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语中有个为虎作伥,但何物为“伥”?从迷信的角度考虑,既然阳间有各式各样的人,那么阴间也应该有各式各样的鬼。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但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我们也不妨学苏东坡,对来客强求其扯淡一通鬼故事那样,不过解颐喷饭而已。
据说,伥为鬼之一种,可又不完全是鬼。普通的人,死后只能成一般的鬼;唯有被老虎吃掉的人,死后才能为伥。所以,伥在冥界之中,算是异类。鲁迅在《朝花夕拾》的《后记》中说过,“老虎噬人的图上,也一定画有一个高帽的角色,拿着纸扇暗地里在指挥。不知道这就是无常呢,还是所谓的‘伥鬼’?”
伥,是虎的狗腿子,但要是坏到极致的地步,也不亚于虎。因此,这是个不可小看的鬼。
伥,称得上是鬼中的老资格。宋代的《太平广记》中就有了伥的记载,可见其源远流长,历史悠久。中国有许多鬼,如魑、魅、魍、魉,中国还有许多与鬼相关的事物,如魂、魄、魔、魇。在字典中,统统归于“鬼”部。但身份同是鬼的伥,有点例外,属于“人”部。这样定性,初一看也许不觉得奇怪,可经不起细琢磨,略一思索,就按捺不住,要奇怪之,并疑问之。
凭什么,伥不在鬼部,而是人部?
我在设想,那位造字的老祖宗仓颉,在构思这个字时,肯定很伤了一番脑筋。说他是鬼吧,又不是鬼,因为他的所作所为,非常地像人;说他是人吧,又不是人,因为他千真万确地成了老虎的盘中餐,已经粉身碎骨,进入大虫的消化系统,化作虎粪给排泄掉了。死了,怎么不是鬼呢?
据民间传说,通常意义的芸芸众鬼,已经不具备活着时的那些心眼儿,一旦成鬼,头脑也就相对简单化了。譬如,僵尸鬼只会一个劲地向前闯,不会拐弯;譬如,缢死的鬼、溺死的鬼,除了找替身外,三魂悠悠,七魄荡荡,别无其他目的;这些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聊斋》故事,当然纯属子虚乌有。但究根追底,似乎也可证明,人死为鬼,大概就迥异于活着时的思维方式;而伥,比较特殊,基本上还在按人的行为法则行事,系鬼而非鬼,因此,“伥”这个字,划入“人”部,大概由于伥之特性而定。
在宋和宋之前的年代里,虎是常见的出没于中国的猫科动物。武松打虎,是在山东阳谷县的景阳冈,周处除三害,是在江苏阳羡南山,即今之宜兴。看来,黄河流域,山林荒野,长江流域,沼泽平原,都曾经是老虎肆虐过的地区。
老虎多了,自然吃人也多,吃人多了,自然伥也就多了。
《太平广记》从卷426至卷433,一共有72篇关于虎的记载,可谓荦荦大观。其中有数篇提到了伥,令人眼界大开。因此,对于“为虎作伥”的“伥”,如何作,和作什么,也就稍稍有所了解。
虎和伥,论职务,一个是长官,一个是衙役;论名位,一个是上级,一个是下级;论辈分,一个是老爷,一个是奴仆;论待遇,一个坐软卧,一个只能在包厢外过道的小凳上休息。所以,跑腿的伥,要比动嘴的虎,辛苦得多,劳累得多,然而伥乐此不疲。
首先,伥要为虎跑腿效劳。其次,伥要为虎帮凶作恶。再则,伥要为虎呵道助威。最后,伥还要为虎侍候场面。因此,伥在鬼中,最堕落,最无耻,不但没有鲁迅《女吊》中那个女鬼的复仇意识,也没有传说中的鬼魂那种投胎转生的急迫愿望。伥,甘心情愿为老虎当马崽,当仆欧,当马前卒。观伥之作为行径,与日本鬼子进庄时,走在最前面的,穿着拷纱褂裤,戴着银丝墨镜,镶着满口金牙,挎着两把匣子的汉奸,极其相似。
如果没有汉奸带路,太君到村子里来,未必弄得清谁是八路,谁是抗属,谁该“八格牙路”,谁该“死啦死啦地有”。这时,汉奸起到的作用,与伥一样,成为中国人的致祸之源,灾难之本。
在中国,不论过去,现在,将来,只要出现“为(各式各样的)虎作伥”的汉奸,中国人就不得好日子过。(李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