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和“文物”的故事
文/ 吴金良
楼上大哥
楼上大哥姓季,上世纪50年代初生人,他父亲和我父亲是同事,住平房的时候就在一个院子里;后来搬到楼房,还是邻居,我家二楼,他家三楼。二楼的新邻居中也有一位大哥,姓纪,两个姓氏同音不同字,叫起来都是“季(纪)大哥”,不好区分。尤其是当我在家里提到他们的时候,往往很费口舌。于是,我很快就给两位大哥划清了界限,季大哥叫楼上大哥,纪大哥叫隔壁大哥。姓氏一律省略,平时无论跟谁见了面,自然就把“楼上”或“隔壁”这样的字眼也去掉了,就叫大哥,省事,也亲热。
楼上大哥那个年龄的人,大都插过队,可是他没有。他是独子,别人都插队,他进了工厂。十几岁开始学徒,到20多岁就是年轻的老师傅了。楼上大哥人长得漂亮,高个,白净脸,腿长腰细,肩宽腹平,眼大有神,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一副精明干练亲切和蔼的模样,按现在的标准,那就是帅哥了。他20岁出头就结了婚,那时候计划生育还只是提倡“一个不少、两个正好、消灭小三”,他“消灭”了小三,保留了老二,年纪轻轻就有了两个儿子,很是令人艳羡。因为要求进步,楼上大哥30出头就转了干,当厂里的团委书记。他后来跟我说,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爱上古玩玉器了。
楼上大哥的父亲,我们称之为季大爷。这老爷子做过一件很糊涂的事,让人至今提起来都心疼不已。
40年前,正是“破四旧”闹的最凶的时候,季大爷从北新桥委托行买回来两把椅子。他是木匠出身,回家把这两把椅子拆了,大点儿的木料做了木工用的刨床子,小一点的做了裁口刨床子和曲尺。家父当年下放到干校,分配在木工班,就曾跟着季大爷当学徒。季大爷拆椅子做的那些刨子,还送给家父两只,至今还在。到了80年代,才听家父说起,那两把椅子是紫檀木的,很值钱,当初季大爷只花了三块钱就给买回家了。买回来不敢摆着,因为那叫太师椅,是“四旧”,要不人家也不会卖,要卖也不会只卖三块钱。人家不敢留着,季大爷当然也不敢留。买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拆了做别的用项。这件事后来被楼上大哥屡屡提及,每次都是痛心疾首,说他父亲“糊涂”。其实那也不是季大爷糊涂,当时情境下,谁敢堂而皇之地使着一对太师椅?那纯粹是找病!紫檀木做刨床子,的确是明珠暗投,那也是它们生不逢时,不能怪季大爷。
楼上大哥爱上古玩的因素很多,最直接的就是这紫檀木:80年代初,他的一位同事要结婚,那时候结婚买家具不像现在有钱就成,还要等“家具票”,也贵。于是很多人就自己打造家具,如沙发、大衣柜等。这位同事要做木工活了,知道楼上大哥的父亲是老木匠,于是跟他借家伙。楼上大哥就把家里的木工家什一古脑搬了过去。第二天上班,那位同事对他说:您那些家伙什可够金贵的!原来人家家里有懂行的,一看这套家伙,锯架、刨床子、曲尺、连推刨子的推手都一律是紫檀。好么,鲁班爷手艺高,他的家伙什也不能这么奢侈吧!楼上大哥这才知道紫檀值钱。那位同事大概有点家学渊源,由紫檀家具讲到书画玉器瓷器漆器,楼上大哥听得半懂不懂的,就是弄明白了一个道理:凡是有点年头的东西都可能值钱。他文化不高,多年以后跟我提起当年事也直言不讳:没那么些高雅的动机,就是因为知道古董值钱,真有弄这东西发财的,就慢慢入了门。
入门以后才明白不能光看见钱,真正喜欢上一种东西,到了入迷的程度,金钱就在其次了。
虽然是老街坊,毕竟各自忙着自己的工作,楼上大哥迷上古玩的事,我是90年代才知道的。那一段时间,我经常在周末碰到从外面匆匆回家的楼上大哥。和他打招呼,他会驻足跟我聊上几句,无非是问我在忙什么,最近又写了些什么之类的。我也顺口问他去做什么了,他总是说:嗨,休息没事,到潘家园转了转。我未以为意,根本也不知道潘家园是个什么地方。往往到此为止,就招呼一声散了。每次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对话,我也就记住了潘家园这个地名。但它在北京的什么方位,我当时不甚了了。我是过惯了上班下班、悠闲宁静的懒散日子的。平时除了应酬,很少到处逛。北京的很多地名于我都很陌生,也无心打听。
直到有一天,见楼上大哥用自行车驮着一件破旧的老式梳妆台回来,我才知道他在弄古玩,也知道了潘家园有一个古玩城,许多商贩和玩家在那里圆自己的梦,也在那里骗人和被人骗。“骗人和被人骗”,这是我根据楼上大哥对那个地方的介绍得出的结论。他听了我的结论,一笑:你说得没错,你要是没长眼,肯定挨骗。
就从这次聊天以后,楼上大哥开始动员我和他一起弄这些“破烂”——这是我当时对他鼓捣的东西的“昵称”。他说:你有文化,又有闲工夫(我当时在报社当编辑,不坐班),还能挣稿费,这三个条件太适合搞古玩收藏了。不玩玩这个,真是可惜了。我说:我这人心浮气躁,喜欢天南地北风花雪月,沉不下心来研究这些。倒是有几位朋友也喜欢这些,我可真是没兴趣。劝了几回,见我始终提不起兴致来,他便也灰了心,不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