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梅兰芳》观后
梅对谭鑫培、杨小楼是如何评价的,他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一书中写道:“我心目中的谭鑫培、杨小楼二位大师,是对我影响最深最大的。虽然我是旦行,他们是生行,可是我从他们二位身上学到的东西最多、最主要。……我认为谭、杨的表演显示着中国戏曲表演体系。谭鑫培、杨小楼的名字就代表着中国戏曲。”
吴小如在《试论“移步而不换形”》一文中说:“梅兰芳体系实际上是代表中国传统戏曲表演艺术的体系,它既可称“谭鑫培体系”,也可称“杨小楼体系”。由于梅兰芳先生在国际上影响太大,知名度远比谭鑫培、杨小楼要高,因此外国人才借梅先生的大名来给中国传统戏剧表演体系命名了。”
梅、谭、杨是京剧的三座高峰,他们三位都代表着中国传统戏曲的表演体系,并发展到出神入化的最高境界。中国传统戏曲艺术的特征是什么呢?
王元化概括为:虚拟性、程序化、写意型。
齐如山归纳的是:有声必歌,无动不舞,不许真物上台,不许写实。
京剧是歌、舞、剧三者结合,“以歌舞演故事”,融唱、念、做、舞蹈、武技、谐谑于一炉的一种综合戏剧。这是大家的共识。
时装戏《一缕麻》就是后来的“现代戏”,采用的是话剧写实的表现形式,完全违反民族传统戏曲特征、规律和表现手段。这是梅兰芳早期在艺术上的一次尝试,是他的失败之作,短暂的演出,很快就放弃了。当时是民国初期,新文化、新思想对京剧的冲击,观众追新求异的心理,成为一时的社会风尚。京剧演时装戏首先从上海开始,名伶冯子和、欧阳予倩都以演时装戏着称。欧阳予倩就说过:“京剧也是过时之物,不必在朽木上加雕漆。”钱玄同在“五四”时断言:“中国要有真的戏,这真的戏自然是西洋戏。”了解当时的情况和社会风尚,就可以理解梅为什么要演出时装戏。
梅还和齐如山合作编演了以歌舞为主的古装新戏:《嫦娥奔月》、《天女散花》、《黛玉葬花》、《千金一笑》、《俊袭人》、《太真外传》。古装新戏和时装戏都曾轰动一时,可是梅并没有陶醉在观众的喝彩叫好声中,他清醒地认识到这是他在艺术上的尝试、探索、实验。他能听取意见,善于纠正、改进,总结出“移步而不换形”的理论,梅派艺术进入稳步发展和提高的阶段,从与杨小楼合作《霸王别姬》到加工《宇宙锋》、《贵妃醉酒》臻于完美,梅把京剧改革领上正途,推向新的高峰。
梅演的时装戏和古装新戏都是齐如山编的。“九•一八”以后,日寇侵略逼近关内,梅决定携家南迁上海,和合作二十年的齐如山分手。在分别时,齐对梅讲了很重要的话:“这几年来凡改良的戏,都是毁坏旧戏。有两句要紧的话,您要记住,万不可用话剧的眼光衡量国剧,凡话剧中好的地方,在国剧中都要不的,国剧中好的地方,在话剧中都要不的。”齐否定了自己编的《一缕麻》和改良的新戏。
当我坐在电影院内,看到梅与十三燕(谭鑫培)打“对台”,梅演时装戏《一缕麻》打败十三燕当场惨败而死的情节时,我很气愤!这是对历史的伪造,对梅兰芳的歪曲,对观众的误导。让今天的观众误以为梅兰芳的成功是靠演现代戏获得的,是演现代戏打败一代伶王十三燕,现代戏要取代传统京剧。
看一看50多年京剧的改革,就是用话剧来改造京剧,用写实来代替写意。“文革”浩劫中的京剧“样板戏”,是对京剧的毁灭,手法并不新鲜,还是话剧加唱。九十年代开始“样板戏”重新走红,被封为“红色经典”,“再铸辉煌”,凡新编之戏,纷纷仿效,再加上所谓“现代元素”,豪华制作,奇装异饰,光影音响,管弦齐奏,非把民族传统戏曲国宝京剧送入坟墓不肯罢休。电影《梅兰芳》的编导也受此影响,不了解梅兰芳最大的成就和贡献是提出并实践了“移步而不换形”的理论和京剧改革的正确方向。
