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英若诚辞世十周年
□文/梁秉堃
当年,老英上了中学,学习成绩优等,但是调皮淘气的脾气依然未改,还大有发展之势。
一天,下课以后,老英悄悄地用猴皮筋儿做的弹弓子,装上一块石头子儿,躲在校园的墙角后面。等到曾经打过他手板的训育主任走过来,就拉直了猴皮筋儿对准对方的脑门儿猛然松手,石头子儿马上打出一个大紫包来。训育主任马上想到是谁干的,立即找到了校长,校长就去找到老英的父亲英千里。校长向英千里“请示”: “您看我是留下训育主任,还是留下您的公子呢?”英千里是市教育局局长、教育名人,怎么能担起为“袒护儿子”的恶名呢?只好同意校方把老英除名了。
回到家里,英千里把儿子叫到面前恼怒地说:
“我要把你送到天津去,免得你惹事生非,丢人现眼。”就这样,老英进入了天津的教会学校——圣路易中学。在60多名学生当中,只有4名中国人,有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俄国人,校方规定一律要用英语交谈。老英当时连一句英语也不会说,不但出冷汗受憋,还要被其他同学的嘲笑和欺负。他暗暗地下定决心:“在英语上半年之内,我一定赶上所有的同学!”其实,老英在学习外国语言上不是天赋很高,只是下了笨功夫,充分利用早自修的一个小时,和晚自修的两个小时,每天都要背一段500字的圣经原文,以及莎士比亚著名的14行英文抒情诗。坚持半年以后,他便有了长足的、扎实的进步。为此,给老英终身的高水平英语打下了坚实之基础,成为著作等身的大翻译家。
二
这是老英与夫人吴世良,结成恋人的一刻。
吴世良是上海交通大学校长吴保丰教授的女儿,和老英是清华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的同班同学。他们同窗上课,同台演戏,两个人的心里都已经默默地爱上了对方,只不过还没有说出口。一天,吴世良要去天津看望父亲,老英到火车站为她送行。两个人早早地就来到站台上,躲在一个旅客注意不到的角落里,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你插我的话,我插你的话,你抢着先说,我也抢着先说,声音不断,节奏很快,有说不完的情话。突然,车站的铃声猛然响
起来,火车就要开动了。老英一下子转过身去,大喊一声:“我送你上天津!”他们笑着双双登上火车,开始了永远也忘不掉的旅程。在行进中的火车上,虽然,他们各自仍旧没有说出那句最想要说出的话,也许是此刻认为完全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在以后几十年里,不管是在翻译上,在演戏上,在写作上,他们都能同心协力地互相关怀,互相支持,互相帮助,互相促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你有我,因我有你,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1950年,老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正式成立了,并且向社会招考演员。在大学“骆驼剧团”当过业余演员,有了演戏瘾头的老英和吴世良,立即报名。他们朝思暮想作演员的美好愿望,竟然在转眼之间实现了。老英和吴世良利用报到前的一点时间,到上海去旅行结婚。老英正式拜见了在上海的岳父吴保丰先生。吴保丰问:“你们分配到哪里?”“北京人艺。吴老英答:”世良说:“就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
吴保丰又问:“是个演剧的剧团吧?”老英点头:“是,是的。”吴保丰有些惊讶地再问:“你们都去演剧啊?”吴世良点头:“是这样的。”吴保丰想了想:“噢,……你们是要跑码头了?”老英和吴世良互相看了看,又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此刻老英的心里却像在发誓般地想着:“我们就要到北京人艺去演戏了!我们下决心干一辈子的艺术!莎士比亚、萧伯纳、易卜生、曹禺……他们的作品,都一定要在人艺的舞台上出现!”
三
50 年代末期的一天,《茶馆》剧作者老舍来到排练场上看排戏。第一幕排完以后,导演焦菊隐让演员休息一下,并请老舍发表意见。
老舍对着老英说:“您把刘麻子演得伶牙俐齿,这对。”他停了一下,“可您演得还不够坏。”他又停了一下,“不过,您千万别去演那个坏!”
说完,老舍看着老英笑了起来。
老英心里打开了鼓——又要演得坏,又不能去演那个坏,这到底应该怎么处理才好呢?
