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铁梅
世态的变迁往往出人意料,曾几何时,一些已从厨房中“解放”出来了的妇女,又钻回到厨房──职业家庭主妇阶层在九十年代的中国城市诞生了。
这是一个面貌全新的阶层。
与旧时代的家庭主妇不同,旧时代的主妇是无可选择地、生来命就地被定位在家庭里,而当代的新主妇确是在完全有能力自谋职业的前提下,自觉自愿地放弃职业、进入家庭甘任配角的。
这些昨日刚从厨房中“解放”出来的人,今天却又心甘情愿地钻回厨房中去。
──她们为什么如此选择?
──该不该理解她们的选择?
“你与妇女解放背道而驰。”
“不,我得到了真正的解放。”
“这么多年了,现在总算喘了一口气!”40岁的家庭主妇D原是某厂工人,长年的劳苦生涯使她看起来憔悴不堪。她很感慨地对记者说:“那些年的日子,想起来都会发抖,家里没有老人帮着照看,从孩子生下来56天开始,直到上学,我每天抱着孩子来回挤两个多小时的车,把他送到厂幼儿园,再在车床上站8小时,晚上回家还得洗衣服,真不知道怎么熬下来的……这两年,我那口子多挣了点钱,我就辞了工,专门操持家,总算过了两年女人该过的日子。”
F的情况大同小异:“我丈夫开出租车,一天有十几个小时扔在马路上,家里里里外外全靠我操持了。开始我也没想丢工作,直到我婆婆住院,我又要管孩子料理家务,又得看护病人,实在忙得脱不开身,就辞职了。有什么办法,两个人的工作总要顾一个吧?……您说什么?请保姆?嗨,保姆的工资比我还高哪,干脆我回家好了!”
的确,目前我国家庭劳务的社会化程度还很低,料理家务、抚育幼儿、照顾老人等等实际上是一种很费时费力的全职工作,可以说职业妇女是身挑工作与家庭两付重担在艰难地走钢丝。尤其现在,各行各业的竞争都日趋激烈,任何一份工作都要求人竭尽全力,不会因为男女而有别。于是部分妇女不堪工作家庭双重负荷的重压而退出社会大竞争的行列,至于用人单位辞退因家务而分身的女职员的现象,更是屡见不鲜。
D感慨地说:“我现在才是真正地解放了──起码解放了一头。”
D的话正确与否姑且不论,但实事求是地说,经济上的平等并不是妇女解放的全部,那种把女人有份职业就理解为解放的想法,毕竟是很片面的。邓颖超女士说得很中肯,妇女解放是一个相当复杂艰巨的过程,它与生产力的发展水平密切相关。
家庭主妇阶层出现的原因也并不是单一的。G曾是名重一时的运动员,屡次在国际大赛上夺冠,退役后她拒绝了许多单位的邀请,安心地作了家庭主妇。促使她做出这一选择的是十几年运动生涯留下的一身伤病,她说:“我只想好好地保养,平静舒适地生活。”丈夫是某跨国公司中国总代理的S,对自己的选择也表现出一种无悔的自信:“我丈夫太忙,而且休息时间没有规律,我再外出工作的话我们就没有多少见面的时间了,我很看重家庭,我想像山口百惠那样作一个百分之百的好妻子,在丈夫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在他身边。”
回归家庭的原因有多种,核心的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她们认为家庭主妇是现实情况下最适合她们的生存方式,她们能从中得到自己认为最重要、最想得到的东西。
“是我在养着你!”
“不,我们是在各司其职!”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小辩论。记者留学日本时,课堂上,日本先生讲起了他的日常生活,说妻子常在他看电视时开吸尘器打扫房间,搅得他心烦意乱。这时忽然一个新加坡学生站起来质问:“老师,您怎么能在妻子做家务时不帮忙,反而心安理得地看电视?”结果这位日本教师瞠目结舌,全班同学哄堂大笑。但很快另一美国学生站起来为老师开脱:“不对,先生的太太不外出工作,是专职主妇,先生在外挣钱谋生,太太在家相夫教子,两人分工合作,各司其职。所以不是先生应该帮忙,反而是作太太的应该在丈夫下班归家前做好家务,给丈夫创造一个整洁幽雅的环境,以恢复因在外工作而疲惫的身心。”
这个争论其实值得回味。“分工合作,各司其职”──这是家庭主妇制的精髓。
遗憾的是,还有为数不少的人不理解这一精髓。男人们往往认为是自己在养着家、养着太太,太太只是像藤一样攀附在自己这棵树上;可悲的是许多主妇也如此认为,如港台主妇把丈夫戏称为“长期饭票”,就是偏见在潜意识中的反映。
实情如何呢?
