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美国“汉字叔叔”和他的汉字情缘(组图)(2)
从这天开始,理查德的邮箱被“挤爆”了。雪片般飘来的几千封邮件,让他兴奋不已:“我几乎每天都在回信,邮件里第一次有人叫我‘汉字叔叔’,我太喜欢这个称呼了。”紧跟而来的,还有无数个相邀采访的越洋电话,天津电视台甚至直接派了一路摄制组飞到美国,为理查德拍摄专题片。在那部专题片里,理查德的“陋室”让无数观众动容心酸。狭窄的房里,除了书架、书桌和书,几乎没有别的陈设,就连床都没有。平时,理查德直接睡在地板上,当天的采访,主持人也是坐在地上进行的。理查德坦言,这些年,为了这个网站,他已经耗尽了自己之前20年存下的30万美元积蓄。
2012年,天津卫视的《泊客中国》节目组又向理查德发来了邀约。在理查德看来,这就像中国那句老话说的,缘分到了。62岁的他随即买了一张飞往天津的机票,开始了在中国的“泊客”生活。
由于年龄过大且没有博士学位,理查德只能依靠旅游签证停留在中国。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离境办理相关签证手续再入境,对于六十多岁的理查德而言,除了麻烦,也意味着一笔不小的开支。有一次,他飞到韩国首尔,在仁川机场待了一会儿就又飞回天津,原本以为签证可以延长一个月,但到了办手续时,却被告知不行。不仅护照被没收,理查德还被要求在10日内离境。情急之下,又是微博帮到了他。他发了一条希望留在中国的微博,被广大热心的中国网友海量转发并呼吁———“留下‘汉字叔叔’!”
随之而来的,又是连续不断的采访和曝光。这一次,北京师范大学好心接收了理查德,让他兼职用英语教物理课,每个月给他四千多元工资,还给他配了办公室和公寓。过去这几年,“汉字叔叔”在中国的媒体“曝光度”不算低,仅今年一年,理查德就两次做客中央电视台,相继作为嘉宾出现在“朗读者”和“开学第一课”的节目中。
在结束了和北师大的工作合同后,今年理查德从北京搬到了安徽小城黄山。他很喜欢黄山的自然环境,当然,更吸引他的,是当地每月只要1200元就能租到像样的两居室。在那里,理查德不仅每天都能潜心研究汉字,还有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可以一起切磋讨论。有好心的学者朋友让自己的学生给理查德当助理,在汉字研究上和他沟通,并给予网站建设上的建议,还有更多的热心人士不断帮理查德寻找着各类讲课机会。对理查德而言,这些机会除了能带给他一些额外收入,更能让他把自己对汉字的执着理念,传递给更多汉字的实际使用者。
他告诉记者,他在中国遇到过一些书法家,会写很漂亮的篆体字甚至甲骨文,但和他们交流后发现,其实他们对那些汉字的真正含义并不了解。在他看来,这样的书法家更像是艺术家:“他们只是在‘画’漂亮的字,而我要探究的是,这个字从何而来。”
其实,汉字的起源可追溯到6000年前,从甲骨文、金文开始,到隶书、草书,最后演化成现今通用的简体字,期间共经历了至少9种字形的演变。在理查德看来,自使用简化字起,其实绝大多数中国人并不了解、也无心了解汉字演变背后的真正故事,这是他非常担心的。“几千年来流传、演变至今的传统文化,如果现在大多数中国人都不感兴趣,不知道它们背后的故事,那它们还能再流传多久? 我担心,再过一百年,现在你们用的简体字也会不复存在。”理查德说。

一种坚守激励前行
理查德有个习惯,无论走到哪,他都会随身带一个本子,逢跟人交流时就会写下几个汉字的演变过程,来激起对方的好奇心。哪怕是对着一群小学生,他也用一些简单的象形文字,试图让他们明白文字和事物的潜在联系。
在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教师研究基地的阶梯教室,理查德出题让大伙来个头脑风暴:“如果你走进一个五千年前普通中国人的家,你最先会看到什么?”沉默数秒的台下,传来了千姿百态的猜想———土炕、炭火、陶器……
“汉字叔叔”的回答是小孩手里的纺线锤。“我感觉纺线这个工作在古人的生活中应该占据了重要位置,因为在我整理出来的数据库中,差不多有四分之一的汉字,都跟纺线织布或服饰有关。虽然我不知道那些古人是怎么生活的,但通过古汉字,我可以一点点推理出来。”