老英在1979年复排《茶馆》的时候,有所感悟地这样说——“《茶馆》毫无疑问是谴责旧
社会、揭露人吃人的制度的,因此也是政治性很强的一个戏。但是,老舍先生没有正面去写当时的巨大事件,或是直接描绘那些政治斗争。剧中固然有像两个穿灰大褂的特务那样的反动政权的走狗,但是多数反面人物(包括我演的这两个角色)并不一定是和反动政权直接挂钩的人。即使是那两个特务,老舍先生也不是只写他们的‘政治’,而是刻划了这种人的灵魂和他们赖以生存的整个社会。这就给演员出了题目,逼得演员必须去研究他所扮演的人物的全部社会联系,他的人生观、世界观,以及这个人物表达自己思想感情的特定方式。要做到这一点,必须从体验入手,光靠一招一式是不行的。老舍先生写的坏人,演员如果不体验就很难演。他写的坏人并不觉得自己是坏人,甚至还替自己辩护。在《茶馆》中,刘麻子毫无疑问是个极坏的人了。在第一幕中,他逼农民康六把女儿卖给太监做老婆。常四爷说他:‘你真有狠劲儿。’而这时候刘麻子并不理亏词穷。他说:‘我要是不给他分心,他也许找不着买主呢!’象这样的话,应该怎么演?咬牙切齿地演‘坏’?我觉得不对。就刘麻子来说,他认为他很有理,甚至于很‘正义’。第二幕他一上场又说:‘有人买,有人卖,我在当中帮点忙,能怨我吗?’这是刘麻子的一种宣言,他确实相信这是真理,否则他活不下去。老舍写的人物,不论是正面人物,中间人物,反面人物,都是有血有肉的活人,都觉得自己是合理的,有充分根据的。演员要演好这些人物,就必须把他们当作活人去研究,去体验。最后,刘麻子被大令当成逃兵砍了头,他也胡里胡涂根本不明白。我觉得这正是老舍创作中高明现实主义的地方。如果观众看了戏,觉得整个戏就是刘麻子太坏,只要把刘麻子砍了,所有的悲剧都解决了,那恐怕戏就失败了。产生悲剧,并不是因为有了一两个坏人,也不是因为某一个英雄还不觉悟。问题在于那个社会制度,那个时代,而这正是《茶馆》的现实主义的力量。”
黄宗江说:“英若诚演的刘麻子,浑身上下都是戏!”这个内行的评价,真是不可谓不高也。
四
“文革”时期,老英被强加上“美帝特务”和“苏修特务”双重的罪名,并且被关进了大牢。理由是极其荒唐可笑的——首先,他的出身就足以引起某些人的怀疑,而且不但父兄都在台湾,幼年的同学更是许多人也在海外;其次,有人说他在燕京大学读过书,肯定是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的朋友,与美帝有染;再次,当时苏联有个电台,广播过北京人艺两派群众组织大辩论的情况,苏修怎么会知道的呢?肯定剧院里有特务,谁最像哪,老英最像!于是,他就在1968年的春天被抓起来,一直关押到1971年的夏天才被放出来。老英说,这是自己生平当中所经受的最大的挫折和锻炼。老英入狱以后,不止一次地郑重责问自己:“你是反革命吗?你还相信历史唯物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吗?你的信念动摇过吗?你真有罪吗?你会因为被关,看问题就将整个价值观倒了个个儿吗?”回答是否定的,而且也是坚定的。在几次提审以后,审问者很快就实在问不下去了,只能不了了之。老英心里想,将来的结论肯定是无罪释放,只不过有一个时间的问题。
两位音乐工作者和他一起,整天回忆曾经唱过的所有的歌曲,并且通过和声、律学、对位和五线谱,把一首首歌曲口头改编成三部小合唱、三重唱、两声部对唱。他们经常是两个人唱歌,另一个人用嘴在一旁来伴奏,苦中作乐。
由于他当时断定自己不会再回到北京,很可能要在农村度过余年,于是就向熟悉农活的“狱友”,用口头的方式,学习喂养奶牛、加工羊奶、加工豆腐、养蜂采蜜,以至如何使用风力发电,等等,借以提高自己的生存和生活能力。
