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明未
“一箫一剑平生意,
负尽狂名十五年”
龚自珍现存全部诗作中,严格意义上的叙事诗绝少,几乎全部都是抒情言志之作。其中,有两部分重要作品值得引起我们特别的注意,一类是直率的所谓“人间清议”之作,一类是抒发感慨怀抱的抒情诗。这两类诗共同体现出他的思想家兼诗人的个性特点。
在他直率的“人间清议”诗里,下面这首五古可算一篇大胆的离经叛道之论:“兰台序九流,儒家但居一。诸师自有真,未肯附儒术。后代儒益尊,儒者颜且厚。洋洋朝野间,流亦不止九。不知古九流,存亡今孰多?或言儒先亡,此语又如何?”在这首诗中,他首先置疑了儒术独尊的特殊地位,接着嘲笑了后儒的厚颜无耻,继而一针见血地指出后代的儒学已经面目全非,不是原来意义上的儒学了。这确是真知灼见。
对远离现实斗争而为封建统治者称赏的乾嘉考据学派,远离社会现实,钻故纸堆,他的态度何等决绝:“昨日相逢刘礼部,高言大句快无加。从君烧尽虫鱼学,甘作东京卖饼家。”在学术思想领域,他是如此的无所畏惧,这首《已卯二诗》堪称有胆有识的学术革新宣言。在政治上,他同样毫不容情地揭露统治者的痼疾,“杀人何必尽砒附,庸医至矣精消亡,”(《饮少宰王安九丈宅,少宰命赋诗》)明确指斥封建统治者的刚愎自用和无以复加的愚蠢无能。
《伪鼎行》是一首难得的奇诗。他假借“伪鼎爆裂”一事发出一大番议论,指出伪鼎“亻瓜离疥癞百丑千怪如野干形,厥怒虎虎不鸣如有声”,“徒取云雷傅汝败漆朽壤,将以盗膻腥。内有饕餮之馋腹,外假浑沌自晦逃天刑。”尽管伪鼎有种种伪装,但其罪恶本质决定它最终逃脱不了败亡的下场,“福极而碎,碎如琉璃脆且轻”,“千年决无土花蚀,万年吊古之泪无由生。吁,宝鼎而碎则可惜,斯鼎而碎兮于何取荣名?”这番议论非龚子不能道,何等泼辣大胆、痛快淋漓。
鼎历来是王朝统治的象征,斥满清皇朝为“伪鼎”,并预言它必将爆裂,这无异于指着爱新觉罗王朝的鼻子在抨击、批判,否定它继续存在的价值和权力。这是他民族民主思想的高度升华。与此同时,他赞扬明末有血性的爱国知识分子说:“资格未高沧海换,半为义士半为僧。”对清初爱国诗人屈大均,他倍加推崇,“灵均出高阳,万古两苗裔。郁郁文词宗,芳馨闻上帝。”(《夜读番禺集》)屈原和屈大均在他心目中有着崇高的地位。屈大均自称屈原之后,他反对垂辫降清,故而削发为僧,具有强烈的爱国民族意识,龚自珍对他的推崇是很自然的。屈大均说过:“从来天下士,只在布衣中,”龚自珍则说:“夜奠三十九布衣,秋镫忽吐苍虹气”,(《已亥杂诗》)可见他们思想上的渊源和密切联系。
在“人间清议”类诗歌中,《乞籴保阳》第四首突出地表现了他关心民生疾苦,主张坚决抵抗外国资本主义侵略的重要思想。他认为畿辅间应课以桑,“无稻尚有秋,无桑实负春”;他坚决支持林则徐的禁烟之举,“昨日林尚书,衔命下海滨。方当杜海物,氄毳拒其珍。”这和杜甫当年在他的政治抒情诗中屡屡提出自己的政见何其相似。
龚自珍另一类发抒感慨怀抱的抒情诗,写得多,艺术上也更出色。“狼藉丹黄窃自哀,高吟肺腑走风雷。不容明月沉天去,却有江涛动地来。”这首《右题方百川遗文》可视为他的这类作品的基调。
一个锐意改革腐朽现状的思想家,他的思想是时代的精华,但往往又不被当时的人们所理解,甚至被看成“狂不可近”的人物。在“万马齐喑”般沉闷窒息的政治高压下,龚自珍只能是“苦不合时宜,身名坐枯槁”,(《乞籴保阳》)慨叹自己“蚤年撄心疾,诗境无人知。”(《戒诗五章》)正像他的《鹊踏枝》(过人家废园作)所云:“一朵孤花,墙角明如许。莫怨无人来折取,花开不合阳春暮。”这该是多么铭心刻骨的孤独感,读之令人泫然。尽管他是孤独的,但他人生态度的主旋律仍是积极进取,他改革社会的志向也始终坚定不移。