丘如白和齐如山
电影《梅兰芳》中有一个仅次于梅兰芳的重要人物丘如白,名字是假的,其人确有“原型”,就是和梅兰芳合作相交20年大名鼎鼎的国剧大师齐如山。影片中用了齐如山大量“真人真事”的情节,如:齐和梅交往从写信开始;谭鑫培和梅听齐演讲;齐和梅交往受到家庭反对;齐写信让梅在与谭合演《汾河湾》时窑门加身段表情,更是梨园皆知的“掌故”;《一缕麻》、《黛玉葬花》等时装戏和古装新戏皆为齐所编;梅赴美演出的筹划、经费、剧目、宣传,演出获得巨大成功,齐的作用、贡献最大,直到梅南迁上海与齐分手。这都是按照齐的“原型”写的,用了丘如白的名字。影片有两处“虚构”,不仅虚假,而且是对齐如山的最大歪曲。
一是“刺孟”。梅兰芳与孟小东相爱相恋,齐如山从未介入其事,更没有出面反对和阻止的相关材料。行刺一案的真象早已查明,见诸报端,已有定论。影片胡编乱造,让丘如白充当“刺孟”的幕后主谋,下此毒手。丘出于何种目的,有什么理由,观众看不明白,编导们可能也难给予合理的解答。
一是梅、齐“断交”。这一情节完全是虚构,是编导们的“艺术创造”。梅在上海拒绝为日本人演出,日军官到北京找到丘如白,让丘劝梅,镜头闪现丘打了个电话,梅是否同意演出并未交待,丘便成了为日寇做说客害梅的民族败类,被冯六爷、福芝芳当面唾骂。高阳齐夫子是一位品格高尚、正直耿介、铁骨铮铮的爱国知识分子,八年抗日期间,齐在北京闭门不出,拒绝为日本人做事,躲避日本人的搜查,经常躲到后院柴房,或躲进法国医院藏身。在此期间他笔耕不缀,写出系统的研究国剧的巨著。与梅虽南北两地相隔,友情依旧浓厚。1948年冬,齐从北京到上海,是和梅最后一次会面也是最后的分别。齐到沪当天梅就去看他,请他到家里吃涮羊肉,福芝芳拿出两套梅未穿过的新内衣裤给他。在沪一周与梅天天相聚,谈话的内容很多,齐《回忆录》中有详细记载。这里只讲两点:梅当时刚拍过电影《生死恨》,齐说,国剧真正的要点,真正的精华,你们不会摄出来的。因为不懂国剧的原理,则出一点主意,必要牵连到话剧写实的办法,稍有一点这种情形,则国剧便是毁了。谈到去台湾时,齐说,但我则不能留,因为我个性很强,我有我的主见,我有我的思想,你不要看我平时很随和,但到要紧的地方,我是不愿迁就的。齐以上的谈话,使我们不能不佩服他的远见卓识,预见到国剧被毁掉的命运。他的去台湾,陈寅恪的留大陆,他们都是坚守“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知识分子。
齐如山河北高阳人,生于1875年,曾祖和父亲都是清朝进士。早年就读同文馆习外语,先后三次游访西欧诸国,考察研究西洋戏剧。曾参加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后经商,八国联军侵华时为北京百姓做过许多好事。齐氏学识深厚,见闻广博,既是国学大家又精通西洋戏剧,与梅兰芳相识后,合作20年,为梅编剧30余部。自王国维后,对中国戏曲作出开创性、系统性理论研究的齐是第一人,他治学的方法是广为搜集材料,访问过京剧名伶和老艺人达数百人,考证、寻求戏曲各种原理,写出《中国剧之研究》、《国剧概论》、《国剧要略》等三十多种专着。齐氏还是一位社会学家,对于文化、风俗、习惯、人情,以至婚丧嫁娶、应酬交往、买卖、工艺、游艺、娱乐、饮食,都悉心研究,详实记载,写下《故都琐述》、《北平三百六十行》、《北平土语》、《北平零食》等书。直到耄耋之年仍未停笔,一生著作等身,堪称国学国剧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