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遗憾，白先勇的幸运

　　张爱玲《红楼梦魇》开篇即说人生三大恨事：鲥鱼多刺，海棠无香，红楼未完。她进一步写道：“小时候看红楼梦看到八十回后，一个个人物都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起来，我只抱怨‘怎么后来不好看了？’……很久以后才听见说后四十回是有一个高鹗续的。怪不得！”张爱玲中晚年开始研究红楼梦，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她自称：“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

　　张爱玲的《红楼梦魇》对后四十回评价不高。岂止张爱玲，其实，红学界大部分人的观点都不待见高鹗的续书。最近白先勇公然提出不同看法，他为自己即将出版的新书《红楼梦导读》写了长序，细说缘由，序文结尾是：“张爱玲极不喜欢后四十回，她曾说一生中最感遗憾的事就是曹雪芹写红楼梦只写到八十回没有写完。而我感到我这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之一就是能够读到程伟元和高鹗整理出来的一百二十回全本红楼梦。”这段话，明显带有和张爱玲叫板的意味。一位好友说，白先勇是宝玉转世，张爱玲是黛玉投胎，我觉得有几分道理。张爱玲和白先勇是现代作家中受红楼梦影响最深的两位，两人对红楼梦熟得不能再熟，张自称读红楼梦不同版本，“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这能力白先勇也有，两个都是对文字、文学极为敏感的人，怎么对这部天书后四十回有如此巨大的不同意见？值得我们寻思。

　　话说去年白先勇回母校台大开设“红楼梦导读”课程，一讲就是一年多。白先勇自己熟读的是胡适推广的“程乙本”，后来启功等学者为程乙本注释，非常权威。白先勇之前在美国加州大学讲红楼梦一直用程乙本，这次在台大授课，他改用冯其庸等人校注的庚辰本，冯等人的注释非常详细，有助于学生初读。实际上，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冯其庸校注的庚辰本后，影响之大已经超过程乙本。白先勇讲课时却发现庚辰本有诸多问题，远不如程乙本，不同之处他都一一指出，在此不赘。

　　课堂上，他也一再申明后四十回写得不输前八十回，要为高鹗翻案，并举出无数个例子，譬如双玉听琴、黛玉之死、贾母祷天、宝玉出家等等。前八十回小姐丫鬟几乎写尽了，可后四十回，另辟蹊径写了两个淫贱的女人夏金桂和宝蟾，写得活灵活现。当然白先勇最欣赏的还是宝玉出家一段，宝玉光头赤足，身披大红斗篷，在雪地里向父亲贾政辞别，倒身下拜，然后被一僧一道夹着飘然而去。作歌而曰，归彼大荒。白先勇认为这一节，“其意境之高、其意象之美，是中国抒情文字的极致。我们似乎听到禅唱声充满了整个宇宙，‘天地为之久低昂’。”但是，我觉得张爱玲未必欣赏这一节，基本上可以说，张爱玲没有宗教情感，她对宝玉出家很可能无动于衷。贾太君跪地祷天那一节，想必张爱玲也不以为意。

　　白先勇也相信后四十回曹雪芹是留下残稿的，被程伟元收集到了，高鹗只是整理而已。若真是高鹗另起炉灶续写的，那么高鹗的才华绝不在曹雪芹之下。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全本、张爱玲的《红楼梦魇》已经摆在那里，白先勇的《红楼梦导读》也将出版，张说得有理还是白说得有据，大家可以自己去阅读、去评判。(来源：新加坡《联合早报》，作者：何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