“绝域从军计惘然,东南幽恨满词笺。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漫感》)像当年班定远那样为国家和民族立功绝域已是不可能了,诗人在自己的作品中写下了多少壮志难酬的孤愤和遗恨,但是,诗人毕竟不同凡响,他怀抱“一箫一剑”的平生志向,不顾世俗的诋毁,始终坚持如一。“怨去吹箫,狂来舞剑,”这相辅相成的两方面是难以分割的,箫心和剑态完整地体现出诗人追求理想和积极人世的人生态度。即使在他去世前不久仍高唱道:“颓波难挽挽颓心,壮岁曾为九牧箴。钟虡苍凉行色晚,狂言重起廿年喑。”这是《已亥杂诗》中的一首,它所表现出来的顽强的战斗精神多么令人感动。正像他在《病梅馆记》中所说的那样:“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这不正是他不可改变的志向所在吗?龚自珍的一生正是忧国爱民、不甘寂寞、勇敢探索和大胆追求的一生。
“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材”
“朝从屠沽游,夕拉驺卒饮。此意不可道,有若茹大鲠。传闻智勇人,伤心自鞭影。蹉跎复蹉跎,黄金满虚牝。匣中龙剑光,一鸣四壁静;夜夜辄一鸣,负汝汝难忍。出门何茫茫,天心牖其逞。既窥豫让桥,复瞰轵深井。长跪奠一卮,风雪扑人冷。”(《自春徂秋,偶有所触……得十五首》)龚自珍看到了腐朽、没落的封建统治阶级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目光便开始向下,与一般士人所不耻的“屠沽”、“驺卒”交游,寻找知音,这在当时是很可宝贵的,但在新的生产力、生产关系和新的阶级出现之前,从根本上改造这个社会的物质力量是不存在的。这个真理是马克思首先揭示的,龚自珍当然还无从知晓。他曾寄希望于“横天地之隐”、“山中之民”,但他们的力量还不可能摧毁封建制度,他们的思想也不可能超越封建时代,因此,尽管龚自珍有着“夜夜辄一鸣”的冲天之志,但是“出门何茫茫,”他找不到改造这个社会的物质力量。他想起古代侠义之士荆轲、豫让、郭解一流的人物,他们“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盼望他们的出现,可是,长夜沉沉,鸡人无报,面前是“风雪扑人冷”,希望竟是那样的渺茫。这首五言古风形象而深刻地抒写了他内心的矛盾、苦闷以及他在黑暗中的不断求索,其风格古朴,格调沉郁,确是声情并茂的佳篇。对我们今天来说,仍具有其深刻的认识价值。
龚自珍把“不为五斗米折腰”、拒绝与统治者合作的陶渊明引为同调,他热情地赞扬陶渊明,称赏他诗歌中“金刚怒目式”的那部分内容,《已亥杂诗》有两绝云:“陶潜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两诗与其说是写陶渊明,毋宁说是写他自己,“江湖侠骨恐无多”,正是他的希望所在;“万古浔阳松菊高”不啻他个人品格的逼真写照;而“二分梁甫一分骚”则更是他的平生肺腑。当他对满清统治者彻底失望时,他思念着高赋“归去来”的陶隐居,决心与污浊的现实一刀两断,他不顾“此山有情惨难别”,(《已亥杂诗》)毅然辞官南归。“忽收古泪出长安”,“独往人间竟独还”(《已亥杂诗》),这两句诗道出他的决断,也透露出无限的愤懣和感慨,向统治者表示了最后的决裂。
