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老爷是糊涂了,肯定被那美国人骗了。”一年过去后,仆人们议论着。又过了一年,平旺夫人也不免有了微词,平旺多杰却一句话没说。
第三年,来自印度,来自噶伦堡的邮单突然象雪片似的飞来。三百驮的骡马队整整驮了五趟,从衣服到首饰,从绸缎到枪支,应有尽有。白纳成了名记者,成了百万富翁,他在附信上说:“这些东西如果作为答谢,该显得多么不足道。如果可能,我只想求上帝或佛祖能给个机会,让我帮你做点什么。”
儿子拉巴又桑对白纳一直很冷淡。当时,“噶厦”正需要他与入藏的国民党办事处周旋、摸清其来意。这些汉人恰恰对外国人很敏感。拉巴桑投其所好,渐渐与一些办事处人员交上朋友。
在一个喝酒吃饭的场合,拉巴桑乘着酒兴说:“诸位朋友,藏人里谁对你们最好?”“当然是你!”这是实在话。这些办事处人员人地两生,有的还带着家属,拉巴桑为之提供了不少方便。
“那你们为何跟我父亲过不去,向上报告这个情况时,说他是什么亲英分子?经这么一说,一写,内地将来都会知道,史册上也会记下的。”
这话表面象脸红脖子粗的质问,办事处人员听着却并不剌耳。尤其是从蒋介石侍从室调来的处长。“这么说,你认为我们国民政府还是有力量的?”半醉半醒的话,往往会露出真情。
“那当然,你们是正统中央嘛,西藏还不是手中的面团,象我父亲这样被罢免的官吏,更好比粉末了。所以,我才请你们手下留情。”嘴不对心,而坦然自若。平旺多杰一辈子没学会的东西,被儿子运用得得心应手。处长也被那副羔羊般的神情打劫了。
“其实,我们与你父亲素不相识,更无恶感,这只是政府的需要。中央目前不可能花大力气顾及边陲,但又不能撒手不管,只好站在首席噶伦一边。一句话,只要不让西藏独立,哪怕再愚昧、再腐败的政府,我们也得支持。”
“其实,我们知道你父亲是这里最有本事的人,可他老想变革,英国、印度就容易趁机染指。”拉巴桑终于忍不住了:“那你们就宁愿西藏永远落后下去?”
“哎,这不是宁愿不宁愿,而是这包袱太大,谁也背不起,英国人也肯真背嘛!”“就是,相比之下,中央起码没有坏心,不想从这里捞什么走。蒋委员长前天还发报来:‘以无事为大事,无功为大功’。这是给我们处长的清醒剂。我们处长和你父亲一样,也曾有一番开发西藏的宏伟设想呢!”
当拉巴桑把摸来的这些情况报告给“噶厦”时,四位噶伦听了竟大为宽慰和喜悦。“可西藏将永远落后下去了,噶伦们怎么就不忧虑呢?”拉巴桑想来想去,还是理不出头绪。转念又一想,算了,算了,不要重复父亲的脚印,权且就这么混吧,别人不都这样吗?
不久,拉巴桑便被升为四大噶伦之一。他太顺了,用官运亨通四个字形容,丝毫不过分。可没谁嫉恨他,起码没谁想搞掉他。
他却不错时机,一一敲掉了当年搞他父亲的人。他可能不及父亲那样的人品,没有父亲那样的报负,但他的确飞黄腾达了。而他父亲则连眼睛也没保住。
拉巴桑支持过办英语学校,却又亲自把傲慢无礼的英籍尼泊尔小官吏揪下马来;他追捕过前摄政王热振,又严惩了偷窃热振活佛珠宝的狱卒;他和不少国民党办事处人员是“朋”,又对英国间谍的“情报”深信不疑,最后坚决驱逐了这批汉人。
他究竟是哪一派?连驻拉萨的军统人员和国防部三厅的特务都说不清。
当拉巴桑又增加一个有实权的头衔——昌都地区总管的时候,平旺多杰在病榻前叫住了他:“孩子,就此激流勇退吧!”“不,我热衷于政治了!”“可你驾驭不了它,最终要被摔下来的。”“我倒要看看,能比你多骑多远……”
平旺多杰叫人把叔父旺丹活佛的遗像放到病榻前,久久端详。老仆人听到他最后一句完整的话是:“您说得对,老人们的话,年轻人是不爱听的,都这样。”
尾声 并非童话
拉巴桑前半生的路太直了,以至曲折和坎坷,便都挤到了后半生去等他。有激流,也有鲜花;有沙滩,更有漩涡……真是目不暇接。
在解放昌都的日子,他知道自己不是解放军的对手,预先退避三舍,没让所部士兵去沐浴那枪林弹雨。但在把兵撤回拉萨的路上,却饱尝了溃逃的滋味。应该说,从这时起,他已经从父亲劝他不要再骑的马上摔下来了。
可惜这次没摔疼他,祖国这双大手把他接住了。跟着就是去内地观光,二十余省,一路鲜花……连毛主席听说后都有点羡慕了:“你们参观的地方,有很多我还没去过呢!”
于是,他就象被宠坏了的孩子,非要再骑上那匹“马”。一九五九年,糊里糊涂成了叛乱司令之一,又糊里糊涂地被人家撇下,投降当了俘虏。还是祖国这双大手挽救了他。不过这回没有鲜花了,牢房、交代材料和批斗大会,充实着他六年的生活。他仿佛变了一个人,唯有那出狱时归还的金表、戒指和“嗄乌”(护身符),还依然如故。
他成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成了背朝天,面向地,土里刨食的地道农民。他懂得珍惜了,拾起一泡牛粪,比当年捧着一把珍珠还高兴。
后来,他老了,正赶上西藏自治区成立政协。他,还有当年的政敌、朋友、部下,以及头一批进藏的购粮队长、宣传干事,都成了政协委员。
他被告知,如果当年撇下他跑出去的那些人回来,也可以进这个大门。
他环视着这幢房子。这幢他熟悉的,曾充满尔虞我诈和愚昧、腐败气味的噶厦办公楼,怎么一下子亲切了?仿佛有无限的凝聚力,正成为殊途同归的巍峨殿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