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10月31日,黄兴(1874——1916)在上海以胃出血辞世,年仅43岁。为一个逝者先后两次致哀撰联,这对杨度来说是第一次。日本明治维新成功后,中国新派人物的新思想,大都是从东瀛学来的,被人称为“老师向学生请教”。1902年4月,杨度以自费生资格来到东京,入弘文书院速成科留学,半年后回国。其间,他就与黄兴、胡汉民同学。而孙中山与黄兴二人的结合,并将兴中会、华兴会及光复会共同组成同盟会的,则是出自当年反对民主革命的杨度的穿针引线。可见他们之间的“公谊”尽管不同,政见背向分驰,但“私谊”还是不错的,起码还有着“乡谊”之情。
1912年8月,为了粉饰南北统一,点缀天下太平,袁世凯特邀孙中山、黄兴、黎元洪到北京会谈。本月25日,国民党正式成立。此时来到北京的黄兴为袁世凯假象所迷惑,原意推举袁为国民党领袖,以交换袁对党和国家事业的真诚合作,黄兴还与杨度见面,再三邀请杨度无条件参加国民党,杨“只以才识无似,未敢遽诺”。同年11月14日,杨度打电报给黄兴,黄遂于22日复电,从内容上看两电都能以诚相待。史家评介,黄兴之所以反复动员杨度加入国民党,确实有爱党、怜才的双重心理,哪里知道此时的杨度,正梦想着筹划“君主立宪”的大事业呢!后来杨度在彻底失败后,回首往事,对黄兴不免产生崇敬之情。这就是“肝胆至今推挚友”的真正含意。上联言及两人间的关系,下联是对黄兴的评价,情挚意允,遗恨绵绵。再挽黄兴的一联,除去称颂逝者,言及一年之中,相继去世的三人,即王闿运(湘绮)、黄兴(克强)、蔡锷(松坡),皆为湖南的乡贤人物。
魂魄异乡归,如今豪杰为神,万里江山空雨泣;
东南民力尽,太息疮痍满目,当时成败已沧桑。
——杨度挽蔡锷
依照史学家陶菊隐先生看法,杨度这首哀蔡锷(1882——1916)的挽联与《挽黄兴》相比,“对黄则推为挚友,对蔡则话里有骨头,显有厚薄之分”,这是什么原因?
杨度与蔡锷,一个是复辟倒退的帝制余孽,另一个是再造共和的革命元勋,乍看起来,一反一正,背道而驰,其实两人之间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他们相识于东京留学期间,那时的杨度正盛名鹊起,左右逢源;所结交人物也形形色色,不拘一格。而蔡锷则是梁启超的得意弟子,是“士官三杰”之一,接近君主立宪派,但又与民主革命派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回国之后,蔡锷很快在军界崭露头脚,杨度一心想拉拢蔡锷做自己政治上的帮手,并举荐给袁世凯,而袁也正想把自己深忌的蔡锷留在身边做军事幕僚长,并内定为参谋总长和陆军总长,以取代从不到任的黎元洪和桀骜不驯的段祺瑞。
梁启超公开反对恢复帝制后,袁世凯对他的学生蔡锷也起了疑心,蔡锷则假借沉湎酒色伺机逃出北京,到云南成立护国军,宣誓“与其屈膝而生,毋宁断头而死”,发动了全国性的讨袁战争。这场战争自1915年12月25日起到1916年袁世凯在新华宫活活气死为止,不及半年就结束了。这年11月8日,蔡锷因肺结核不治身亡,年仅35岁。他与黄兴一样,均以国葬规格,瘗骨于湘江之畔的岳麓山上。
蔡锷的反戈一击,使得中国的时局大变,不仅置袁于死地,并使杨度所服膺并运筹的“帝王之学”彻底破产了。这话中的“骨头”,涵盖了多少深深的幽怨!
国事不如人,寄语衮衮诸公,无端莫学空城计;
世情都是戏,除此皤然一老,有谁知得上台难?
——杨度挽谭鑫培
从庚子年算起,百年梨园,当时最红的就是曾为“内廷供奉”的谭鑫培(1847-1917)了,所谓“一路车尘归去晚,满城争唱叫天儿。”及到后来,清王朝给唱得亡国了,有人改此诗曰:“国家兴亡谁管的,满城争唱叫天儿。”。想那杨度翩翩年少,初到天子脚下的时候,也是风流倜傥的人物,常常涂脂敷粉,涉足花街柳巷,与他那常在戏楼里怪声叫好、狂捧坤伶鲜灵芝的湖南老乡易实甫,同为一对活宝。
1917年4月14日,是谭叫天的最后一场演出,那是北京官府为了欢迎广西督军陆荣庭,在金鱼胡同那家花园设盛宴唱堂会,其时已70岁高龄的谭鑫培衰弱多病,只好婉言辞却,不料因此触犯了当局,便传出话来,如果不去,不但不释放他的孙子谭霜(曾因犯案在押),还要拉他去一起关押。并且派了4名巡警上门,名为迎接,实则押送,谭便不得不勉强扶病而去,到场一看戏码贴的是《洪羊洞》,又暗暗吃惊,因为戏中的杨六郎是以死殉职的,而且他的师父程长庚生前最后唱的也是这一出戏,触景生情,便有大难临头的预感。这一次演出实在不能唱全本,经再三请求,从“探病”一场唱起,他拼老命全力以赴,唱做一丝不苟,至终场还是浑身抖擞,精彩纷呈,但一到后台,就伏在桌子上晕倒了。谭回家后,又气又累,病势日重,不久去世。杨度的挽联:“除此皤然一老,有谁知得上台难?”,也许正是暗合此事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