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华侨华人百科全书》主编周南京教授

                                                        /苏为群
   
    今年5月，一部卷帙浩繁、装帧精美的大型工具书——《华侨华人百科全书》的首三卷在北京问世。它与1993年出版的《世界华侨华人词典》一起，堪称华侨华人研究史上的“双壁”。这两部大型词书共同的主编，就是北京大学亚非研究所教授、北大亚洲——太平洋研究中心主任、中国东南亚史、华侨华人史、中国与东南亚关系史专家周南京先生。
    人们常说，“海水到处便有华人”。一百多年以前积贫积弱的中国连绵不断的战乱和饥荒，使千百万中国人背井离乡，到海外谋生。可以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民族，像中华民族这样，有如此众多的同胞遍布天涯海角，也没有任何一个民族，能够像炎黄子孙这样，吃苦耐劳，坚韧顽强，在侨居地落地生根，繁衍生息。一部华人移民史，就是华人的血泪史、创业史，也是华人对世界文明的贡献史。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华侨华人研究逐渐成为一门独立的新兴学科，即华侨学、华人学，海内外出版了不少相关的学术著作，出现了日益高涨的“华人研究热”。然而，全面系统地介绍华侨华人历史与现状的、具有较高学术水平的著作却难觅踪迹。周南京主持编纂的这部高水准的大型工具书，可以说填补了华人研究领域的空白。
    周南京在华侨华人学领域可以说是大名鼎鼎。五年前，他主编的《世界华侨华人词典》出版后，立即受到海内外侨界和学术界的普遍重视与欢迎，许多专家学者给予《词典》以高度的评价。北大学界泰斗季羡林先生专门为《词典》写了序言，称《词典》的出版“实在是空前的盛举”，认为“这一部词典的作用，无论如何也是不能低估的”。著名史学家周一良教授、罗荣渠教授等认为，编纂和出版这部著作的远见和气魄，标志着中国对华侨华人的研究已经进入了新的历史阶段。海外学者也纷纷表示祝贺，香港大学校长、著名海外华人问题专家王赓武、台湾中央研究院研究员张存武，朱=源、美国华人问题专家麦礼谦等都发来了热情洋溢的贺信，高度赞赏该书对世界华人研究的贡献。《词典》还被评为1993年中国侨界十大新闻之一。
    五年后，多卷本的《华侨华人百科全书》首三卷又告完成，它是在《世界华侨华人词典》基础上对华人学更深入、更广泛的开掘，是对迄今为止的华人问题研究所作的一个阶段性的总结。全书共12卷，每卷约100万字，总字数共约1500万字。先完成出版的三卷是新闻出版卷、社团政党卷和教育科技卷。以后每年还要出三至四卷，争取在2000年全部出齐。作为主编和整套书的策划主持者，编写规模如此庞大的百科全书，周南京付出了全部心血和巨大的努力。
   
    为华人立传 义不容辞
    周南京的家在北大燕南园一个幽静的小院，绿树遮阴，凉爽宜人。小院里原来只有两间狭小的平房，实在太拥挤，周教授就自盖了里外两间小屋，作书房用。书房里到处堆满了书和各种资料，刚够一个人转身。但周教授对此已十分满足，给小屋取名为“自乐书屋”。屋外搭了一个丝瓜架，写书累了时，周教授就在瓜架下劳动，种些丝瓜、南瓜。笔者造访时，青绿的南瓜还挂在架上，给小院增添了几分田园味道。种的丝瓜、南瓜吃不完时，周教授就分送同事朋友们，美其为“绿色食品”，绝无污染，大家都抢着要。
    《世界华侨华人词典》和《华侨华人百科全书》都是在这间小院里编成的。一头白发、目光炯炯的周南京十分健谈。他说，1993年《词典》编完后，总觉得许多东西还没讲透，许多地方需要增补修订，加上新资料不断发现、华人情况不断变化，就觉得有深入研究的必要。因此，《词典》编辑委员会的原班人马，加上各地新加入的专家学者，决定再上一层搂，编纂一部综合性大型工具书，定名为《华侨华人百科全书》，并于1993年11月28日正式成立了编辑委员会。成员来自北大、厦门大学、暨南大学、香港中文大学、中国华侨史学会、中国海外交流协会、新华社、中新社以及各地方华侨史学会和社科院等，全都是学有专长的学者和经验丰富的侨务工作者。
