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内时,对身份籍贯无特别的感觉。旅居伦敦后,这种中国人和哈尔滨人的身份认同感却强烈起来。
伦敦就像莎士比亚说的大舞台,国际化程度也如一个笑话:“世界各处都在讲英语,唯有伦敦除外”。在这里,你随处会被淹没在世界各种语言和音响的声浪之中。陌生人见面,问好后便是“你从哪里来”这一关乎身份的话。这似乎是世界上不同人们能相互了解的一个基本前提。在伦敦的许多生活情境之中,一个眼神或笑容都可能会提醒你这种国籍身份的微妙效应,这或许也正是与祖国和故乡距离越远而感觉越近的一个环境原因吧。
我初到伦敦时,我国的改革已启动十多年了。虽然哈尔滨和整个中国都已产生了显著变化,但这个变化在西方引起的反应却还是迟滞和微弱的。在西方人的概念里,处在“远东”的中国离欧洲这个世界文明中心太遥远了,而谈到东方话题,从一些伦敦人优雅的绅士风度后面,你能无误地体味出那种隐含的西方文明中心的优越感。
伦敦人似乎有足够的底气来支撑这种优越感:罗马遗迹,大宪章、蒸汽机、日不落帝国、工业革命、金融中心、皇家礼节、伦敦口音、新技术浪潮……;也许正是对这种优越感的依恋,使他们常常忘记了去看清发生在远处东方的剧变。在许多英国人眼中,中国人的形象,除少了一根辫子,似乎与他们得自十九世纪的传统印象没有多大区别:瘦弱,卑微,嗜烟,迷信,赌博,可笑,穷困。这是二十世纪西方的许多电影和幽默笑话中常见的形象。记得刚来伦敦时在名店买了件饰品,却被店员误认为是日本人,可见中国人穷这一印象在西方文化氛围中多么根深蒂固。
纵览华夏五千年历史,西方人这种优越感的衍生也只有二百年左右。十三世纪元朝的使节在法国面见英王爱德华,可能是中国人和英国人的第一次历史性会面,那时的中国使节必有成吉思汗的雄风,不会给英王那种对近代中国人的印象。整个的十六到十八世纪,西方人对东方和中国的印象应是美好的:丝绸、茶叶、壁纸、青花瓷、壁毯、园林、文官及考试制度、儒教的理性哲学,都曾参与或激起过欧洲当年的中国热。321年前在伦敦,詹姆斯二世以皇家的礼遇接待了中国人沈福宗,并命宫廷画家为他画了油画肖像并挂在自己的卧室旁边(此画至今仍为皇家收藏)。而在英吉利海峡对面,法国皇帝路易十五模仿着中国皇帝每年春天扶犁开耕的仪式……,在一片“伟大强盛的中华王国”的赞美声中,那时的西方人对中国的印象与近现代何其不同。
尽管在近现代中国文明在西方文明的大起中有过大落,但这二百年在历史中只是一瞬。中国改革的时代春风,正从东方吹向世界。从我在伦敦耳濡目染的几个生活断面中,已能日益感觉出来自故乡的这股风势的强劲:
在伦敦旅游者的人群中,中国人的面孔已越来越多,在陪伴哈尔滨友人游历爱丁堡的苏格兰城堡时,导游的一句“如果没有中国游客,城堡很难维持运作”令我感慨不已;
在英国的大学和价格不菲的私人学校里,中国人已构成了一个极其蓬勃的海外学生源;
在伦敦,中文已被纳入到普通英国学生外语考试科目的选项之一;英国社会上学习中文的人数大大增加;
在一个汇丰银行的客户联谊会上,一位中年职员得知我来自哈尔滨,便热情握手,并谈起九十多年前英国的汇丰银行就已经登陆哈尔滨,问他为何对中国的知识如此上心,他回答 “二十一世纪的生意舞台是中国的”;
在伦敦的商店里,有Made in China (中国造)商标的中国商品已非小溪而成汪洋,据某项统计,伦敦的生意利润已有三分之一是来自中国;
去年金秋,中国的兵马俑在大英博物馆的展出震动英国,清晨人们5点30分便排长队候票,这景象在英国这个绅士之乡可谓是空前的;
2008年的新年,一排排特大的中国红灯笼,第一次映红伦敦牛津广场的夜空;
沿着李约瑟的方向,英国人盖文·门杰斯改写了发现了美洲新大陆的历史,把中国人郑和的名字放在了哥伦布的伟大光环之上;
在英国喜爱冰雪活动的人们的口中,哈尔滨的名字作为世界四大冰雪节之一,已经更频繁地被提到;
哈尔滨电视台制作的《哈尔滨印象》,在伦敦的电视屏幕上出现:那潇洒了上百年的充满欧洲风韵中央大街;还有哈尔滨的亚洲第一电视钢塔……
更似梦非梦的一刻发生在我经常光顾的英国超市的柜台上,在那些西方的名牌啤酒旁,哈尔滨啤酒井然列队,我眼前一片太阳岛的阳光……;
在精神层面,英国大哲学家罗素曾点评到:“中国人缺少对人道主义的冲动”,而中国大地震后的生命拯救和安抚正重新诠释着同一伟大命题;哈尔滨自愿献血活动在全国名列前茅,领导率先垂范,故乡的精神文明之风灿烂如花……。
东方的这些改革效应正磨洗着西方人心中二百年来积淀的中国印象。当然,西方人的这些印象有其民族地缘史的原因和惯性,也不会一日改变。不久前奥运火炬在伦敦街头的传递中,就含有与这种复杂原因和惯性的纠葛。此时,我不由想起了德皇威廉二世高调渲染的《黄祸》图,那是中国文明处在历史上别说是进攻、就连防守都做不到的最无助和无奈的时刻,可即便如此,中国文明仍被描画成烈焰熊熊的进攻性坐佛。而时至今日,中国的改革如此翻天覆地,对世界格局和各国家民族心理的影响,该会引发出怎样的历史波澜呢?西方对中国崛起的适应需要时间,那就多给一些时间和耐心吧。
中国文明跨向现代化的巨大进步,应当是展现在近三十年世界史上的最显赫的一页。这是古老中国的光彩和荣耀,我作为能在伦敦这一世界大舞台上见证这一变化的哈尔滨人而深感自豪。(作者:黎丽,英籍华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定居伦敦,现任英国远东文化公司和英国远东文化出版社董事长,哈尔滨市侨联驻英国代表处首席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