一位农村干部身穿山羊皮袄,有人提议扯下一些羊毛做毛笔。他也积极参加,而且做成了。随后,又利用狱中染布帘的机会,留下几块染料做成墨水。有了这些既可以偷偷写字,也可以偷偷画画,写写、画画,其乐无穷。
偶而捡到一个烟头儿,没有火柴怎么能点着呢?他就学着利用衣服上有4个线洞的瓷扣子,再用被子里的棉花捻成结实的线,把瓷扣子穿在当中,两只手迅速把线转动起来,一会儿靠近,一会儿拉远,让瓷扣子去磨擦清凉油的盒子,不用多久就能溅出火花来,再用棉花条儿往火花上一凑,点着香烟根本不成问题。
最为有意思的是,当时看守人员奉命必须学习《共产党宣言》、《法兰西内战》、《反杜林论》、《哥达纲领批判》、《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国家与革命》等6本书,但是他们文化水平太低根本看不懂,学不了,又必须到县里去作汇报发言,万般无奈,监狱的所长只好借着晚上让老英汇报思想之机,拐弯抹角地转到应该怎么看待《反杜林论》这本书上来,然后偷偷记住老英谈话的要点,第二天一早好去县上开会发言。
老英有些自负地说:“当时,我认为只要精神支柱不倒,肉体就不会迅速崩溃,甚至抵抗力也会随之增强很多。”
五
三年以后,老英出狱获得自由前的几分钟,是坐在吉普车上穿过北京大街小巷道的,眼前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老英进了家门,第一次看到夫人吴世良——也是因冤假错案被捕入狱又释放出来的——完全惊呆了。吴世良根本上变了样子,头发花白,脸庞干枯,没有一点点血色。老英的第一件事就是坚持要夫人第二天就到医院去看病,再也不能耽搁了。老英释放以后每月有一百元的薪水,简直不知道这么多钱怎么花得出去。他首先请吴世良和儿子英达在饭馆吃了一顿团圆饭,然后就是到商店里“狂购”。老英把货架子上的好东西全部看了一遍,可花钱的时候又舍不得了。他给家人买了一小块巧克力,花了一毛二分;又买了一两散装白酒,花了七分。他把巧克力给家人吃了,自己喝白酒,多日不喝,刚刚喝一半就已经醉了。那几天夜里,老英和吴世良都是彻夜不眠,他们聊着各自在监狱里的生活,以及在那里认识的新人,常常一聊就到天明。尽管监狱里的日子乏善可陈,但是以后的多少天这对夫妻总是说个没完。老英进了监狱,亲友们都不知道,也没有联系,现在见面的第一句话是:“你还活着哪?”这不是玩笑,那个时候是谁也笑不出来的。
老英是出狱不久就下放到农村,而且让他一刻也不能在城里呆,马上就走。理由是美国的尼克松总统要来,怕他们碰上见面。其实,老英根本就不认识尼克松。老英来到了天堂河干校劳动,比起监狱自由多了。他自己动手建起一个塑料大棚,搞育秧,制作菌肥。业余时间里,老英和演员朱旭自娱自乐,找来几只玻璃罐,加上密封的盖子,到中药店买来两条小花蛇,再用二锅头酒浸着,吃晚饭的时候,边吃边喝享受一番。如果被人发现,就说是喝药酒治病。每逢他们举起酒杯来让着别人:“您也来一口儿!”别人一见着花蛇赶紧跑了。后来,老英觉得太自由了对自己并没有好处,于是,下决心多看书。有一次,他在假日跑到琉璃厂的旧书店找旧书。刚好,碰到了清华大学的老同学王宪泉。原来此人正好管理旧书店,老英就托他进旧书库里找旧书。王宪泉带老英来到书库,他想得买到拿不动为止。契诃夫的小说集就是那时候买到手的。后来,老英又找来了许多贝多芬的音乐唱片,还买来二手唱机放着听。有时,一边看着契诃夫的小说;一边听着贝多芬的乐曲,老英竟然激动地流下泪水来,他想:“现在在中国能够听到贝多芬,读上契诃夫,已经是很了不起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