    周南京说，编委会的骨干大都是年过花甲的归国华侨，对曾经抚育和培养他们的华人社会有着深厚的感情，希望有生之年通过这部书，忠实记录华侨、华人的苦难和血泪、创业与奋斗的历史，以及他们对祖（籍）国和所在国、对中外交流史的不可磨灭的贡献。这套书对他们来说，是自己事业的“黄昏之恋”，也是人生的“最后冲刺”。“作为归国华侨，我们觉得有责任为华侨华人树碑立传，使全世界都能真正了解华人的真实情况，他们对祖国和侨居地的贡献”，周南京说，“我们完全是凭着一股义不容辞的责任感和奉献精神，凭着对华侨的深厚感情做事的。
    今年67岁的周南京本人就是印度尼西亚归侨，祖籍福建安溪。曾祖父时就从福建移居印尼，到周南京时己是当地土生华人第四代。祖父时家里开了个碾米厂，家境不错。他幼年时曾在东爪哇茂草沙里(Mojosari) 、惹班(Mojokerto)、巴礼(Pare) 一带的学校读书，从小学习印尼文和荷兰语，完全本地化。直到日本占领印度尼西亚后，本地小学关门，才转到中华学校学习中文。抗战胜利后，中国在国际上的地位提高了，也激发了周南京学习中华文化的热情。他少年时就知道爱国华侨领袖陈嘉庚的事迹，为陈嘉庚倾家兴学的义举所深深感动，向往有一天能到遐迩闻名的福建集美学校求学。1948年春天，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他从印尼只身前往集美读初中，年仅15岁。周南京在集美学习只一年便返回印尼，但集美却给他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多年以后，他在纪念陈嘉庚先生的文章中这样写到：“集美那独具魅力的风光，那绵绵的春雨，那松软的金色海滩，那碧蓝的海水，那苍茫的黄昏，那深秋时分从小餐馆里散发出来的煎牡蛎的香味，那从天涯海角汇聚一处的同窗好友的真挚情谊……，永远是那样令人陶醉，使人眷恋依依，让人回味无穷。”
    集美是周南京迈向祖国的第一站，从那时起他对祖国的感情越来越深。1953年，他再次回国求学。开始家里并不同意他回国，希望他继承祖父传下来的碾米厂，但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营生。同时，蒸蒸日上的新中国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吸引力。当时海外华人圈中分亲国民党和亲共产党两派，而从各方面传来的信息让周南京觉得，共产党领导的新中国朝气蓬勃，日新月异，“是新力量吸引了我”，周南京说，1953年10月，他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世界史专业，1958年毕业后留校任教。
    周南京走上华人学研究道路完全是偶然，但偶然的背后孕育着必然。他说：“一系列偶然因素造成了我的今天。如果60年前日本没有侵略印度尼西亚，我就不会去读中文学校，也不可能回国求学，那我的人生道路就完全不一样了。”人的命运往往是由不可知的因素决定的。周南京以前一直研究东南亚史，80年代初，当时任福建泉州市统战部副部长的郑炳山写了一篇有关菲律宾革命时期的华侨将军刘亨赙的文章，投到《历史研究》杂志。杂志征求周南京的意见，并请他修改，共同在文章上署名。其时周南京一位在侨联工作的集美的老同学读到了该篇文章，就邀请周南京参加刚刚成立的中国华侨历史学会。这是周南京写的第一篇研究华侨华人的文章，从此，“从写论文，到编词典，到编百科全书，一发不可收拾”，周南京笑说。周教授精通印尼文、英文，也懂荷兰文、俄语和德语，这对他搜集、修订资料，编百科全书大有裨益。
   
    书尽沧桑矢志不渝
