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从美国归来，我能感到许多朋友，对我特有的一种凝望，一种善良而又认真的意味深长的寻找。似乎美国的摩天高楼如同凯旋门般，你从这里走出来，总会羡慕地装上几分崇拜，几分对别人的骄傲。
    
    至今，我的心里还装着一位朋友挚诚、爽朗的询问：“哎，从美国归来，对北京感觉如何？”
    
    我说：“仍然十分亲切。”
    
    他眼里的意外瞬间一闪而后极领悟地说：“你的包容性真强。”
    
    我不想排斥，也不想酸溜溜地回避美国的富有。的确，在好莱坞影城的那一天，乘着飞船，闯进未来世界，身临其境过火山、溶洞、岩浆，嘶喊着扑进恐龙的嘴里，以至毛骨悚然地感受脚下八级地震，桥咔嚓嚓地断裂，大水逼真地向你迎面冲来。只有美国才有的那份富有，孕育出来的毫不掩饰、毫不吝啬的骄傲，让人顿然眩目，让你开心的刺激。然而，在眩目与刺激的飞光流彩中，更渗入我心中的是一个异乡客漫不经心却莫名收获到的一种切切的空荡。
    
    记得，从北京直飞洛杉矶，接我们去宾馆的先生是河南人，他已在美国生活4年，一直在华人旅行社工作。在别国的领土上，遇到第一位国内的人，一种无遮拦的亲切，使我随口就问：“在美国生活4年，感受如何？”
    
    他讲话的声调平静极了，平静得近乎冷漠，他说：“想发财那么就回中国，想过平常人的生活，混日子那么就在美国。”
    
    刚来美国的那种兴奋，足以使我不反感地接受下任何表情，我心里一略而过的仅是，这是位在美国混得并不很得意的人。
    
    而后一天，我的美国朋友拉上他的在美国华人学校已任教8年、英语极好的一位上海朋友，我们一同去中餐馆吃饭。且不说此人的温文尔雅卓绝到极致，从见面到告别只微微含笑地讲了一句话：“不过挣一点饭钱而已。”我心平气和地容下上海人那份独有的儒雅，而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令我来美国热血开始冷冻，却是咱地道的，我从来都认为热情、大方的北京老乡。
    
    在洛杉矶众多的餐馆中，我们特意进了一家“京东肉饼”餐馆。显然这里生意不好，就我们一桌吃客在此。老板瘦小、精明，发式、衬衫乃至裤子，都是原汁原味的北京包装。我本以为老乡见老乡，不说两眼泪汪汪，也会有着格外的热情。拿着点菜簿，看到水饺，其实也是随口一问：“饺子怎么吃？”
    
    “煮完再吃。”老板顺嘴而出，脸上若无其事。
    
    我以为这是中国人到美国熏出来的餐桌幽默，我生冷地享受下来。稍后，我又随意地问一句：“有咸菜吗？”老板仍是顺嘴而出，脸上若无其事：“家有，自己吃。”
    
    此时，再认为是幽默，我已吞咽得无话可说。美国朋友很有修养地悄声劝我，“生意不好，店里准备出租，别理他。”而后开玩笑声说：“下次我们来这里，你可要从家里拿来给我们吃啊！”
    
    这时，他的脸上才有了几分温情：“家有也不能拿这来，从北京带来的咸菜多珍贵呀！”
    
    我说不出带着怎样一份心情离开的此店。而后在美国的数天，我的心情一次又一次像收税般地接受下无数的冷冻。
    
    忘不了，在一家快餐店，一位憨厚、朴实的来自东北的大学教授收拾着碗筷，那一副孑然的目光：“再干上一年，挣上点儿钱，我一定回国去。”忘不了，百老汇全世界最繁华热闹的42街上，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海里，我们无数来自美院、画院的中国画家们，一个小凳、一个画板，并排而坐，在街头为人画像。他们脸上，以至与我相视蹙起的眉头上，都垂坠着春、夏、秋、冬的苍茫。忘不了，拉斯维加斯，魔鬼与欢乐同在的赌城，我们曾经很有思想、很有才华的作家，穿着红色制服，戴着白色手套，面对着极度兴奋或极度沮丧的游客，仿佛像个机器人，所有表情都在周而复始的轮盘滚动中消失殆尽。
    
    然而，我更忘不了，离开洛杉矶的那一天晚上，在一家宁静的咖啡店，我与来自台湾报界在美国已有16年之久、美国《侨社风云》杂志的编辑张先生近5个小时的畅谈。一切都可略去，然而我将永远珍藏一个异乡人在另一方水土，身心经过历练之后真实的目光。他说：“帮我告诉中国想干事业的朋友们，在美国你可以过富裕的生活，但没有事业，你可以有一个安定的职业，但你不可能找到自己最终的位置。在这里无论你怎样，也不可能变成生活中的西方人，你永远不可能和别人说你是当地人。我的家乡是在松花江，我早晚要回中国去。”
    
    懂得自己生命的真实吧！从美国归来，我心中忘不掉在那里装下的无数张面孔，内心禁不住的一种热望，强烈地总想与谁去诉说。不论你是从中国去了美国，还是从美国又回到了中国，还是一辈子都在自己的国家，这仅仅都是生存外在的一种依托，问题的实质在我们不论于何处，每一个人需要搞清的是，自己生命到底需要的是什么。
    
    所谓人生，就在于不论现代社会怎样浮华，人生的狂涛怎样的拨弄，意想不到的非难怎样干扰，你都会始终守住自己的信念和意志坚定地走下去，这是对自己生命真正的自觉和责任。而在这种自觉中，你会获得做人真正的满足感。你的脸上，甚至嘴角上，都会阳光般地映射着生命成长收获到的高傲与尊严。
    
    我们的社会，就是聚拢的一个等边三角形，如果每个人各守自己的本分，各尽其力，国家就会稳稳定定，从从容容，生生不息。
    
    国家又是我们生命存在多么坚实的土地啊！(来源/海内与海外,文/韩春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