观念激变所带来的心理震荡,为此,种种以帮助人舒缓情绪为目的的发泄渠道应运而生。电器业之王松下公司,在写字楼里安置了公司领导人的橡皮塑像,员工可以对塑像施以棍棒,以宣泄缘于工作的紧张怨愤。
更令人回味的是有商家把发泄渠道纳入一种经营。例如“发泄屋”,是一套天顶地面及四壁皆是橡胶的隔音房间,有发泄需要的人可以进去叫喊、撞头、摔爬、打滚儿而决不会受伤。当然宣泄者是要计时付费的。
另外,还有一种“骂人电话”,从诞生之日起就大受欢迎,在日本社会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当你心情烦躁郁闷愤怒时,可以拨打这个电话号码,电话接通后,你可以肆意谩骂,随心所欲,而电话的那一端,接线生小姐在心平气和地温柔地倾听……
讨论:我国该不该有“发泄消费”
针对我国该不该认可“发泄消费”的问题,两种意见截然相反。反对者中年长者的比例多一些。一位离休老干部说:“人动不动就发泄情绪是没有修养的行为。衡量人的优秀与否不只是看他事业的成败,更要看他是不是有修养。自古以来,修身养性就是我们中国人一个贯穿始终的追求,这种发泄是违背古训的!”对于“骂人电话”,反对者的态度更加激烈:“靠伤害别人的人格尊严平衡自己的心境,这象什么话?!”
著名社会学家郑也夫对“骂人电话”的质疑能给我们一个新的思考角度,他没有纠缠接线生的人格尊严问题,而是敏锐地考虑到打电话人,即消费者的人格发展问题。郑也夫认为,“骂人电话”对消费者本人来说不见得好,因为这种无约束的极端发泄可能纵容了他,使他的性格更恶劣暴躁,久而久之有可能习惯化,以至于要求周围的人也毫无抵御地成为他的发泄对象。
年轻人则大多表示赞同,起码是理解。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心理学家表示她完全持赞成态度,并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证:当年只身赴美国求学的时候,学业的压力、生活的困窘、漂泊的孤独几乎超过了她所能承受的极限,主攻心理学的她将信将疑地试着每天去“发泄屋”一小时。结果,一周后,用她自己的原话说,“我轻松得像被过滤了一样,心里的渣滓全除掉了。那天恰好是阴雨天,可我还是觉得阳光明媚,前程似锦,活着真好……走在大街上,我简直想拥抱每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人!”
一位证券所的操盘手说:“我认为‘骂人电话’并不伤及接线生的人格尊严,她们该明白这是‘职业’。既然是职业,自然就有从业的责任、成就感和经济收入。如果她们为此焦虑愤怒,也可以作为顾客花钱打这个电话,或是通过其它的发泄消费途径解决,这正是市场经济的公平之所在。”有趣的是,一位年仅16岁的中学生说:“我百分之百地理解。我虽然还在上学,也常常感到有宣泄的需要。人都是血肉之躯,硬要人人自我化解压力既不应该也不现实,根本是唱高调。尊重人性才是真正的人道主义。”
最后我们来听听一位当事人的感受吧。前面提到的钟杉的司机开门见山地说,他不觉得委屈,他就是要挣这份钱,否则他这个才回北京几年、学历本事要啥没啥的“老三届”知青凭什么挣得比一般外企职员还多?他要指着这点钱把学习一塌糊涂的儿子送进重点高中呢……在我一再问他挨斥责的心理感受时,他结结实实地叹了一口气,说:“能不气背过去吗?谁愿意当这‘三孙子’?可慢慢儿就真个没气了,老板骂我,我把大头一哈,眼睛一眯,心想您说啥来着我耳背压根儿没听见……”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一个纷繁复杂的社会现象能慷慨地带给我们太多的思考。当然,消解负面情绪的方式还有很多,比如倾诉、哭泣、转移、助人,比如宗教信仰,比如看心理医生等等……这里探讨的仅仅是“发泄”这个从前不大敢触及的方式──其实,不论各界人士的意见如何,今天能把这个问题摆上桌面讨论的本身,就证明我们的社会正朝着更开明、更尊重人性的方向发展,证明了我们直面现实的勇气。
──《中国改革报》1998.7.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