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黄鳝
文/刘荒田(美国加州)
回想起返国期间所读到的新闻,印象较深的是这么一段:四位当过知青的中年人,相聚,喝酒,忆旧,无限向往在乡村饿肚子的夜晚,溜进庄稼地里偷玉米,那刺激,那玉米的香。向往之不足,还付诸行动,在深夜开崭新的奥迪,到郊外的玉米地去。不料偷得不漂亮,被守夜的老乡抓个正着,他们说明原委,赔了罪,还赔了超过实值许多的钱。老乡没为难他们,掰上一堆上好的棒子,让无聊的大款们过足了瘾。这新闻,好就好在小资需要的元素都有:怀旧时又酸又痒的伤感,足够的钱和体面,皆大欢喜的收场,也就是全面的“温馨”。倘若老乡逮到西装领带的小偷时,二话没说,拦腰就是一扁担,当事人躺在医院里向记者所谈的,只能是“案情”了。 闲话说过,且切入自家的题目:黄鳝。我在车上读罢上段新闻时,刚好瞥见马路旁的饭店,上书:“驰名台山黄鳝饭”。家乡台山号称“第一侨乡”,这一以砂锅造就的品牌,80年代初由路边的小食店所创立,很快风行省内,但如今已不大红火。好在美食不同于舞台上的歌星和美女作家,“东坡肘子”多少代人吃过了,如今还在菜单上。黄鳝饭我吃过,不只一次,味道确佳,不过,更让我留恋的,是捉黄鳝,一似老知青迷恋偷玉米。 那时我也是乡村知青,曳尾于泥涂,伴侣是困顿、饥饿还有普希金的抒情诗。手脚的笨拙是不必说的了,可是,看到同村的捉鱼老手,和我同岁的阿建,拿着手电筒到田垌转悠。不过花一个小时,禾堂上的父老手里传递的水烟筒,刚刚转过一轮,他的鱼篓里已经沉甸甸的,一瞄,里头尽是卷成团的黄鳝。我央求他教我一手,他送我一个竹制的夹子,交代要领,便带我到田里去。那是空气里飘逸着紫云英清香的春夜,天空被潮气洇得灰蒙蒙的,星斗都隐去了。黑压压的田野里,刚插上秧苗的稻田间,水淙淙响着,如竖琴上的琶音。我拿着用两枝手电筒接起来的特长照明器械,在田梗上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走一步停一下,猫腰,用电筒往禾苗间扫。据师傅说,田水排干后,黄鳝都躺在泥土上,只要把夹子伸出,死命往它的中段一夹,再往篓里一放——“就这么简单”,阿建是这么给我作示范的,话说完,一条正在做梦的粗长黄鳝,被夹子夹疼了,尾部摇摆着,被阿建塞进篓子。可是,轮到我独立操作,稻田便欺生,电筒光束下,黄鳝都没了踪迹。我疑心是青蛙报的警,到处是我的脚步,蛙声嘎然而止,黄鳝也钻进了泥层。不知转了多久,电筒光弱下去了,只好灰溜溜地回家。篓子依旧轻着,里头只有两三条筷子粗的幼鳝,加上两尾泥鳅,我拿起泥鳅来看,它的触须一摆一摆,活象绍兴师爷的八字胡,嘴发霍霍之声,似乎在骂我的无能和贪婪。 这以后,我下决心钻研捕鳝术,趁墟时看到一汉子叫卖油印小册子,价三毛,号称所载都是捉鱼、鳝和蛇的秘笈。我买了一本,付了钱,还不甘心,趁买家走光,向夸口“从不空手而归”的江湖客求教捉鳝的窍门,不料他上下打量我一番后,说:“你,吃不了这碗饭,不要学。”我只好放弃。 至今记得的,是春夜田野里,微甜的带无限性感的空气,远处游走的手电筒,赤脚陷在泥里的凉意,还有孤身面对苍茫黑夜的旷远之感。至于黄鳝,从沙锅里痛快淋漓地品尝,那是许多年后从海外还乡的事了。 (来源:美国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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