三个小时的讲座结束,好几个学生都等着没走。他们围到黑板前,和理查德交流着各自对汉字的认识。理查德在黑板上写下一个“肚”字:“古代没有这个字,但有‘月’和‘土’字。很多书上都说,‘月’代表肉,但我不这么认为。”他继续在黑板上写甲骨文、金文里的“月”:“你看它的样子,哪里像肉? 这些个字,笔划一排排的,明明像一根根的骨头。我考虑了好久,很多专家说它是肉,但我觉得是肋骨。”
“又比如‘人’字,一撇一捺,有人说,这是两只脚,也有人说这是两只手。但我认为这些解释都是错的。因为如果你看它的甲骨文演化过程,你可以看到人的头、身子、手、脚,其实那就是一个人的全部。”理查德告诉记者,如果有专家告诉他一个有关汉字的故事,他一定会自己去研究看看,是不是合理的、真实的。他并不要听那些“戏说”的汉字,只是想了解最真实的解释,当然,如果对方对他的意见有异议,他很乐意和他们进一步讨论、切磋。
只可惜,在专家云集的北京生活那几年,并没有出现太多理查德所憧憬的那种和专家切磋的场面。邮箱里数万封来信,也大多来源于普通网民。助理小陈,最近一年一直跟着理查德,替他回邮件,帮他安排活动,日常则协助他完成网站的维护更新。在她看来,作为一个60多岁的外国老人,能够将人生最宝贵的几十年都贡献给中国汉字,本身就是一桩了不起的事。
在采访的间隙,她拿出手机给记者看了知乎上一篇有关“汉字叔叔”的讨论。近4万的浏览量下,有不少让她感觉“刺耳”的声音———有人虽钦佩“汉字叔叔”的精神,但觉得他的做法不可取———“查一个汉字的古文字字形,我们不光需要知道这个字古文字怎么写,更重要的,我们需要了解它的出处。而‘汉字叔叔’的网站,只有图像,没有出处,没有解释,没有上下文,无法验证、论证正确性。”“‘汉字叔叔’所扫描的《甲骨文编》和《金文编》,是上个世纪中叶的作品。这两套古文字编放在今天看来,有很多漏释、误释的成分,已经不太适合今天的古文字学研究。”
“他们说的这些,‘汉字叔叔’也知道,可他何尝不想用最新的工具书来对照、纠错? 像《新金文编》他就特别想要,可一套动辄就要两三千,‘汉字叔叔’负担不起。那能不能要个电子版?对不起,也不行,因为涉及版权问题。他何尝不想将网站内容做得更详细?他也想,可他毕竟只有一个人,更何况这些年他已为此花光了积蓄。”作为“汉字叔叔”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助理小陈对这些苛求的声音有些愤然。
倒是理查德本人,始终一如既往地淡定:“有人说我的网站没有学术价值,但我想问,你(有学术价值)的网站,在哪里?我想看!可能有些人的研究确实比我有价值,手头资料也比我新、比我全,很宝贵。但如果它不是公开的,不是随便就能给普通人看到的,那它的价值又体现在哪里?”
当然,讨论声中也不乏“汉字叔叔”的坚定支持者。有一位网友这么说道:“先不论学术价值,我觉得‘汉字叔叔’的网站实用价值很高。他早在十几年前就把《甲骨文编》《金文编》《六书通》《说文》四本书中的字体全部电子化了,并且每个字体都是一个图片,可放大和缩小,用起来非常方便。早年,《甲骨文编》这些书定价都非常高,普通人买不起,一般图书馆又不收藏,借都没地方借。为此,我们无法系统地查阅特定汉字的早期字体,并经常为此痛苦不已……没经历过这种痛苦的人,根本无法理解‘汉字叔叔’的网站给汉字研究爱好者所带来的便利。”
采访的尾声,理查德兴奋地给记者写下了他新网站的地址。“原先网站上的内容已经基本都搬完家了。很快,我们回去就要开始录视频,讲汉字故事,然后放到新网站上。这些年我已经陆续写了一千多个故事了。”他说。
“听上去这个工程很浩大,那您最近的资金还紧张吗?”记者忍不住问。
“最近收入还行,至少这两个月没问题,接下来不知道呢。”理查德毫不避讳。
记者的心里有点替他犯嘀咕:“这么多故事能顺利录下去吗?”
理查德似乎看出了记者的担忧:“我从来不会去规划半年以上的生活,要不然也就不会有这个网站了。我的宗旨是,不要考虑太多,只要今天可以做,那就开始做吧,然后每天想办法,一直做下去。”
那一刻,记者终于明白,为什么理查德能将这条从来不被人看好的路,坚持走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