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广东潮阳陈四合批局与陈氏跨国家族变迁史
鸦片战争之后,大批闽粤人民前往南洋各地经商及从事开矿、种植业,华侨与祖籍地的互动,使潮汕、闽南等地区逐步转型为特色鲜明的侨乡社会。近代以来,闽粤侨乡社会的历史变迁呈现出国际化与地方化交互的显著特征。 承载侨乡与海外华侨华人互联功能的侨批与侨批局,也成为学术研究的重要对象。目前学界对侨批的研究成果卓著,无需赘述;对侨批局的研究多讨论侨批局的运营、资金流通及其在近代经济史上的意义,较少关注批局背后的个体与家族、移民与跨国生活及社会变迁的关系。
近年来,在与移民相关问题上兴起的跨国主义理论、跨国史研究取向,关注跨国空间内人群的经历,把国家置于边缘地位,强调研究对象的非国家特性和身份,其意义不是要丰富和加深对民族国家历史的理解,而是重建被民族国家历史范式所忽视的人类经历。这对理解深具跨国特征的闽粤社会的社会变迁极具借鉴意义,同时也引发一些新的思考。2011年以来,笔者对经营陈四合批局的陈云腾家族进行追踪研究,通过对其后人、批脚的访问,搜集文字材料与批局实物,基本厘清该家族一百多年来的历史变迁过程。这个家族的故事并不能实现“在国家之外发现历史”,反而却说明国家制度、地方社会脉络与“跨国要素”如何深刻影响着跨国空间的人们。本文期望通过这一个案,能够揭示一个深具跨国性特征的地域社会中下层民众生存、生活的真相。
一、国家制度、近代潮商网络与陈四合批局的兴衰
(一)汕头开埠与潮商网络
明代中后期,潮州人是活跃在今日环南海地区的一个亦商亦盗的群体。清代康熙年间开放海禁后,潮州人与福建人在南洋一带尤其活跃,并通过马六甲海峡与更广阔的世界市场产生联系。1860年汕头开埠后,潮州人更是大量前往暹罗以及英属、荷属殖民地从事商贸、种植、开矿等,形成一个连结香港、新加坡、暹罗、汕头的庞大而复杂的潮州人商业网络,被称为“香叻暹汕贸易体系”。劳动力、资金与物资等要素沿着潮州(汕头)—南洋航线频繁而大量地“跨国”流动。经营劳动力流动的叫“客头行”(即代客办理移民手续、费用的客栈),批信局(也称批局、信局、侨批局)处理资金的流动,货物的流通则由南北行操办。
凭借这一网络,汕头在开埠后,从一个小港口迅速发展成为粤东、闽西南、赣东南的交通枢纽、进出港口和商品集散地,被称为“潮梅出入口之门户”、“华南第二要埠”。 就人口增长而言,1931年汕头口岸有17.8万人,在全国42处通商口岸中居21位,位列广东省第二大商埠,同期的大连、苏州、厦门、宁波的人口也仅20多万人。贸易方面,1858年至1904年间,汕头贸易总额平均每年有二三千万关平两,且趋势不断增加;1937年达到一亿四千多万元,居全国各口岸第7位,仅次于上海、天津、大连、汉口、胶州和广州。
广东省潮阳县的陈云腾就出生并成长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他实际参与这一商业网络的构建并从中获益,其创办的陈四合批局在暹罗、新加坡与潮阳、普宁、惠来三县之间建构起联系密切的商业网络。
(二)依托潮商网络发展的陈四合批局
同治十二年(1873),陈云腾出生于潮阳县金瓯乡的贫寒人家 ,排行老四,父亲陈智明(1841—1910)以干苦力为生,俗称“担八索” 。19世纪80年代,英国、荷兰等国在汕头开设招工公所招揽华工往南洋殖民地开矿、种植。每周都有多艘蒸汽轮船满载劳工与各类土产自汕头开往香港、暹罗、西贡、海防、实叻、槟城等地。1889年,年轻的陈云腾离开家乡,与几位同乡一起搭上开往实叻的轮船,最后到了日里(今印尼)做苦力。
潮汕俗语称“日里窟,会得入,唔得出”,指在日里做苦力,很少有人能够回来的。 陈云腾侥幸熬过十年,得以回家。与许多回唐山的华侨一样,他做起业余水客来。水客行业是近代侨批业的雏形。“水客在早期侨批业运营过程中建立的制度,诸如发展总分局的网络、收款后出具单据、兼营金融或者商贸业、利用汇水差价和商贸业获得利润等等,几乎都为批局所继承。” 故而,陈云腾做水客的经历应该为他后来开办批局积攒了一定的专业技能、信誉与人脉关系。
其时,潮阳县各乡已有多家办理暹罗、实叻侨批的批局,较大的有成田乡的永丰发、永振发、金瓯乡的捷兴、和平乡的马合兴、关埠乡的黄德良与司马浦乡的义丰泰。 回到家乡的陈云腾遂在金瓯乡捷兴批局做了一名批脚,每日到各乡递送批信、批款。
