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听说流落在缅甸的远征军老兵回国寻亲,戈叔亚感到莫大的安慰。
在云南,没有人比戈叔亚更熟悉中国远征军的历史。为了这段被忽略的历史,这位民间学者从上世纪80年代起,就一直锲而不舍地找寻着那些与他隔着几十年时光的老兵。
这是一段孤独的找寻,孤独得令人内心寒冷。
5万士兵非战斗死亡的这场战争鲜为人知
1985年夏,戈叔亚前往滇西寻找一种野生植物。学历史的他发现,自己对一场发生在家门口的战争竟一无所知:在滇西的城镇和野山密林中,他看见“县城里长满青苔的钢筋水泥碉堡,市场上当地人在叫卖日本枪用刺刀和美军大衣上的铜纽扣等战争遗物……放牛娃肩上挂着日本军用饭盒以及山头上那一条条密似蛛网的野战坑道……”
从那时起,他和朋友开始找寻曾经有数十万人参加,但却丢失了40年的一场战争——滇西抗战。
“从1949年到上世纪80年代,内地没有任何媒介记载或报道过此事。我们通过朋友私下采访一些在政协、黄埔军校同学会等机构里的国民党老人,查阅当年的旧报纸杂志和外文资料,与海外的中国、日本、美国老兵以及老兵组织联系,然后将所获资料、采访记录进行整理、对比和更正,再带着军用地图、指北针、录音机、照相机以及准备好的问题实地考察并收集未经证实的民间传说等。”戈叔亚回忆说。多年后,滇西抗战的始末轮廓渐显。
戈叔亚走访的远征军老兵达七八十人。他希望能从老人的口述中还原当年战争的各种细节,但是他发现,每次采访,老人们讲述惨败回国途中的故事要比入缅作战的多得多。
2003年的某一天,戈叔亚再次登门拜访老兵漆云鹏。漆云鹏是中国远征军第五军第九十六师第二八八团副团长,湖南人,退休前曾是昆明五华钢窗厂工会主席。他个头不高但很健壮,衣服总是穿得整整齐齐,风纪扣扣得好好的,给戈叔亚讲述时总是简明扼要,如同在地图前给部下布置作战任务。然而这一次,老人已重病躺卧在满是排泄物的床上,不能说话,戈叔亚刚说出“野人山”三个字,老人竟号啕大哭起来。
多年以后,戈叔亚在他的文章“入缅作战的中国远征军的撤退路线”中这样写到:“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的惨败是中国抗战历史、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盟军最黑暗的一页。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这段历史至今没有很好的记录,国人对此了解非常零碎”;“野人山,那仅仅是撤退的一条路线。据我所采访的老兵回忆,也根据战后中美日资料,远征军撤退的路线至少有5条。在这5条路线上,共有将近5万士兵非战斗死亡,是战斗牺牲的5倍”。
他在文中记录了一位老兵的话:“在缅甸撤退时,雨点打在树叶上的声音,没完没了。40多年了,这个声音就像耳鸣一样,从来就没有从我的耳朵里消失,哪怕一天也好!半夜常常因为触摸到死去战友的尸体而惊叫起来,结果醒来看到的却是睡在旁边的老伴……”
早上看到自己睡在一排排死人中间
戈叔亚说:“无论是工作、走路、吃饭、甚至睡觉做梦,脑海里都被那些老人哭诉的故事塞得满满的。”
已故的邹德安老人是第五军军部作战参谋,江苏常熟人,抗战胜利后住在昆明顺成街一所非常简陋的阁楼上。戈叔亚说邹德安是他所看到的老兵中最英俊潇洒的一位,一头梳得整整齐齐的银发,加一副宽边眼镜显得非常儒雅,1.8米以上的个头,任何时候都穿着笔挺的毛料子中山服装。戈叔亚采访他不下20次,每次他都是在做毛料子的中山装,他说在劳改队里面他被分到裁缝组,“给首长做衣服”。
他告诉戈叔亚:“有时半夜爬到路边窝棚睡觉,早上起来看到自己睡在整整齐齐一排一排的死人中间。在跨过一个一个尸体时,看到是自己认识的人,有时也找一些树叶把他们的脸遮挡起来。我最好的朋友谢竹亭参谋就是这样,靠着大树就‘睡’过去了。还有军绘图员,广西人,军校毕业。家里很有钱,一路上,他把从小吃过的好东西一五一十讲了不知道多少遍。结果他就躺在那里,手上抓着一把草。脚上的皮鞋也被人脱了。再往后,队伍里面就出现自杀的人,开始是把枪口放到下巴下面,用大脚趾头扣动步枪的扳机……这是部队崩溃的前兆。后来是上吊死的,因为枪都扔了。尸体挂在树上随风飘动,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