在几十年的逆境中,龚自珍以他不懈的热情,歌颂和赞美那些与假、恶、丑相对立的美好事物,高声吟唱他心目中的理想境界。这是他美学思想的一个重要方向,是他言志抒情的一个重要内容。
龚自珍倾心仰慕历史上那些有抱负、有作为的风云人物、忧国爱民的诗人和豪侠之士。吕尚、屈原、霍去病、贾谊、东方朔、陶潜、祖逖、陆贽、杜牧、王安石、屈大均,以及荆轲、豫让、郭解等人不止一次地出现在他的诗歌中,成为他讴歌的对象,这不仅表明了他深刻的历史感,更重要的是体现了他高尚的人生志趣。
他眷恋着深挚的母爱。晚年他写道:“慈母知我病,手以棉复之,”(《冬时病寄家书作》)“乍读慈容在,长吟故我非”,(《烬余破簏中,获书数十册,皆慈泽也,书其尾》)。母子情深、读来感人。他时刻怀念着儿时的天真烂漫,对比后来的坎坷身世,他感慨地说:“千秋万岁名,何如少年乐?”(《丙戌秋日……惘然赋》)“瓶花帖妥炉香定,觅我童心廿六年。”(《午觉初觉,怅然诗成》)是的,在那污浊的现实生活中,纯真的童心该是多么的可贵和美好。
他念念不忘志同道合的朋友,真诚的友谊在他心目中始终占据着一席重要的地位。他怀念叶昶时说:“今日闲愁为洞庭,茶花凝想吐芳馨。山人生死无消息,梦断查湾一角青。”情真意切,自然流出,可与杜少陵梦李太白诗同读。我们知道,真诚的友谊是感人的,也是高尚的,它没有利已主义的冰水,而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正理解和相互支持,是人类一种最美好的感情。
他热情地赞颂执着真挚、纯洁无瑕的爱情。他的《已亥杂诗》中有这样一首:“去时栀子压犀簪,次第寒花掐到今。谁分江湖摇落后,小屏红烛话冬心。”这不禁使人想起李义山的爱情名篇。爱情在他的笔下是那样神奇,他甚至大胆地夸张了爱情的力量,“一番心上温馨过,明镜明朝定少年。”(《已亥杂诗》)他由衷地赞美那些“艺是真神貌洛神”的纯真少女,他赞叹说:“为恐刘郎英气尽,捲簾梳洗望黄河。”(《已亥杂诗》)并由此而把她们引为知已。
他在诗歌中深情地吟咏耐寒的溪松,幽居淡妆的兰花,家乡的修竹;他留恋着京师的鸾枝花、芍药、海棠和丁香,为的是“袖出三四华,敬报春消息”(《后游》)。对西方佛国净土,他浮想联翩,溶进了自己的理想,“又闻净土落花深四寸,冥目观想尤神驰。”(《西郊落花歌》),著名的《小游仙词》十五首更把理想中的世界抒写得花团锦簇一般,令人无限向往。
龚自珍为着理想的实现,一生都在探索和追求,尽管现实生活是颠倒的,“猿鹤惊心悲皓月,鱼龙得意舞高秋”(《咏史》),致使他十分慨叹:“天问有灵难置对,阴符无效勿虚陈”(《秋心三首》),但他仍然是“一寸春心红到死”(《题盆中兰花四首》),从来没有忘记过苦难中的人民,他想的是:“不知何处需霖雨,去慰苍生六月天。”(《寓苏园五日……》)他坚信自己的理想,坚信真理和正义在他一边,他满怀信心地写道:“著书落人间,高名亦难毁”,“万一飘零文字海,他生重定定庵诗。”(《飘零行,戏呈二客》)为了改造这个腐朽已极的社会,他不仅自己“著书不为丹铅误,中有风雷老将心”,(《已亥杂诗》)“躬行且践,”(《铭座诗》)而且勉励后续者说:“寄言后世艰难子,白日青天奋臂行。”(《鸣鸣铿铿》)他急切地频频呼唤着震撼这个旧世界的滚滚风雷,《青词》便是他留给我们的一首豪放沉雄、脍炙人口的杰作:“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一个多世纪以来,这首诗曾激励了多少为社会的改革和民族的进步而奋勇前行的志士仁人。至今读来,仍令人回肠荡气,四壁生辉。