1917年,历经十几年的积累,陈云腾开设了自己的批局,取名陈四合批局。儿子阿发、钦江也退学进入批局帮工,分别负责出纳与管帐。凭他的聪明以及积累的经验,陈四合批局生意顺风顺水。其后人回忆,1920年钦江娶妻时,陈家已有大洋1000元。到20世纪20年代末,陈家已成为当地的富户,然而在动荡的年代,劫难也随之而来。
大革命失败后,潮汕农村动荡。1927年,陈云腾再次出洋发展,在日里投资3000元合办一家番薯厂并设点收批。但是,一天清晨金瓯陈家被一伙匪徒袭击,钦江被绑架,陈家随后以大洋3000元赎回。这次灾祸使陈云腾放弃海外投资,转而更加注重批局生意。幸运的是,他恰好赶上了汕头发展的黄金时代。
1925年汕头实行废两改元后, 货币统一,南洋侨汇大量进入。又值农村治安不靖,殷富人家纷纷挟资进入城市,游资充足,汕头埠进入了快速发展的繁荣时期。 大约在1929年,陈云腾在汕头市镇平路创办陈四兴批局,与金瓯陈四合批局联营。自此,陈云腾的事业进入鼎盛时期。20世纪30年代初,陈四合已经成为潮阳、普宁、惠来三县规模最大的一家批局,并通过汕头陈四兴批局,陈云腾的业务扩展到整个潮汕地区。 陈家的业务以暹罗批居多,大都来自暹罗明兴发、陈振兴、乾华隆三个字号;其他来自实叻、槟榔屿、吉隆坡、日里等地的侨批则统称为杂港批。
陈云腾与长孙壁轩坐镇汕头,二子钦江在老家主持陈四合批局,三子振荣被派往香港负责收批。陈家的侨批自香港等地发往汕头,陈四兴批局每天从抵汕轮船中收取各港侨批登记造册,当天即随批信配银分送潮阳、澄海、潮安、揭阳等内地各联号批局。潮、普、惠一带的侨批一般在每天傍晚时候送到金瓯陈四合批局。钦江须连夜按照发批线路分配好侨批与批银,翌日一早交付批脚。批脚发完批信、批银后把侨眷回批交回批局,从汕头来的新侨批又到了,钦江又开始忙碌分配批信,把回批交汕头来的递送员送到陈四兴批局发往南洋。在最忙碌的季节,陈四合批局的人员每天如此一去一来:早上有一二人带着回批前往汕头,有一班批脚前往各乡村发批;晚上,汕头方面带来了新的批信与批银,发批的批脚则带回了侨眷的回批,周而复始,络绎不绝。批脚最多的时候达七十多人;年终忙碌季节还需要额外增加人手,总数可达一百人左右。
此外,陈妻叶氏在金瓯还主持开办一家织布厂,购置了十多台机器,陈家所有的女人都在织布厂中工作。陈云腾的大哥茂发在汕头经营客头行,也在家乡开办织布厂。至此,陈氏家族除了主营侨批外,还兼营客头行、织布生意,建构起一个内联潮普惠各村落,外达暹罗、实叻、槟榔屿、吉隆坡等地的商业网络。一时之间,成为地方显赫人家。
(三)政局动荡与陈家的命运
1939年6月22日,汕头沦陷。日伪当局重组汕头侨批业公会,禁止批信、批银发往国统区。 陈云腾不愿与日伪合作,回到仍属国统区的金瓯乡,批局基本处于停业状态。
其间,一件不幸的事情几乎把陈云腾逼入绝境。一艘轮船历经千难万险运来了6000元批银。批银当夜放入批局保险柜,翌日却不翼而飞,窃案之谜至今仍未破解。为保住批局信誉,陈云腾公开宣布与掌管保险柜钥匙的长孙壁轩断绝关系,四处挪借,同时变卖织布厂,勉强凑足发放批银。最后,批局信誉保住了,陈家却已一贫如洗,全家老少十几口靠做点小生意、向人借米和蕃薯勉强度日,一直支撑到国土重光。
1946年,美军扫清华南沿海一带水雷,南洋航线完全恢复,汕头至南洋的人、财、物重新流通起来。 凭借以往的信誉与网络,陈云腾立刻恢复批局营业,妻子叶氏的织布厂也重新开办得红红火火,很快拥有了十几部织布机。国共内战期间,陈云腾虽然不愿参与其中,但也不能完全置身度外,只能顺其自然。例如表亲中有人在布厂接头,利用侨批为山里传递情报,陈家并不干预;又如批局曾应要求用根据地发行的纸票“裕民券”发放一些批银。 1949年,陈云腾令三子振荣携款在香港创办陈四兴批局,以应将来时局的变化。
1949年10月22日,潮阳县全境解放。随后,人民政府开展肃清土匪、镇压反革命与土改运动。陈云腾因从事侨批业与织布业,在土改初期被划为华侨工商业成分。后来运动升级,最终被划为工商业地主,财产遭查封、没收。1956年,国家实行全行业公私合营,两个批局毫无选择地被合营,陈云腾被遣送回金瓯。三个月后,在一片抑郁的气氛中陈云腾黯然仙逝,终年83岁。陈云腾去世,终结了陈四合批局的辉煌历史,同时也开启了陈氏家人陆续移民海外的征程,最终成就了一个跨国家族。