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做女儿
文/于珈(美国)
“妈,我的那条白裙子在哪儿?爸,今天早上我要吃油条和馄饨。” 床头的闹钟指向九点了,我懒洋洋地起来,拉开窗帘,夏日的阳光立刻闹哄哄地涌进来,像一群在窗外迫不及待等我醒来的孩子。我在家做女儿的一天又开始了。 爸爸妈妈其实几个小时前就起来了,他们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他们静静地坐在客厅,等着我起床。听到我的动静,妈给我递过来我要穿的白裙子,熨得平平整整。爸拎着小饭盒出去给我买早餐了。 这一阵子,家里有爸爸妈妈和我。哥哥姐姐都在离家远远的地方,生活着属于他们的生活。属于我的生活其实也在离家远远的地方。平时,家里就爸爸妈妈两人,守着他们的孩子们曾在此一个个出生,一个个长大,又一个个离去的古旧房子。 当初送我们离去的时候,无论爸爸妈妈,还是我们,都豪情万丈。家乡的环境太小,“好儿女志在四方”。 一晃就是十几年。父母还是我的父母,女儿也还是他们的女儿。可终究是隔洋隔海,他们的昼是我的夜,他们的夜是我的昼。一次次寄去的钱只是给他们的存折做一次次或大或小的加法。在孝心和天伦之乐面前,钱是个无聊的废物。 不知道那三千多个日子是怎样从指缝间悄悄滑走的。每天都煞有介事地不知为什么忙碌着。当年的豪情万丈,被岁月磨蚀得只剩下在异地讨生活的份。早已分不清“家”的概念,是记忆中那个热热闹闹从小长大的家,还是爸爸妈妈现在空守的冷冷清清的家,还是在高楼林立中我现在蜗居的那个凌乱的小屋子?也早已淡漠了为人女的温馨和宠爱。社会不是父母的怀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早已是遥远的童话。 这次背着重重的行囊回中国,原也是想走天涯。爸妈听说我这次有三个月的时间,喜得眼睛在发光。我说,我要去西藏,我要去新疆,我要去云南,我要去尼泊尔。我看得见他们眼睛里的光在一点点一点点熄灭,深深的失望和担忧满满地罩着四只苍老的眼睛。 我还是背着我的行囊,独自走我的天涯了。每天睁开眼睛,都是一个崭新的日子在等着我,新鲜的风景,未知的挑战,“在路上”的人生真好!可怜的爸爸妈妈还是守在他们那冷冷清清的屋子里,用手机追寻着我的行踪,用他们焦虑的心伴着我走天涯。 那天,在乌鲁木齐一个窄小的旅馆里,又接到了他们这样的一个电话。我突然意识到把我自己的快乐和追求建立在他们的无尽担忧上,是多么残忍自私的行为。做一个“志在四方”的“好儿女”真的很容易,人的天性就是向外追逐,为自己所谓的梦而活。而做一个“父母在,不远游”的孝女,就难得多了。我突然厌倦了外面世界的奇山异水,天山天池,伊犁大草原,吐鲁番的葡萄都失去了吸引力。 回到青山绿水的江南。爸爸妈妈小心翼翼地问:“还要去哪里?”我说:“哪儿也不去了,剩下的一个多月只待在家里。” 十几年来,第一次做全职女儿。放下自己的一切,安心安意地陪爸妈。爸爸妈妈喜笑颜开地做全职父母。 十几年的时间断层慢慢消融,他们还是像对待那曾经的小女孩一样处处呵护我。他们乐颠颠地忙上忙下,只为了让我吃到我小时候爱吃的东西。我拼全力吃着,吞下的都是他们积攒了十几年找不着落处的爱和亲情,恨自己可惜只长了一个胃。 吃撑了睡足了,陪爸爸妈妈聊聊天,在家乡这个宁静的小镇上逛逛。日子一天天过去,不需书本,不需网络,没有思索,也没有奔忙。 爸爸妈妈心满意足。他们要求的真的不多,只需要“在一起”。 如果我们能够把我们奉献给自己孩子的时间精力爱心,匀出十分之一回馈给父母。有时,痴痴望着我熟悉的青山绿树和农舍上的袅袅炊烟,想起遥远的那个沸腾的城市,那个我也称为“家”的讨生活的地方,如隔世一样陌生。如果没有十几年前那个下着小雨挑着简单行李离去的早上,我的人生会怎么样呢?我父母的人生又会怎么样呢? 隔壁张妈的儿女都在身边。家里永远热热闹闹。 “妈,有没有觉得像张妈家一样儿女都在身边更好?”我自己找不到答案。 “怎么会呢?!在外面你们有更好的前程。”可是,她的眼里分明闪着泪光。 “前程”,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已然陌生的字,“前程”,妈妈一直想着的是我们的前程。 从“911来的人,在突如其来的生死面前,仿佛顿悟了什么是人生最重要的。尽管前一分钟还在为一个项目殚精竭虑,为工作焦头烂额。面对不期而至的可能的死别,没有一个人后悔没有做完最后的一点工作,没有一个人向老板发电子邮件悔恨以前没有好好工作。可成千的电话,成千的电子邮件,叙说着对亲人朋友的爱,叙说着没有多陪陪亲人的悔恨。 可是,我们又是那么健忘的一群。或者心甘情愿地,或者不由自主地,很快,我们又跟着飞转着的生活大研磨飞转着。 此刻,我又回到了属于我的离家远远的生活。我是我老板的雇员,我是街头的匆匆过客。爸爸妈妈依然守着他们的孩子们曾在此一个个出生,一个个长大,又一个个离去的古旧房子。 (来源:华夏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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