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哭是世界性语言。那年俄罗斯巴伦支海海难,罹难者家属纷纷在岸边向海而哭。台湾人回大陆省亲,朝鲜半岛离散家属相见,也是相拥而泣。
我在平素胡乱阅读中多次碰到过和“哭”有关的内容,印象较深的有下面四次。
一次是黄永玉的哭。黄永玉是尽人皆知的快乐老头,我在马明博赐我的《禅遇》一书中见过黄永玉写的一幅书法,只有两个字:“快乐”。就算我不懂书法,也觉得评论这两个字,既不能用“雄健”、“刚劲”,也不能用“飘逸”、“潇洒”这些类型化的词强加于它,只能用“快乐”来评价他这个“快乐”。
写“快乐”的黄永玉坦言:“我也曾哭过一次,忍不住的热泪滂沱,头埋在被子里。那是读到巴尔蒙特诗句的时候,他写道:‘为了太阳,我才来到这世界。’读到这句诗的时候我哭得像个小孩子。”我也在这里坦言,不懂黄永玉为什么哭,这么一句平常的话为什么值得这样哭。黄永玉曾说即使在“文革”挨斗的时候,他也善于“木然”,“没有反应,没有表情”,“老子就是不让你看到内心活动”。就是这样一个人读了两句诗竟哭了,这是怎样大有深意的诗呢?也许让评论家能讲上一堂课,可是我说不出一个字。我也不知道巴尔蒙特是谁,他是哪国人,这诗句出自哪一首诗。我家书少,查遍所有的书查不到,我又不上网,只能暂时存疑。
从黄永玉的哭,我痛苦地发现,人和人竟有这么大的差别。
第二次是在陈丹青的一篇叫《弗哭》的短文中读到过哭。说的是江苏人美出版社的画家胡博综,一次在说笑闲聊中说起“文革”,陈问吃过什么苦头?答:“就是给人家批斗呀。”问他们可打过你?答:“怎么不打!”痛吗?“怎么不痛!”胡一直笑着回答。最后问你哭不哭?胡脸色一正,恨恨地说:“弗哭!”
这时胡忽然笑眯眯地扯一下陈的袖口:“后来呢,冷角落里碰着好心的,偷偷劝两句,小胡啊,想开点,身体要当心!”胡说,这一来他“哗一下子眼泪憋不住就哭起来了!”
陈丹青的描写当然比我的转述精彩得多。这个故事是说,一个坚强的人在厄运面前可以不流一滴泪,但面对善良的人的些许善意却禁不住泪如雨下。眼泪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物质。
第三次是读夏丏尊的《子恺漫画·序》,其中有一段李叔同的故事。文章叙述了李叔同对生活要求特别简单的种种具体细节之后,夏说:“在他,世间竟没有不好的东西,一切都好,小旅馆好,统舱好,挂褡好,破旧的手巾好,破席子好,白菜好,萝卜好,咸苦的蔬菜好,跑路好,什么都有味,什么都了不得。”
因此夏丏尊对李叔同欣赏备至,以至当他看见李叔同吃饭时把普通的饭菜当作盛宴一样喜形于色,看见他“郑重地用筷子夹起一块萝卜来的那种了不得的神情”,“几乎要流下欢喜惭愧之泪了!”
我还从来没见过用“欢喜惭愧”四个字来做“泪”的修饰词的。我理解,这里的欢喜源自赞赏和倾慕,源自对李叔同的钦佩之情;而惭愧大概就是基于自省和忏悔了。这样夏李二人的相逢和相知正用得着鲍尔吉·原野一本散文集的名字,叫做“让高贵与高贵相遇”。
我还想说说这里眼泪的“几乎要流下”。所谓“几乎要流下”是眼泪将要流下而未流下的状态,满而不溢,这正是感动这个精神行为的最佳状态。好像先前搞摄影后来又当导演的顾长卫说过,他拍电影所追求的正是这种效果。
第四次是忽然想起来的,好几年以前,我在报纸上读到一篇和哭有关的文章,当时我把最感动我的部分剪下来,贴到了记事本上。现在一找,还真找到了。这是在2005年3月27日《燕赵晚报》上登载的,题目为《在这个年代,感动成了一种稀有的品质》,作者是我们河北省的诗人李南。文章介绍了一个真实的故事:
某边远山区有一个老太太,七十多岁了。大儿子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争中牺牲,小儿子患有痴呆症,和一个比他更痴呆的女人结了婚,生下了同样痴呆的一儿一女。他家的生活就靠老太太一人维持着。
年底,当地民政部门赶去慰问。老太太很穷,但到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子里连一片落叶也没有,儿孙们穿得破旧,但也洗得干干净净。
民政局的同志问老太太过年的东西准备好了吗?老太太爽朗地答:“好啦!家里还有两碗白面,我又买了半斤肉,鸡下了三个蛋,我也不出去卖了,都留着过年用。都准备好了,不用政府操心了,大年三十我就能包饺子了。”
民政局长又说,我们代表政府来给您老送点钱粮,虽然不多,也是一点心意,希望您能留下。老太太忙推拒:“不要政府操心,我能过得下去,再说我还有点钱,真的,我有钱。”民政局长坚持要看看老太太有多少钱。
老太太颤巍巍地走到大板柜前,取出一个包袱,打开里三层外三层,最终解开了钱袋。随着一阵稀里哗啦声,倒出了一小堆硬币,最后才飘出一角两角的毛票,点了点,加起来也不到十元钱。她笑着拿给民政局的人看:“你看,我有钱,不用政府救济的。”同去的两名女干部捂着脸失声痛哭,一行人流着泪,在那里沉默地站了很久。
当时我读到这里肯定也像两名女干部一样哭了,或者是被震撼了,不然我不会把文章剪下来贴到记事本上。现在是2009年,五年过去了,今天我没有哭,也许我的心已经麻木了,老化了。但是我还是要追问,民政局的人为什么哭,流泪?这里边肯定有同情,有对老人知足常乐的生活态度的感动,但主要的还是出自一种对照,对照某些社会风气,对照自己和某些人追名逐利、欲壑难填的作为和卑下的灵魂。五年过去了,我想那两个女干部和民政局的人自那次之后,或许稍许矫正了自己的生活态度和灵魂走向,变得更加高尚善良、仁爱一些了吧。但愿如此。(姚振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