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侨的故事:晨中见月
严惠生/口述 林小宇/撰文
1952年的一天,新加坡中华女子中学的宣传栏里贴出了几篇优秀的作文,我的作文也在其中。那天,同学们投来了赞许的目光,连平时一向严肃的老师,也对我会心微笑。 一篇作文勾起心酸往事 几天前的作文课上,老师在黑板上写出了作文的题目——《童年的回忆》,一看到这个题目,我的感情顿时沸腾起来,那些像是被埋葬的记忆,瞬间闪现在脑海中,一件件让人心悸的往事,使得我泪水盈眶…… 我一岁时,父亲就去世,全家的生活就落在39岁的母亲身上,她一直在外当佣人,挣钱不多,年老的祖母还要早起卖油条,一家人总是在饥寒交迫中度日。6岁时祖母病逝,母亲为了养活我和哥哥,为7家人洗地板、被褥、衣服等,本已瘦弱的她,最后洗到了一双手的皮都没有了,露出红红的肉,甚至累倒吐血。随后,她带着哥哥一起到了福州台江大桥边的“万国皮鞋”行当佣人,经再三恳求,鞋行老板才同意她带上不到10岁的哥哥当学徒,但母亲挣得钱几乎都贴给哥哥做学徒费。 在哥哥做学徒前,我总是每天和他一起在黑夜中等待母亲回家,等母亲回来后,我俩就依偎着母亲睡觉,一旦感受到母亲的体温,原先那些恐惧就没有了,天还没亮,母亲就悄悄离开我们,我会因此从睡梦中惊醒,现在连哥哥都离开了我,那种孤独所带来的伤痛让我久久悲伤。 我的童年没有快乐,没有笑语,更没有幸福。我见到母亲时,她都是愁云满面,叹息不断,夜里她常哭诉着,并呼唤着父亲的名字,这让我感到紧张,我以为是我让她不快乐,是我给她带来惆怅,小小的我就开始自责自己。 我最担心的是,母亲过分的劳累和无度的悲伤,随时可能离开我们,到那时我和哥哥真不知怎样生存下去。如果那时有人问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盼望母亲身体早点康复,希望我能有一份工作,有一口饭吃。从那时起,我不再哭泣,不再流泪,冥冥之中我觉得我不再是一个孩子了,我要像别人一样地挑起生活的重担了。 5岁那年,我来到姑姑的一位亲戚家,在这里,我并不是客人,我是他们的佣人。身体瘦小的我,每天天不亮起床,要做的事很多,提水、扫地、倒尿盆、擦桌椅、捡柴火,看护只比我小1岁和2岁的两个表弟,我还常常要为大人捶背到深夜,摇扇摇到手臂发麻,他们一家吃完饭后,我才能吃,他们全家人上床后,我才能休息。 日本第二次占领福州时,我只有8岁,我被这位亲戚当派工到义序修机场,每天徒步走的路很远,由于我没有鞋穿,一双脚被荆棘和砾石割得满是伤痕。最让我恐惧的是黑夜行走在田埂上,有一晚,天降大雨,黑暗中我就掉进了小路边的水塘里,如果不是被人看见救起,靠我自己是爬不上水塘的。在当时,我对这亲戚还心存感激,至少他们给了我一口饭,让我这个苦命的孩子能得以活下去,让母亲少了一份操劳。 母亲不仅身体虚弱,她的精神也时好时坏。在我还没出生时,父亲从海外托人带了两箱的物品回国,寄放在姑姑家,不幸的是,这两箱东西很快被盗,这让母亲一直耿耿于怀,她有时幻想着找到这两箱东西,幻想箱子里是大批值钱的东西,这也许是她穷怕了,总希望有一天命运能有转机,这两个箱子正好成了她命运的维系物,如果真有一天,她找到了这两个箱子,而箱子里并没有她所想象的财宝,那么她会比现在还伤心。 随后的日子,母亲见我在这位亲戚家干活实在太辛苦,就通过友人介绍到了福州中亭街的一家毛巾作坊里工作,尽管这是一份不错的工作,但以我的年纪与其他大人相比,我感到工作很沉重,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在我当时的脑海里,以为人来到这世上是来受折磨的,幸福离我很远很远,我很想像其他人一样逃离这个纷乱的尘世,出家到一个静谧的地方。 更多的故事在作文以外 也许在我的同龄人里很少有这些经历,也许是我的故事感动了老师们,她们才把我的作文贴到了学校的墙上,其实作文里的故事只是我来到新加坡前发生在福州的事,而更多的故事却没有写在作文里—— 就在我生活苦不堪言,并开始厌恶世道时,抗日战争胜利了,多年失去音讯的叔叔从新加坡来信了,并寄来了对于我们来讲几乎是救命的钱。