“可能十万珍珠字,
买尽千秋儿女心”
“三百年来第一流,飞仙剑客古无俦。只愁孤负灵箫意,北驾南舣到白头。”这是南社著名诗人柳亚子对龚自珍及其作品的颂扬,的确,龚自珍的诗文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世,都为人们所珍爱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以写《三元里》一诗著称的爱国诗人张维屏说:“近数十年来,士大夫诵史鉴,考掌故,慷慨论天下事,其风气实定公开之。”梁启超则更明确地指出:龚自珍“往往引公羊义讥切时政,诋排专制”,“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这其中自然也有龚诗的一份劳绩。
清人程秉钊看到龚自珍思想的敏锐和深刻,“一虫独警谁同觉,万马无声病养痈。”江标更多地看到他诗歌的艺术风格,“不从俗熟矜奇句,却口昔华鬟目氏博综。”定庵同时代人新安女史程金凤不仅看到龚诗“行间璀璨,吐属瑰丽”,更看到了他“声情沉烈,恻悱遒上,如万玉哀鸣”和“变化从心,倏忽万匠,光景在目,欲捉已逝,无所不有,所过如扫”的重要特点,这个看法颇有见地,很可以说明龚诗的浪漫主义艺术特征。
从康有为的早期诗作到南社诸人高旭、陈去病、柳亚子以文字鼓吹革命,我们看到了龚诗对他们思想和艺术上的直接启示。龚自珍的影响还可从保守营垒方面得到反证。洋务派大员两江总督张之洞写道:“理乱寻源学术乖,父仇子劫有由来。刘郎不叹多葵麦,只恨荆榛满路栽。”其自注云:“二十年来,都下经学讲公羊,文章讲龚定庵,经济讲王安石,皆余出都以后风气也。遂有今日,伤哉。”张之洞出于对没落王朝的无限伤感和依恋,敏锐地意识到龚自珍在各方面的深远而不可低估的影响,视之为乱臣之首,可谓痛心疾首之至。这很能说明一些问题。
龚自珍的诗歌是他全部著作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如同他的散文作品一样,振聋发聩,催人警醒。如上所述,他的诗作成功地继承和发展了中国诗歌的两大优秀传统,形成了自己多方面的独特风格,具有鲜明的独创性,同时又富于时代特色和他自己的个性特点。这与他对诸家之长广採博收、兼容并蓄,与他作为思想家的深刻性和现实性,与他所处的那个封建统治极为严酷而又濒于崩溃的特定历史环境是密不可分的。龚自珍诗歌创作的全部实践和成就,不仅否定了清代“神韵说”、“格调说”、“肌理说”的拟古主义和形式主义诗风,而且深刻地批判了明代前、后“七子”和“唐宋派”以模仿为能事的复古主义错误道路,从而奠定了他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上继往开来的重要地位。
“不是无端悲怨深,直将阅历写成吟。可能十万珍珠字,买尽千秋儿女心。”这是龚自珍《题红禅室诗尾》的一首七言绝句,他坚信自己诗歌的全部价值,事实也正是如此。我们有充分理由认为,龚自珍的诗歌创作是中国近代文学史上的第一座丰碑,现存龚诗毫无愧色地成为我们中华民族引以骄傲和自豪的文学瑰宝。现在,龚诗的巨大价值正被我们更深刻地认识和了解,并从思想和艺术两方面给我们以更多的借鉴和启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