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若虹
口音,其实是一个模糊语汇,它并不带有明鲜的地方指向。但人们通常都将它作为方言或地方话的俗称,故此文也不避俗,仍用口音一词。好在此词前已有山西二字界定,相信它不会溜到别的腔调里去。
北方人面部、形体的地方特征彼此很模糊,只要不开口,别人很难一下子将你的生身地判定。比如说我,地道的山西人,并有小脚趾上的附甲为证,个头中等,皮肤挺白,走在北京街头,足可以晋乱京。有不少外地人向我问过路的事实佐证。可一开口,就露出了山西馅,口音的地域属性之强,极像从娘胎里带的胎记。
山西口音有一个显著地特点,就是十三辙里江阳与言前、人辰和中东以及资与植、寺与市混淆不清,平仄不分。这或许是山西口音简洁之魅力,但也是它的缺陷,影响了它的传媒、交流、表达和沟通。
口音使我尴尬并处于两难境地,是我以及我的山西口音离开本语环境,跨进北京语言环境之后。
18 岁,我参军到京。第一次独自出门后准备返回军营,在昌平等乘公共汽车。汽车站未有站牌,人生地不熟,我去的地方名,偏偏是令我们山西人的舌头怵得打颤的几个字。无奈,只好每发一班车,我问一回,从上午问到下午,从一辆问至八辆,本来就发大的舌头这回更大了,直至我意识到是口音所误,即努力将几个字音调整得尽量接近京腔,这才搭上了最后一班车。事后,我恨不得将舌头一口咬下来。
由此,我的日子便置于一种莫名的提心吊胆之中,每句话出口前,都要按汉语拼音在心里默默校正过,才敢吐出来。生怕张嘴,生怕别人听不懂,生怕自己一张嘴,语言本身所具有的表意和抒情的实际效应给丧失了。自己好像一个学业不佳的小学生,总是被老师提起来审问。这样一种过程,使我对语言产生了难以根治的畏惧心理和控制不住的分离和孤独。
语言是一种力,既有弹力,也有张力,还有暴力,且颇具力度。它可以将你吸纳,也可将你弹出,还能将你打倒在地。当然,语言的暴力时代已经过去。在人际关系呈短线式交往的今天,口音的地位无形之中日渐上升,人沦落为次了。
落户北京十数年,偶尔回乡。出于巩固和提高我普通话的成果连带暴露一点虚荣心,便用自己的舌头,倒腾起京腔来。当我口若悬河,洋洋自得之际,不知不觉犯了大忌。亲戚朋友,乡里乡亲都离我远去,上辈和同辈人再不叫我小名,似乎我只属于方言。我成了失去土地和故乡的叛逆。直至恢复山西口音,才恢复了我的地位。但我再不敢大意,怕稍不留神京腔“复辟”,我又被打入“冷宫”。
我不责怪乡人对方言的苛求。任何一种方言的周围都弥漫着一层浓浓的感情地理氛围,这个感情氛围便构成了一种方言的特定的文化语境,也构成了这一方人的亲疏心理。但是我反对地方口音的抗拒性,它不仅仅是个语言行为,同时也是一个地区闭关自守,传统僵化的观念行为。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一方人要想活得好,活得滋润,须有惊人的豁达心和容受力,包括地方口音,也须扩大语言容量,进而促进心理容量,由此使这个地区的文化、科技、信息、工商业等等都密集起来,密集就是繁荣。我下决定要摆脱山西口音情结了。今后回乡,要一改陋习,大说欠标准的普通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