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毛志成
读一读历史很有益,只要不是十足的愚氓就会懂得这个道理。不过这个道理是否真对,那就因人而异了。人们常把不读历史、不懂历史的人叫史盲,这话当然是对的。但把正史、外史、野史、秘史读了万册或千遍的人,就一定不是史盲了么?也很难说。有一种人叫“历史篓子”,读过的史料、史籍、史册能装满一大篓子,包括能搞讲座、论坛,能像说评书或说故事、说笑话一样弄上十年甚而一辈子,什么独立见解也没有,也无非是个历史篓子而已。这样的人,也只能以史盲称之。还有一种人,为了捞取“史学专家”之名,整天去干的事无非是把囤积多年的一大堆史料(包括历史垃圾)当成传家宝,供奉如珍,或翻来覆去地左看右看,左夸右夸,到头来依然是不知那东西是宝贝还是废物。让他把那堆东西清理一下,当存则存,当弃则弃,并懂得存弃的标准和原因,他做不到,说不定还把垃圾当宝贝。叫此种人谈史,结果是“你不说,我公还明白;你越说,我反倒糊涂了”。这样的人就不仅是史盲,简直是史痴。这里说的痴,白痴之谓也。
什么叫真正的史学家?他的特征只有三个:一,读了一大堆史料只是读,不说话,自认为此时并未取得起码的发言权;二,在上述的基础上,对史料进行扬弃、梳理,找出历史从衰老、濒死到新生的脉络,这时他也不一定要说话,只是在史海中找航线、识辨航线而已;三,在辨认出、确立出正确的航线之后,再去悬起能够指出方向、指出彼岸的帆。扬起了帆,驾起了舟,还要时时刮掉缠在历史之舟、时代之舟身上的水草,和附在舟体上的苔皮,使舟前进。切切不要使水草和苔皮一经享有“历史悠久”的虚誉就成圣物!
老实说,我们中国的历史上,自累之事和自累之物实在太多!标志至少有三:一,不尊重历史则已,一尊重就变成癖,整日里唠唠叨叨说历史为大趣,反倒把如何挣脱历史负担、砸掉历史桎梏视为极为次要之事;二,认为历史舟上的水草和苔皮等古物必定是圣物或宝物,随之虔诚地收藏和肆意地升值提价;三,努力将已经失去生产力属性的某些(注意:是“某些”)掘史工程,转化为虚奢的贩古产业。
不讳地说,中国历史只有朝代史、年代史,而缺乏时代史,即一个旧时代演化为另一个新时代的历史。马克思、恩格斯读了太多太多的史书,人家毕竟从中提炼出了“时代史”,如奴隶制时代、封建时代、资本主义时代、共产主义(社会主义)新旧演变轨迹。而且,强调了其中某些能够代表时代演变的标志。就史料的采集量和囤积量来看,中国可能是量最多的国家,也是大小史学家数量最多的国家。也想学学马克思、恩格斯的样,搞出中国的“时代史”。可惜,中国奴隶制何时灭亡而封建制何时建立,两者以何时为界,这样的问题至今也没有铁定的结论,包括中国何时由新民主主义社会,真正(注意:真正!)转变为社会主义社会,似乎也说得很随意、很含混。作为进入社会主义的标志,竟然是农业合作化、办“吃饭不要钱”式的集体食堂、合作社拼合成公社那样的糊涂行为!直到几十年后还得补课,将中国的时代现状定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
中国的史学家,研究“朝代”、“年代”是专家,博学而且多知,一面临研究“时代”的问题,就失语了。
比这更令人愕然的是:莫说不懂时代差异,连古今差异也糊涂,甚而信口开河!有些历史剧、史学文章、历史讲座,大都忙于以古喻今或以今解古,偏偏不愿意去识辨古今之别!比如,观看清朝(特别是以康熙、雍正、乾隆为主角)的电视剧,所展示的生活画面不仅与今天无太大区别,而且其政治景观也大同小异,听那些谈《论语》、谈《聊斋志异》的讲座,你甚而像读今天很现代的生活教材!
还有一种很时髦的风气:搞讲座、写文章,直言今天之事便不能叫有学问、有文化、有本领,必须像掘井一样把古挖得千尺千丈,再把井下的古泥水打捞出来展示,才叫学问,才叫名家、大师!殊不知贱今而贵古,弃近而求远,包括鄙中而恋外,不仅是识今勇气上的一种虚弱,也是研史实力上的一种虚假。
历史像一只船,有躲在船上享乐的,有坐在船上观景的,有掌着舵指方向的,有用实劲摇橹的,有跳到船下去刮船上水草苔皮的。当历史进入误区时,船上的人在价值观上也必将大大打偏。在某些时候,最有价格(不是价值)的人不是掌舵的、不是摇橹的、不是刮苔的、而是躲在船上、坐在船上自吟自唱或悠闲地观景评景的。有时,还可能是岸边的无聊看客。上述的人,都可能显得很有学问,很有品位,殊不知那是错误的取向!
我倒认为,在对待历史的问题上,如果没有资格像马克思、恩格斯那样当舵手,没有能力或气力像的敬业历史教师那样当船夫,至少还可以像朴实的读者或作者那样,动动手去刮一刮船体上的水草或苔皮。
历史上的水草和苔皮,古今都有。其一便是古今名人、名文、名言中的错事或错话,伪言或废话。尤其是借用名人(无论是良性名人还是恶性名人)的“名”去频频贩卖或转卖的勾当。
什么是历史?无非是不断出生和不断死亡的总和。有些东西,包括事物、人物、思想、学说、主义、知识和见识,已经死了,又无新生的可能,怎么办!丢弃它、忘记它就是了。若是不甘于此,一定要天天翻腾它,并想借此再赚些利,再火一把,等于蹂躏历史,白白地累己累人。远不如把种种历史包袱丢掉,为今天、为明天创造一些新产品。
今天,为了自己的史学癖而出名、而获利、而赚钱者不少,而且以不直刺现实为高深,为大才大雅。我恰恰认为,那是加重历史之船、时代之舟的水草笞皮,只能加大历史和时代的滞后性。许多貌似博学多知的人,要他将现实社会解析清楚,说得明白,且有实效,那水平未必高于中小学生的水平。
虽然有真实能力的人也不能不懂历史,不能是史盲,但人首先都有直接切入现实的能力。而用懂得历史来证明有能力的人,这能力的标志之一就是善于刮掉历史的苔皮,将那些为历史而历史的多余语言和无用文字砍掉,使现实的人活得轻松些和简明些!越是先进的民族、先进的社会,人身上的衣服就越轻便。而越是穿着厚厚的历史袍子走路的民族和社会,只能证明时代前进的步幅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