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语尤其是英语越来越多地融入汉语的过程中,无论是借用这些语词进行言说,还是对外文著作和论文进行翻译,都应该努力弄明白这些语词的原初来源和基本含义。否则,难免会出现这样的窘境:人们对某些语词使用得越多,越表明自己对它们的无知,而无知并不会带来荣耀
近日在报纸上读到一篇文章《“粉丝”变“大师”》,作者谈到郑板桥、齐白石也各有自己崇拜的对象,因而也都是“粉丝”,并进一步发挥道:“我想,如果你心中拥有一个大师,你就是‘粉丝’;如果你拥有一大批的‘粉丝’,你就是大师。”从作者对“粉丝”这个词的使用和议论来看,他并不真正了解这个词的来源和其用法上的限制,并不知道如何准确地使用“粉丝”。
概念的误用似乎到处可见
类似的对“粉丝”概念的误用在新闻媒体上到处可见,而且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文章的标题中。至于报刊的编辑们,也许是对这个词过于熟悉了,反而失去了对它进行考察的戒备心理,这正印证了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一书中随口说出的名言:“熟知非真知。”看来,对“粉丝”的误用已经到了非纠正不可的地步了。
其实,在大学校园里,尤其在大学生中,对“粉丝”概念的误用也是很普遍的。有鉴于此,在上个学期为本科生开设的《哲学导论》课上,我在黑板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张三是李四的粉丝。然后问大家,这句话对不对?听我课的180个学生居然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看出这句话有什么问题,他们反倒把目光集中到我的脸上,仿佛我是一个外星人似的。但一经解释,他们很快就明白并认同了我的意思。
众所周知,“粉丝”这个流行词乃是英语名词fans的音译。fans是fan的复数形式。fan的原意是“狂热的爱好者”或“……迷”。比如,我们可以称“一个影迷”为amovie fan。既然在英语中,fan是名词的单数形式,而fans是复数形式,那么,“粉丝”作为fans的音译,只能用于以复数形式出现的人群,即只能用于两个人及两个人以上,却不能用于单个人。因此要准确表达,我们或者可以说:张三是李四的“粉”(fan);或者可以说:张三是李四的“粉丝之一”(oneoffans)。由此可见,开头我提到的那篇文章在表达上的失误是:在单个人称上使用“粉丝”(fans)这一名词的复数形式。
经典名作的翻译尤须严谨
对“粉丝”的普遍误用不仅表明,人们对这个流行词的原初含义和汉语借用的途径缺乏思索和追问,而且也表明,汉语名词在表达中常常缺乏明晰性,不能像西语那样,把名词的单、复数形式严格区分开来。在许多外文著作,甚至经典名作的书名的翻译中也存在着这样的问题,值得重视。
比如,美国人类学家露丝·本尼迪特克的名作Patterns of Culture被王炜等译为《文化模式》(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在汉语中,如果有人使用“模式”这个概念,别人并不能确定,他是在单数还是复数意义上用这个词。当然,在通常情况下,人们会从单数形式上去理解。然而在英语中,单、复数的区分是十分严格的:Pattern是单数,Patterns是复数。既然书名中用的是Patterns,即名词的复数形式,这本书的书名就应该译为《文化诸模式》或《文化的不同模式》。事实上,在这部著作中,露丝·本尼迪特克对三种不同的文化模式进行了分析和比较,而此书的主旨也正在于强调不同文化模式之间存在着的差异性,但《文化模式》这个译名却自觉或不自觉地掩蔽了作者试图表达的这一主旨。
再如,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的名作Specters of Marx被何一译为《马克思的幽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在汉语中,如果有人使用“幽灵”这个概念,别人也很难确定它是单数还是复数。而在通常情况下,人们也会从单数形式上去理解。但事实上,德里达之所以用Specters这一名词的复数形式,正是为了强调马克思思想遗产的多样性和后人理解上的差异性。如果译为《马克思的幽灵》,其代价就是牺牲了德里达试图通过这本书表达的根本思想。因而当佘碧平把德里达的另外一本书Positions译为《多重立场》(三联书店,2004),就表明深刻地领悟了德里达所要表达的意思,Positions这一复数形式通过“多重”这个汉语形容词被准确无误地传达了。
综上所述,在西语,尤其是英语越来越多地融入汉语的过程中,无论是借用这些语词进行言说,还是对外文著作和论文进行翻译,都应该努力弄明白这些语词的原初来源和基本含义,弄清楚名词的单、复数形式在含义上的差异,弄明白汉语借用它们的途径和方式。否则,难免会出现这样的窘境:人们对某些语词使用得越多,越表明自己对它们的无知,而无知并不会带来荣耀。(俞吾金,复旦大学哲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