研究妇女问题的W对此剖析得很精彩:“每一条生命都有分内的职责,包括劳动谋生、抚育后代、乃至做饭洗衣等自我照料的工作。丈夫外出谋职、妻子留家料理的家庭形式,实际上是家庭这个整体在专业化时代分工更加专业化了而已。也就是说,丈夫多担当了妻子挣钱谋生的责任,妻子多担当了丈夫料理生活、育儿敬老的责任,这是名副其实的分工合作,不存在谁养谁的问题,丈夫的收入理所当然是两人共有的。”
在海内外华人读者群中声誉很高的香港女作家梁凤仪,也曾撰文论述,支持家庭主妇也该享有退休公积金的呼吁:“我认为家庭主妇其实应该被视作专业人士”;“家庭主妇之于丈夫,作用应该一如企业机构内特别助理之于集团主席,当然所要尽的义务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出了力,尽了责,而谋求法例上的保障,非常合情合理。”有一句流传广泛的话: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一个默默奉献的好女人。在当今社会分工专业化程度越来越高的今天,肯定专职主妇的作用和价值的时刻该到来了。
“我感激你的付出。”
“我更需要法律上的切实保障。”
职业家庭主妇最怕的是什么?
“是离婚!”J说话时的表情伤痛之极。
如果硬要把J的悲剧归结成现代版的“秦香莲”也未尝不可,不同的是J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妇女。当年她辞去工作,以陪读的身份陪伴丈夫赴美读书,丈夫取得博士学位后,她又放弃在美国很有市场的工作陪伴丈夫回国教书。未曾想回国不久丈夫就与比他小11岁的学生陷入情网,继而提出离婚。类似的故事太多了,社会舆论也不尽相同,有人同情女方,主张声讨“陈世美”,也有人赞同男方,认为没有共同语言就该离,而历尽创痛的J却沉淀出了她独到的见解:“人们议论、关注的都是感情上的对与错,其实这不是最主要的,类似的事件里,最深刻的悲剧是剥削──男人对女人的看不见的剥削。夫主外,妻主内,各司其职,分工合作,丈夫的财富、业绩、声望等有形无形资产实际上都是夫妇共同创造出来的,是两人的共有财产。而在现行的法律制度下,一旦仳离,妻子最多能得到有形资产的二分之一,这是很不公平的。”
J的话有无道理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一回事了,不过,讲到为人妻母的女性,常用“奉献”一词,而奉献就意味着仅仅付出而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
该着重一提的是,即使是法律上明文规定的、离婚时女方可获一半共有财产的一条,也常有无法贯彻的情况出现。R根本不知道丈夫有多少财产,离婚时拿到丈夫给的六万元心存感动,认为丈夫虽移情别恋,但良知尚存,岂不知此时丈夫仅现金存款就已近百万。
舆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真正的公正是需要真正健全的法律来维持的。
“家庭主妇的生活多枯燥呵!”
“这是偏见!”
家庭主妇,一提起这个词,人们往往禁不住想到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终日系着围裙围着锅台转的女人──也难怪,旧时代的逝去携走了旧的主妇,却不易携走旧主妇留在人们脑海中的鲜活的印象。在许多人眼里,家庭主妇是一个辅助的角色,没有独立的人生,其生活也是枯燥无味、没有创造性的。
是这样吗?记者走访了已作了四年家庭主妇的M。
M坦率地说:“我认为这是没有道理、想当然的偏见,起码我的生活并不枯燥,相夫教子是一种底蕴很深、伸缩性很大的工作,一个好的家庭主妇是需要不断进取的。就说我吧,我得不断地丰富学识,甚至要很懂儿童心理学才能教育好我的孩子;我得接触社会有思想才能跟我爱人对上话,分享他工作中的喜怒哀乐,可能时助一臂之力;我得负担起家庭的社交活动,安排适当的时机、形式联络亲朋好友;我得设计一个特别的周末活动,让全家过一个有情趣的假日;至于烧菜理家、布置出温馨的环境让爱人孩子有归属感就更别说了……其实,家庭主妇是绝不轻松的,她的生活天地也是很开阔的。”
即使是家庭以外的天空,也有主妇们的一席之地。如近年来港台出现的“太太作家群”,就是主妇们在相夫教子之余,从兴趣出发而写作的,这使她们成功的女性生活更加锦上添花。日本也有各式各样的“家庭主妇俱乐部”,主妇们可以在一起切磋厨艺、锻炼身体、结识益友……活得有滋有味、丰富多采。
最后M恳切地说:“职业妇女与家庭主妇不过是人生舞台上不同的角色而已,演得精彩与否不在于角色本身,而在于各人的素质了。”
目前全国共有多少家庭主妇?这是个迄今为止尚没有确切统计的数字,有人说家庭主妇“其数难计、其质难定”。不论怎么说,这一现象的出现总有它的必然性,从某种意义上讲,专职主妇的出现也是经济较前发展、生活水平较前提高的直接证据。国外发达国家都有素质很高的专职主妇阶层,她们的贡献不仅在于家庭,也在于社会──专职主妇能够以其母性的圣洁、妻性的温柔给社会增添几许平稳和温馨。
──《中国改革报》1994.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