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韩三洲
上世纪初,挽联还是大行于中国的。挽联言简意赅,余韵深长,不仅能起到生者寄托哀思、死者盖棺论定的作用,还展现出撰写者的才华文采。挽联起于何时?怕已不可详考,也许有了对联的时候,就有了挽联。但到了今天,挽联早已简化为“永垂不朽”之类的干瘪无味、粗陋浅白的公式语言了,失去了它原有的寓意与韵味。作为中国近代知名学者,著名政治活动家的杨度(1875-1931),平生交际甚广,也撰写了不少颇有社会影响、被人传诵一时的挽联,所以,读杨度所撰挽联的本事始末,也能读出他是如何从“帝制余孽”到秘密共产党员的奇特经历。
旷代圣人才,能以逍遥通世法;
生平帝王学,只今颠沛愧师承。
——杨度挽王闿运
这是作为门人、杨度挽他的老师王闿运(1833——1916)诔联。王闿运,字壬秋,号湘绮,著有《湘军志》、《湘绮楼日记》》《湘绮楼诗集》等,袁世凯曾聘他为国史馆馆长。作为一代国学大师,王闿运博通经史,尤精通帝王之学。曾国藩消灭太平天国之后,大有“功高震主、天下归心”之势,王闿运曾历数古代帝王诛戮功臣的故事,劝其当机立断,反戈一击,承清朝天下而代之。老谋深算的曾国藩则一言不发,以茶水作笔墨,在书案上连连写下“妄、妄”。王曾在衡山立馆讲学,杨度与乃妹杨庄共同负笈前往,受教其门下。杨庄字叔姬,善诗文,著有《杨庄诗文词录》,兄妹俩从小就有才男才女之称。后来杨庄成为王闿运第四子王代懿之妇,而杨度则独得其师帝王之学。所谓“帝王之学”,就是古代策士们的纵横捭阖之术,企图“凭三寸不烂之舌,以布衣轻取卿相”,这也是杨度后来帮助袁世凯鼓吹洪宪帝制的思想根源。
当年,杨度尚有一事被儒林传为笑谈,说得是其妹杨庄与丈夫发生龃龉,写信诉之于兄,杨度则以十五字短简回复:“夫妇之道,同于君臣,合则留,不合则去。”于是叔姬涕泣求去,把王湘绮急得搓手顿足地说:“看在老夫的面上,你不做我的儿媳,就做我的女弟子如何?”
1916年王氏谢世,比袁世凯多活了两个月。此时,他的得意门生杨度正以“帝制祸首”而遭通缉,逃亡在外,无法回家乡湘潭为老师奔丧,只有函寄此联,以示哀悼。王壬秋晚年喜老庄,旁涉佛乘,自诩“逍遥通世法”,上联写王氏才学不凡,通脱不羁,惟妙惟肖。下联是作者自况,真话实说,形象逼真,也曲婉地表达了他在政治舞台上失败后的愧怍心情。
事业本寻常,成固欣然,败亦可喜;
文章久零落,人皆欲杀,我独怜才。
——杨度挽梁启超
1929年1月19日,梁启超(1873——1929)被割错了肾,病逝于北平协和医院?熏终年56岁。2月17日,梁启超旅沪的亲友在静安寺举行公祭,杨度以此联相吊。
梁启超早年在湖南讲学时,就与杨度有过往来。戊戌变法后,逃亡日本的梁启超又与杨度在东京见面,他见杨能言善辩,文采斐然,在各个党派之间又能不沾不脱,超然物外,不禁为之倾倒,叹为“复生(谭嗣同字复生)复生”也!他还去函其师康有为,请他待杨度以国士之礼。当年五大臣考察回来的出国报告,是有人举荐宪政专家杨度写的,但杨度并不觉得自己精通各国宪政,便找到梁启超来当枪手,捉刀代笔写出了《世界各国宪政之比较》,自己则写了另外两篇《宪政大纲应吸收各国之所长》、《实施宪政程序》。
对梁启超,杨度亦投桃报李。他任宪政编查馆提调的时候,曾上过一个奏折,请清政府赦免梁启超之罪,破格加以重用,并以身家性命来担保:“梁往日以鼓吹立宪而获罪,今日朝廷宣布预备立宪,此罪已不成立,应当召回国内,加以录用,俾能展其所长。”此折曾引起言官弹劾,被指为“叛逆有罪”,但杨度身后有张之洞、袁世凯两位军机大臣支持,竟然不了了之。
虽说杨度与梁启超的交谊颇深,但在大是大非的政治问题上从不相让。杨度在大搞帝制复辟时,他先前好友梁启超的一篇《异哉所谓国体问题》,成为击中其要害的一记响雷,文中把杨度形容为“下贱无耻、蠕蠕而动的嬖人。”再加上梁与他的学生蔡锷一起联合倒袁,这更让杨度耿耿于怀,所以上联对梁的评价并不公正。据说在众多的挽联中,这是惟一不进称颂之言的挽幛,所以特别引人注目,众皆称奇。梁启超与谭嗣同等因变法或被杀身死,或流亡海外,其事业本不寻常,又与蔡锷等反戈倒袁,更有其重大的进步意义了;但杨度却认为“成固欣然,败亦可喜”,这就有失公允了。下联“人皆欲杀,我独怜才”,是化用杜甫怀念李白的诗句:“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杨度为梁启超的文章零落成尘,不被世人重视而大鸣不平,这也算是对得起老友的有识之见了。
公谊不妨私,平日政见分驰,肝胆至今推挚友;
一身能敌万,可惜霸才无命,死生从古困英雄。
——杨度挽黄兴
居恒抵掌论英雄,成功不喜,事败不忧,静览九州,公真健者;
乡国惊心数人物,湘绮先亡,松坡后死,抚怀千古,备有生平。
——杨度再挽黄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