    谈起编纂《华侨华人百科全书》的艰辛，周南京十分感慨。这部书完全是民间组织、民间筹资、民间撰写，百分之百“民办”，国家没给一分钱。完成这样一个浩大的学术工程，困难可以想见。编委会没有固定的办公地点，资料或者残缺不全，或者互相矛盾，有时为了考证一个人名、一个社团的准确性，简直要大海捞针，反复查寻。经费有限，不能把海外有关资料都买回来，编委们就发动海外的亲朋好友找线索，复印资料。周教授自己更是“一人写书，全家动员”，书房里资料摊得下不去脚，在一家台资企业工作的小女儿每天下班后就帮着打字，整理资料，周教授的夫人郑老师则帮忙给各处寄信联络，“邮票钱全是我贴的”，郑老师笑说。作为主编，周教授的工作量超出常人，修订书稿、校对文字，全都亲力亲为。他身患糖尿病、高血脂，但每每不顾身体，呕心沥血。
    由于是民间编纂，经费不足是个大问题。菲律宾报人吴文焕先生深为大陆学者的精神所感动，打电话和菲律宾华人企业家龚诗贮先生商量，龚先生非常痛快，鼎力相助，当即答应出资24万美元赞助全书的编辑出版，还表示以后钱不够时再追加投资。这就是全书唯一的经费来源。这笔钱主要用于出版补贴和启动费，除此外付给编辑们的稿费就很少了。开始时每千字稿费才30元人民币，结果不少海外和南方的学者都不愿意参与编写，后来提高到每千字70元，依然少得可怜。周教授拿出一本新加坡出版的《海外华人百科全书》比较说，该书其实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百科全书，因为内容很有限，只有一卷，四十多万字，出版经费却有200多万美元，每篇文章稿费1000美元。我们的书12卷，1500万字，经费只有24万美元。
    周教授说，书出版后，国外有学者认为，这样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百科全书，只有在大陆才能完成，因为只有大陆才有这样一批具有奉献精神的归国华侨学者，热心华人研究，共同协作努力，不计较物质得失。“否则图什么？没高薪，没有好的物质待遇，在国外是不可想象的。”周教授说：“我们跟中国女足一样，不同的是她们得了亚军，而我们实际上得了冠军。”
    “我们华侨的传统是兼容并包，即使己完全融入当地社会，也依然保留着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这个传统对我们始终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周南京说，“我们对华侨华人感情很深，是一种要为他们树碑立传的使命感、责任感逼得自己一直干下去，乐此不疲，物质待遇己不在考虑之列。没有这个内心的冲动作为精神的支撑，遇到困难早就退缩了”。
    《华侨华人百科全书》前三卷出版后，立即在海内外引起强烈反响。已任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的王赓武发来贺信，称该书“将成为跨世纪的一部重点巨著与中华民族的丰碑，”“希冀《全书》十二卷成功问世，造福后人，在新纪元的文坛上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菲律宾《世界日报》发表贺诗，高度称赞《全书》的价值：
    “华人研究树丰碑，侨史于今出百科。华族生根遍四海，人间普唱融合歌。百科工程浩且繁，科学事业勇负荷。全凭黄昏愚公志，书尽沧桑情自多。”
    周教授说，希望在自己身体还能支撑的情况下，完成全书的编纂工作。他目前还担任中国华侨历史学会副会长、中国东南亚研究会副理事长等社会兼职，社会活动繁多。由他牵头成立北大华侨华人研究中心的计划正在审批中。周教授认为，北京作为首都，资料全，新移民多，应该加强这方面的研究。他还希望更多的年轻人加入到华侨华人研究的行列中来，并计划中心成立时，将自己毕生搜集的该领域的资料全部捐献出来，因为“不愿意看到自己一生的心血结晶无人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