接下来我们的日子有了很大的转变,尽管每月寄来的钱并不多,但它的确让我这个穷人家过上殷实的生活,不仅能有三顿饭吃,我还能到小学里零碎地读了一些书,我也第一次穿上了鞋子,随之心里自卑的阴霾也悄无声息地少了很多。 那时,新加坡的叔叔在我的心目中有着一个很高的位置,我深感这位叔叔一定是个伟人,因为他把我们一家从绝境中拉回来,尤其是把我从深渊中救起。朦胧中,我很想见这位从未见面的叔叔,隐约间,我想在长大后一定要报答这位恩人。 1949年2月,我和堂姐一起乘船到了香港,几个月后,我来到了新加坡,住在这位叔叔家。 叔叔家在新加坡的后港六条石街上,沿街的是他的商铺,商铺的名称叫“华峰商店”,这里卖的有酒、布料和小百货,商铺的后面是一间住房,住房的面积不大,全家人就挤在这间屋里,住房的后面是厨房和洗澡房,打开后门是一条小巷。 到了这里后,我才知道,叔叔并不是很有钱,他自己养家糊口过日子也已经很不容易,然而他却毫无保留地接济所有需要接济的亲人,据我所知,几乎国内的亲戚都得到过他的帮助,而这样的帮助,一帮就是很多年。 学校张贴我的作文的事,我并没有回去告诉叔叔,是叔叔在检查我学习时看到了这篇作文,很难想象,叔叔一个大男人,在看了我的作文后会泪流满面。他很惊讶我会遭受如此的苦难,他更惊讶的是,我从没有告诉他我童年的那段经历。 其实叔叔并不懂得我写这篇作文的真实情感,当我回忆那些往事时,我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受,因为我最终逃离了苦难,因为我有一位胜似父亲的叔叔,因为我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亲戚都是亲人,只有那些有爱心的人才是亲人。 从叔叔的神情中可以感受他想更多的帮助我,关心我。随着我的年龄的增大,叔叔觉得原先为我隔的小屋太小,于是就把厨房移到了厕所边上,将原先的厨房重新装修一新,还购置了床铺和衣橱,而婶婶每天的大部分时间却要在厕所边上做事,这让我不仅感动,也觉得愧疚。当我看到叔叔邻居的孩子,也是我的同班同学,在小学毕业后,就辍学在家,而我的叔叔却鼓励我要继续读书,尽可能读到最高的学历。叔叔一家人从没有要求我的回报,家里的家务事从没有让我做,那时叔叔的几个孩子年纪都还很小,也需要有人帮助照看,可叔叔和叔母执意不让我插手,但我还是主动为家里做些重活。 实现理想是最好的报答 1954年5月,我回到了福州,回到了母亲的身边,但我牢记叔叔的嘱咐,一定要把读书进行到底,一定经常写信给他谈学习,谈思想,谈生活。10年后,我终于从福州大学毕业,这是我童年所梦想不到的事,我把这个消息迅速地告诉了叔叔。因为他为我做了很多很多的事,包括我大学所有的费用都是他给的,我想用这个让他等待多时的消息来回报他,这也是我一生中唯一报答的一件事。 我深深知道比钱更重要的是他的教诲,他给我一封封信就像一盏盏灯,每每读他的信都能感到一种呵护,一种关怀,也是一种激励,这些信我至今还珍藏在身边。 1990年我回到了新加坡探亲,当我再次来到后港六条石时,再次看见我46年前曾经居住过的房子时,我哭了,我流泪了,这里是我得到关爱的地方,我想告诉这里曾经的主人,我长大成人了,我成家立业了,我成为工程师了……,然而,这里的主人——我的叔叔却已不在了,他在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离开了人世。 有时我在想,我的叔叔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那样平凡,那样随和,那样关心别人,那样乐于奉献自己,他也许就像早晨的月亮,那样的清淡,那样的隐约,它把在黑夜的人引导到了光明地方,而后自己却无声无息地退去。 (来源:福建侨报。严惠生,女,现年70岁,退休前任职于福州缝纫机厂。)
 16岁时在新加坡的严惠生
 36年后严惠生重返新加坡时与堂弟堂妹们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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